难以上岸的职场大丫鬟

一种职场运气，就是在新手村找到了自己的“梦之队”。

或是和大学同学一起找到风口创业，或是进入了一个年轻而有理想的团队，或是遇到了一个善于带团队的领头人。最后，或是多年协作成铁军，或是散落江湖亦能守望相助。

在红楼世界里，就有一个“大丫鬟管培生梦之队”。

人逢难事易怀旧。鸳鸯为了躲避贾赦求婚，跟平儿在大观园里说知心话，就回顾了当年的同期生小伙伴们。为了让大家看清楚各自去向，我用图来说话吧：

这个名单不简单，荣国府四大实权派执事大丫鬟，都在其中拥有姓名。

哪四位呢——史湘云在订下亲事后来贾府做客，特地给四个丫鬟准备了戒指送礼：

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

谁说史姑娘不会做人？

不必非要“四大”，能进名单就是好汉。麝月，怡红院吵架之王；彩霞，王夫人的AI小助手；茜雪，脂批里狱神庙雪中送炭的体面人儿；还有紫鹃——她一句玩笑话把贾宝玉快吓成傻子了，老太太也不过说了一句：

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对于自己培养出来的人，老太太没看错过。

图：孙温《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右侧为鸳鸯骂嫂子金氏，平儿袭人坐着吃瓜

梦之队名单的奥妙  

鸳鸯姐姐的梦之队名单，名字并不是随意堆上去的。

能进入大丫鬟梦之队的人，只有三个来源：一是曾经在老太太身边待过的实习生；二是在王夫人身边掌事的总助；三是在王熙凤、李纨这样的管事人身边的第一助手。

换句话说：没有被管理层当做后备干部培养过的人，进不了这个班级。

你看，同样是贾母团队出身，晴雯就不在这个圈子里面。

你再看，跟着四位正牌小姐的“琴棋书画”——陪元春进了宫的大丫鬟抱琴，二小姐迎春的丫鬟司棋，三小姐探春的丫鬟侍书，四小姐惜春的丫鬟入画，这四大丫鬟，没有一个在名单上。

司棋偷情被鸳鸯撞破后，曾哀求鸳鸯说：“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但请注意，鸳鸯核心圈子这十来个人里，却，居然并不包括司棋。

这些不是bug，就是原著非常精细的人事安排逻辑体现。

红楼梦这本书，年龄会搞混，时间会弄乱，剧情也不缺逻辑问题，但有一点是作者从不会搞错的，就是礼节制度，以及建立在这个制度上的人物关系。

虽然以老太太极爱孙女之名，把四春都安排在荣国府长大。但是，元春的监护人是贾政与王夫人，抱琴极有可能并非祖母安排，而是母亲给的人。同理，探春也在王夫人责任范围，所以她的大丫头侍书，多半是源于王夫人或荣府管家安排。司棋的外祖母，是邢夫人最最信任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所以司棋能去陪侍迎春，肯定是邢夫人手笔。惜春的首席丫鬟入画来源则更加明确——入画私传禁物被查办，结局是被尤氏带回宁国府。

荣府第三代主子，身边有没有老太太亲自培养的丫鬟压阵，区别很大。梦之队成员安排给谁，就是一种很重要的信号，这代表着她老人家的眼耳鼻舌身意投射到哪里。善于揣摩的人们，则会通过解读信号来决定欺负谁、讨好谁、无视谁。薛宝琴初来即投了贾母的缘，转头就从大总管赖大娘手上收了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宝琴转送了林黛玉一盆水仙，转送了探春一盆腊梅。——薛二姑娘也是江湖人。

老太太不派丫鬟给惜春和迎春，在礼法上没毛病，但如果肯给，一定能抬一抬这两位姑娘的身份。想想看，迎春的房里，若是有出身贾母团队的大丫鬟，何至于一个千金小姐长期被合伙欺压，养成了个针扎了也不会叫疼的性格。

所以，我们也能理解，老太太把紫鹃安排成林妹妹的大丫鬟，不光是为了提高服务水准。跟着林妹妹从苏州一起来的小丫头雪雁，都知道用紫鹃姐姐护身。赵姨娘要带小丫头吉祥儿参加丧礼，找到雪雁给吉祥儿借素服。雪雁不想借，就托词说：

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

想像一下，如果贾府不倒且木石姻缘成立，紫鹃的职业前途可能比所有人都远大。

商量着就把事办了  

在红楼世界，“大丫鬟”是一种制度。

具体来说，这是一种双重管理制度：团队一把手掌握人事权和重大赏罚权，日常的团队管理基本交给二把手。

这种制度的初心，是提效：首先，高层管理者可以更关注大方向的决策，不必让自己事必躬亲陷于琐事，但又要有一个让自己耳聪目明的信息渠道；其次，各种自上而下的指令章程、领导意图的传达，需要一个中间层做解（分）释（担）宣（仇）讲（恨）和意见收集反馈工作；第三，具体执行过程需要监督者，若执行不力需要背锅侠。最后，像大观园少爷小姐们那样养尊处优的明星IP，直接跟下层团队掰扯鸡毛蒜皮，不体面。

理想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个坏制度。像贾母-鸳鸯模式，王熙凤-平儿模式，甚至宝玉-袭人模式，黛玉-紫鹃模式，两边都是聪明人，利益又深度绑定，工作关系之外还有私人情分……各种因素导致双方信任度无限接近99%，完整的授权和放开手脚的执行才有可能。

并不是巧合，鸳鸯-平儿-袭人-紫鹃，都是管培生梦之队的成员。

有这个关系链的存在，很多事根本不需要上升到决策层，几个人一商量就把事儿办了。

比如王夫人房间玫瑰露失窃事件，平儿“悄悄的来访袭人”，直接在怡红院开堂审案，不但为好人洗刷了冤屈，也通过让宝玉顶缸的方式，把坏事化为无事。最后，平儿编了个故事报给凤姐，凤姐当然不相信，但她听了平儿的劝告，“得放手时且放手”：

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究咱们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

虾须镯失窃事件，也是同一个模式。袭人休假回家，平儿便找到麝月，让她寻个由头把偷东西的小丫头坠儿开除了，不要告诉晴雯，免得把事闹大惹人注意。

这种“商量着就把事办了”最高境界，就是贾琏凤姐夫妇向鸳鸯借当——在公账吃紧的时候，找鸳鸯帮忙拿老太太私库的东西去抵押贷款。

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她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她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鸳鸯是真有本事江湖救急，把老太太的东西运了几箱出来。不想这事泄了密，被邢夫人探知，借机敲诈了贾琏一笔钱。王熙凤担心害鸳鸯因此担责，还是平儿懂得其中关节：

鸳鸯虽应名是她私情，其实她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

这个“只装不知道”，就不是一般境界。

贾母和王熙凤，也许并不具备战略眼光，但在她们的世界里绝对是一流的管理家，懂得识人，知道授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还能巧妙地利用这种授权给自己分担责任和压力。而她们选的鸳鸯和平儿，在利用授权行权的时候，也并不担心嫌隙背刺。

图：孙温绘《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一节。

两种上司，两种命运  

现代职场故事里，也从不缺少大丫鬟们的身影。比如在穿Prada的时尚女主编身侧，总有一个人要负责提醒她：某个迎面走来的人形生物叫什么名字。在爆款剧《新闻女王》里，大BOSS文慧心身边，也有一个就被人叫做“大丫鬟”的助手徐晓薇。

只是，文慧心的“大丫鬟”徐晓薇是个反骨妹，她与文慧心的敌手暗通款曲，想尽办法想取代文慧心的地位。而文慧心呢，仗着自己手上有徐晓薇学历造假的证据，只把她当成听话的工具人，没有给她展示主见的空间，也没给过她真正的信任。

如果“大丫鬟”被当成了工具人，那和大厂基干有什么区别？——开个玩笑，但也有真实成分。

如果一个职位既不能参与决策，又不能在执行层面获得自由度，像徐晓薇那样连出台穿什么衣服都没有自主权，事情办好了没有成就感，事情没办好的时候还要当背锅侠，那么这种合作关系必然长不了。

你看，同样是位列“大丫鬟梦之队”的成员，跟着王夫人的金钏玉钏、彩云彩霞，不但从未获得过鸳鸯平儿的地位和权限，而且主仆互信关系都烟消云散——毕竟，当金钏儿真把自己当成了王夫人的“女儿”时，得到的奖赏是一耳光，赔上的是一条命。而玉钏儿，虽然因此拿了双倍薪水补偿，但恨意未必能轻易平息。

还是王夫人房间玫瑰露失窃事件，彩云供认自己偷了东西给赵姨娘时，也毫不讳言：

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

这不是在说王夫人有多宽容，而是在说她有多糊涂。

红楼世界一个有趣的设定，就是王夫人屋里四面漏风的混乱管理。连史湘云都知道，太太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麝月也知道，好东西在王夫人的屋里不安全：

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那伙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事，不如早些收来拿正经。

我从来不信什么王夫人心机深沉之类的分析，这姐连自己私房里都没个靠谱人守着，陪在身边的大丫鬟都“资敌”了，她的能力还能高到哪里去？

看看人家贾母的院子，培养出的人才不要太多：事事拔尖的鸳鸯，贤名远扬的袭人，什么烂摊子都能收的麝月，可能心地厚道的茜雪，专业技术达人晴雯，还有心计细密能干大事儿的紫鹃，琥珀虽然出场不多，但牙尖嘴利不让黛玉，也让人印象深刻。再看看王熙凤，且不说平儿丰儿的机智干练，只看她从怡红院挖角的小红，都足以让人赞一句识人之明。

她们这么努力都上不了岸  

如果一个现代的大公司，有老太太这样的选人能手，有一个鸳鸯平儿这样的实习生梦之队，她们一定都有光明的未来。哪怕是凡鸟，也有一枝一栖。

但凡鸟偏从末世来，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她们经历过繁花盛开时节——大观园螃蟹宴上，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这五大丫鬟，还能拥有独家小桌坐下饕餮。

王熙凤反而是没资格拥有坐位的，她先在贾母身边侍候着剥壳，又四处走动张罗，好不容易到平儿这边吃一口蟹黄，还被鸳鸯diss抢食：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她？你们看看她，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注意，能跟凤姐这么放开了调笑的，只有鸳鸯琥珀，并没有彩云彩霞。

红楼丫鬟们的阶层地位，透过王熙凤这面镜子，看得最清楚。一部分有势利，也有一部分是情分。但情分，也是建立来长久以来共事的缘分上的。

甚至可以相信，王熙凤调笑鸳鸯说“琏二爷讨你做小老婆”未必是纯玩笑——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王熙凤不可能永远拦住贾琏纳妾，更有效的策略是控制好渠道，保证这些妾是人品靠得住的自己人。平儿是成功先例，鸳鸯也是合适备选。

这么想的话，你就会明白：琥珀的调笑也带着另一层意思——她不担心王熙凤容不下鸳鸯，而是担心给平儿制造麻烦，闺密变竞对。

可惜，贾赦强纳鸳鸯事件，堵死了鸳鸯升职的所有途径。

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来，以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

本来，鸳鸯是梦之队里前途最看好的一个，但一夜之间，成了最没有前途的一个。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又能饶得过谁？

平儿和袭人开鸳鸯的玩笑，一个说你可以嫁琏二爷，一个说你可以嫁宝二爷，被鸳鸯抢白说：

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

大丫鬟是一个临时身份，它的权力，不过是主人权力的折射。有大平台可以依靠的时候，你是资源咖，乙方也好，业务方也好，都捧着哄着你。但是，当主人的权力消失，平台的背景板倒塌，所有的荣宠不过是过眼烟云。

梦之队的丫鬟们都懂这个道理，平儿在贾琏和王熙凤之间坚定站位，袭人和麝月在怡红院兢兢业业搬砖，紫鹃努力防止黛玉被外嫁的可能性，而彩霞/彩云，眼看着王夫人是个靠不住的歪脖树，接近贾宝玉的风险远大于收益，于是退而求次，靠拢了赵姨娘与贾环。

多么希望她们的努力都有收获。

题外或尾声：付出未必有回报  

配角不是工具人，不是衬托主角美好品质的人形道具，这是我热爱红楼梦的一大理由。

立誓不嫁的鸳鸯，克尽职守的袭人麝月，心比天高的晴雯，八面玲珑的紫鹃，在夹缝中保持善良的平儿，因为对王夫人不抱希望而转投赵姨娘的彩云/彩霞，她们在职场中的挣扎、选择、忠诚或背叛，都能让我们理解甚至共情。

就连被定性反派的赵姨娘，都有让人希望她成功的时候。

投靠了赵姨娘的彩霞，因为“超龄”从大丫鬟位置上退了下来，马上被凤姐的陪房来旺夫妇盯上，想将她配给来旺家“五毒俱全”的儿子。而王熙凤并不care彩霞的命运，只care王家的体面，一力促成此事。彩霞能求的人，只剩下了赵姨娘。

赵姨娘真的出面去求了贾政。但是贾政老爷哪里会care一个丫鬟的前途，反得意地说：

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

政老爷留心了丫头这件事很惊悚，政老爷到底能看中谁这事也细思极恐。而赵姨娘提醒贾政说贾宝玉已经有了屋里人，贾政的问话也有点惊悚：“谁给的？”

最惊悚的是：此时，赵姨娘的丫头小鹊以为老赵又说了宝玉坏话，赶紧去怡红院报信儿——这个举动，是抄检大观园事件链的第一个起源。

善恶交织的选择，善恶交织的人心，每一个事件的发生，背后都不是单一的理由，而是由无数个偶然堆积出的必然。红楼故事与生活经验的这种高度重合，让每个人都能用自己的角度解读它，并欲罢不能。职场红楼的成立，也是如此。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