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福青,他有好多话想对世界说
2024-05-27 11:50

他叫福青,他有好多话想对世界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翟锦,编辑:王婧祎,题图来自:GQ报道

文章摘要
文章讲述了山西上高陵村78岁老人福青的故事,通过墙上的文字展现了他对世界的思考和生活态度。

• ⭐ 老人福青用文字对抗遗忘、孤独和死亡,展现出坚韧与乐观态度

• 🌟 福青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希望,体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

• 💡 福青妻子中秀的故事也让人感动,展现了家庭中的坚强与团结

今年春天,山西上高陵村一位78岁的老人张福青去世,摄影师蔡山海在去雁门关的路上路过福青的院子,拍摄了他写在院墙上的文字,意外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人们惊讶于文字之多、之隽秀、之天马行空,惊讶于“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和“每年杏花落打药一次,立秋后再打一次虫药”这两种文字居然一起出现在一位农村老人的墙壁上。


上高陵村久违地热闹起来。




福青院子里的每一处都是字。木门上、高高的房梁上、猪圈里、灶台的一块木头上,你能在很多奇怪的地方发现文字,甚至裹被子的布上也有小小的一行,回家半个多月后,儿子宏刚和宏英才发现。


字迹娟秀、工整,一排紧贴着一排,就像福青18岁时为了节省纸本把字写得小而拥挤。一开始他用粉笔写,后来换成毛笔,为了避免被水冲掉,他涂上了清漆。福青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文字的?小儿子宏英试图了解。有一天他也用毛笔蘸着水在墙上写字,但很难写好,没写几个字手就酸了,他没再写了。


福青院墙上的字


福青去世时78岁,年轻时读过两年私塾,他的日记本里洋溢着热切的上进心,要好好学习文化,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的私塾老师是附近最有名气的文化人,是民国时期的书吏。19岁的福青写道:“虽然有些困难在面前,重重叠叠的障碍有很多,向文化的道路前进要想尽一切办法克服。”


辍学的原因在日记里也有所显现。父亲对他说:“你今年好学上四十多天,到五十多天,就得下地劳动,不然就会连全年三口人的食粮也不可能全部地领回。”1966年正月二十四日,福青写了最后一篇日记,之后他便不再写了,开始在地里劳动,最后一面空白页上他只写了一行文字:“今日是我分离母校的一天、亲爱”。


但福青并没有就此停止学习。他一直在买书,一些书像《果树栽培学》和他的生活密切相关,另一些则完全不相干,比如《当代文学概观》《中国通史》《看见》。这些书装了六个木柜子,他是村子里藏书量最大的人,即使被迫辍学种地,但他没让自己的世界只局促在村庄里。


上高陵村位于山西省忻州市代县,但离繁峙县更近,明朝于慎行在《迁城记》写:“繁峙,雁门塞下邑也。城于山麓,群山环而拱之,故曰繁峙。”历史上这里发生着公主和亲、匈奴来犯、将军战死,一关隔绝中原和北方游牧民族,偏远、闭塞、险峻。


如今这座晋北村庄干燥、空阔、人少,上高陵村有915人,常住人口296人,其中两百多人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都很稀罕。灰扑扑的宅子,浅黄色沙土的耕地,踩上去松软下陷,每一辆车开过,都扬起一面沙尘。这里大家不使用最普遍的打车软件,屋子里的摆设都像是20年前的物件,没有大彩电冰箱洗衣机。


生活在这样的村庄里,福青有很多话要说,却又无人可以听,村子里的人听不懂,不理解;两个孩子在外讨生活,没时间;妻子生了病,心智就像一个小孩。大大小小的心事只能写在地图册的空白处,写在四周的墙壁上。


他用这些字对抗遗忘、孤独和死亡。他常常用“福青”替代“我”,一些话在写下来的时候就知道无人回应。“向社会上有科学知识者请教,我院房东墙基受潮遭坏砖,如何治理维修呀?”


福青会记下很多生活里的小事,看榆树抱槐树,“奇!”洗澡堂捡到金项链还给失主,“福青感到真高兴”。2018年10月福青住院一周多,出院后他在墙上写:“11月11日开始喝牛奶。”小儿子宏英记得,当时他给父亲订了鲜奶,回老家就看见父亲把这件事写在了墙上。他问为什么,父亲说觉得能喝到牛奶是幸福的。


宏英每年回家,都能看到墙上多了一些字,他看,但是走马观花。哥哥宏刚也很少看,他经常晚上到家,第二天早上就得走,没时间看。这是现实情况,他强调。


院子里最后一处文字是“78岁的我换装黑布腰圈”。宏英前段时间给他新买了护腰,和父亲的最后一次通话里,他问福青护腰合不合身。上一个他买小了,因为忙没有退换,只让福青去找裁缝店改大了一些。宏刚也买过,买成了夏天的薄款,无法抵御寒气。这次终于大小和厚薄都是合适的,但福青还没用上就去世了。


福青下葬的时候,杏花开了,杏花落了后,红姑娘发芽,杏树结果,两只燕子飞到正堂,在裱字的框上停留很久。宏刚和宏英相信这些事物里有意义。


宏英看飞进屋里的燕子


矛盾体


福青很孤僻。福青很健谈。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评价同时存在于一个78岁的老人身上。


村里的人坐在炕头、照壁下和矮板凳上,习惯了把身子软下来,但福青总是手搭在膝盖上,腰背笔直。他爱干净,每半个月就去县城泡澡,每天清扫门口,村里其他人把生活废水倒在街上,他看不惯。大家聊东家长西家短,他也看不惯。


村口的照壁处每天都坐了一排老头老太太,一个老人把村子里的人划分成福青和其他人,他说福青很个人主义,很独,古怪,“性情和我们都不一样”。福青家的门总是关着,不串门。福青和人聊不来就不理人,但他聊不来的人很多。他喜欢听戏,晒太阳的时候总是用唱戏机听戏,他听戏时大家都不说话,因为也听不到,等福青走了他们才开始聊天。


坐在村口照壁下的老人


这样的福青在村子里显得不合群。村里的人际关系黏稠,大家在同一个地方晒太阳,去同一个地方看戏,每天见到好几面。以前谁家盖房子和张罗事情,都是你借我的,我借你的,你帮我干活,我再帮你干活,但福青不参与,他宁愿花钱雇工人,给钱或给物。


老人们说逝者为大,不愿意讲不好的。我来到村子的第五天,才开始听人提及村里人在背后叫福青“妖人”,妖怪的妖。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称呼,有人说因为“人多他不坐,人少他坐。人对他坐,人不对他过都不过来”。还有传闻他曾经有段时间精神不正常,跟爸妈打架。这个说法又被另一些人否定。


这有时会让福青陷入一种不利的处境。福青现在的妻子杜中秀是从四川讨回来的,有人说,村里娶不到媳妇的人才去四川,大概是没人愿意给他说媒。“因为他跟村里人太不一样了,周围人认为他不正常”。


虽然村里的人在背后议论,“但他也不在乎别人眼光,他觉得他们眼光短浅,他很要强”,退休的初中老师许贵元说。


十几年前,村里就有人看到了福青院子里的字,村里只要一个人知道,大家便都知道了,很是讨论了一阵子,说他闲的没事干,好好的墙写这些字很难看。福青的这些字一定不是写给村里人看的,为妻子中秀申请低保时,高陵村村支部书记许爱军进他们家考察情况,盯着墙上的文字看,福青说:“别看了,瞎记的,都是记的没用的”。


福青只和村子里那一小撮人玩。比如长寿,自己的私塾同学。比如从北京回来的韩保仓,他爱听戏,有小汽车。比如宏刚的同学帅秀平,他路过的时候福青都会招呼他聊聊宇宙和黑洞。还有侄子计平,住他隔壁,时常给他帮忙。


和这些人在一起时,福青不孤僻,反而很健谈。许贵元说,福青太喜欢聊那些天文地理和新闻了,并因此被戏称为新闻播报员。他对侄子计平无话不谈,修房子、捡到金项链、喝牛奶,他全同计平说。“他就是好拉呱,墙上写那些事几乎全拉呱过”。除此之外,福青还喜欢聊修路,附近哪里在修路,他都要去看看,去打听消息。他常和长寿讲中国之外有哪些国家,多大,有多少人口,是什么国情,做什么贸易,他都好奇,他关心的和其他人关心的事情都不一样。


帅秀平记得自己去小卖部买东西时,福青总招手让他坐一会,“拉呱”的内容从地球、太阳怎么产生到宇宙有多大、外面是什么,他们“不跟别人聊这些,也听不懂”,这些话题就只能跟彼此聊聊。福青还分享自己观察红姑娘果得来的经验,上化肥酸,农家肥甜,白水杏应该什么时候打药、收果,浇水太少,杏子会落,水太多,杏子会爆开。


福青的小院


墙上的字,也证实了福青不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关心周遭,2023年,福青在地图册上记下:上高陵有924口人,受管理的糖尿病39人,精神病8人,他分别写下这八人的名字。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记下这些。


许贵元还记得,福青喜欢拦着村里的领导提建议,对方能领会他就接着提,对方不能领会他便再也不说。村书记许爱军也被拦住一回,福青向他提议,村口庙里的树长太高,这样村里“出不来人”,应该把树砍掉,至少跟庙齐平。


一个农民


“没意思”,在上高陵村的村口照壁下,一位戴着眼镜的老人朝我喊。我没开口但他们都知道我是记者。整个4月份,福青的院子里最多的一天挤下了30个记者。“这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就是写他建房子花了多少钱”。其他老人也在旁边附和,“那不都是琐事,有什么用?”


15岁的时候,福青和同学长寿在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世界地图,长寿的早就丢了,福青还保留着半张。对地图的喜欢福青从小持续到了现在,他买很多地图册和公路册,厚厚一摞,贴在墙上,放在炕头,他会把计划修建的线路画出来,在附近修建的道路工程他都要去看一看,他说死之前要去坐坐动车。


在这个偏远的晋东北乡村,如果你认得那一条条的公路和铁路线,你知道道路如何建设、如何抵达,如何把不同的城市连接起来,就某方面而言,你和远方的世界就有了联系——108国道起点为北京,终点为云南昆明,穿过了山西繁峙县,望着这些道路,你就能远离村庄。它们扩展了福青的世界。 


福青喜欢在地图册上写字


研究了这么多的信息,很奇怪地,他将未来发展的希望寄托在新疆喀什市,他自己想去,也建议两个儿子研究那里有什么商机。即使在教小孩子写书法的时候,他也会把他们带到地图面前,分析以后去什么地方发展会更好,“重庆、成都、喀什”。


福青在墙上常常提及喀什,这甚至引来了喀什的媒体。大家举着镜头拍2023年福青写在房梁上的一句话:“新疆喀什市到2026年后,将成为亚欧非三洲的30亿人口……世界最大物流,十万亩市场,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


看了那么多书,福青也尝试过在生活里应用知识。建造房子时,他的地基设计跟村里其他人不一样,是梯形的,下宽上窄,这样地基打得结实、更防震。家里拉货的板车也是他买材料组装的,轮子安装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上更省力。烧火用的碳太贵了,福青就把一个小的铁盖子直接搁在碳上,能节约用碳,也能控制火候。他会种辣椒,颜色、个头、产量,都比别人好。


道路、书籍和文化,曾有过把福青带去远方的机会,但总是受挫。他年轻时骑自行车去太原卖过辣椒,后来跟着大儿子宏刚去广西寻找做药材生意的商机,但无果。50多岁时他去太原学卤肉,后来去鄂尔多斯的一家餐饮店应聘卤肉师,店里的师傅抱团排挤他,把材料都锁起来,不给他看配方,没几天福青只好辞职。他在宏刚开在车站附近的超市里卖卤鸡蛋,后来车站搬迁,宏刚另寻生意,福青回了村子。他修房子,计划着用东边临街的房间开超市,等这间屋子真正建好之后,已经是2017年了。


宏英和宏刚


2018年他因为心脏病再次住院,妻子杜中秀也因为糖尿病住院,他们的身体都更差了。在儿子们的反对下,福青把临街的门封上了,开超市的想法也搁置了,只剩下东房墙上的一处关于做生意的文字:“做生意、有耐心、常在店、常查货。”


从前福青最大的乐趣就是离开村子,骑着一辆黑色“二八”自行车去镇子和县城,去买书买地图,和男女老少聊天,每隔几天他就去看附近修路的进展。


但再次住院后,他不再能骑自行车,出院后上台阶也吃力,腿打颤,侄子计平帮他在台阶旁边安装了扶手,还送给福青一个马桶——虽然是旱厕,但村子里很多老人家都装上了马桶,不然蹲久了起不来。计平常常出现在福青的文字里。


不能骑车了,福青也会想办法离开村子。他会去找从北京回来的朋友保仓一起去看戏、看修路,保仓有车,福青每次给他买一包10块钱的芙蓉王,舀一碗五块钱的大米,或是自己种的红姑娘果。但这只是有限的外出,一年里的几次盛会、几次兴起,保仓不是一直有空,福青有时也会自己搭车去庙会,回村的时候就在路边等,看到有熟悉的面孔就拦车。


福青把状子挂在墙上


正房左面墙上贴着一张意见书,福青不在家时,农网改造的人把电线架设到他家的房顶,距离太近,下雨时容易有火花。福青写完这封信后很快就有人来处理这件事。


福青有知识,懂法律,相比较之下他更能保护自己的权益。他买了厚厚一本常用法律法规,自己用,也叮嘱两个儿子要提升自己,学习法律。他在正堂的墙上挂着忻州市防骗宣传单,手抄各种低保、慢病的政策。福青状子写得好,村里有人请他帮忙写低保申请书。他给妻子中秀写过申请书,今年也给自己写了,但还没领到就去世了。


中秀


离开房间久了,宏英就要去看看母亲中秀。离开房间之前中秀好好的,她说要睡个午觉。现在她端端地坐在炕上,两手捏成拳头,不说话,回避别人的目光。她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像玻璃珠一样,宏英说那是因为长年吃激素药物导致瞳孔颜色变浅。


宏英拿了两颗治疗糖尿病的胶囊,想塞进她的手里,中秀不说话,手不松开,宏英掰开了大拇指,她又把大拇指按回去。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气。宏英把胶囊放回了药盒,进厨房拿了一个番茄,放在中秀手里,她松开了两个手指头,夹着番茄咬了一口,番茄汁流了出来,她终于把拳头全松开了。


杜中秀是福青的第四任妻子,今年63岁,在她之前,福青结过三次婚,一离、一亡、一散,他说自己心灰意冷,但老母亲忧他鳏居凄凉,再三催他再娶。1989年,福青43岁,和第二任妻子生的长子宏刚14岁,他去了三趟四川,最后和金堂县淮口镇洲城村人杜中秀再婚。


中秀


从山西的上高陵村去四川淮口镇洲城村,需要坐18小时的火车,先去太原,中转西安、成都,再去淮口。在宏英的印象里,母亲嫁过来后只回过两次家。一次是在他五六岁的时候,中秀回了四川,一年后福青带着他去四川找母亲。第二次就是让她生病的那次。


中秀是在2008年47岁时生病的,确诊抑郁加妄想症,住院三个月,那之后她就像小孩,事情做不了,说话不能正常沟通,吃饭需要人照看,每日要服药控制病情。


中秀生病的原因,宏英说这是一个谜。福青在《忆妻文》里写:“不幸的是她五年前回四川探亲,受到她前夫和两个女儿的刺激,致使精神反常,患下精神病。”中秀命途多舛,幼时曾被父母抛弃,第一次婚姻不幸,后来改嫁来了山西。


四川和山西饮食习惯差别大,语言也不太通,中秀和村子里的人交往不多,终日一边照顾孩子一边侍奉公婆,公婆屎尿不能自理,每次便秘中秀就要掏屎接尿,还需要帮福青干农活。盛夏时她背着儿子宏英去摘半亩田的金针菜,蒸熟抬上平房,晒干收下,并照顾正在读书的继子宏刚。福青在墙上称赞中秀,“能耐心而细心有兴心地服侍我母90岁,我父87岁,同一年善终,又助我长子读完住校繁峙初中、高中,进代县补习……村民皆知,四个侄媳妇为证人。我更高兴。”


福青47岁,中秀32岁时,他们有了第二个儿子,但家里入不敷出,只好把孩子送给了河北省的一户人家。后来宏英去打工,心里还存着以后去找弟弟的念头,北京离河北近。


这些年中秀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福青和保仓去看戏也会带上她。不好的时候一言不发,或是喃喃自语,不睡觉,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时念叨着自己老家的亲戚要来了。她会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姓杜,叫杜中秀,接着挨个念出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的名字。


她的话语真假交织,时真时假:“我小儿子在包头卖水果,做个大生意呢。我两个女儿在隔壁村子里。”我望向宏英,他皱眉摇头。福青还在时,常常给宏英打电话,有时是打微信视频。他跟宏英说:你妈妈又不吃饭了。你妈妈又不吃药了。你妈妈又不打针了。她要等到饭冷了才吃,她总是喝塑料桶的生水,劝多少次她下次还是一样。宏英在电话那头哄中秀,大多时候中秀能听他的话。有时候他工作忙,只能简短地说一说。


在遗嘱里,福青给中秀考虑了两条路,找一位服侍她的人为伴,或送她住养老院。本来宏英也在考虑送母亲住养老院,但5月6日中秀突然病发,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宏英把她送到医院照顾,半个月后才能出院。


福青怕中秀走丢写的字条


福青写的遗嘱,福青走后他们才发现


宏英用命运来解释这一切。“家庭环境不好的情况下,特别能干,里里外外都能撑起来,家庭条件一天比一天好的情况下,忽然得了这么一场病,只能说是她的命。”


很多话,福青原本或许可以同中秀讲,但中秀生病16年了,他把一些像是对中秀说的话写在墙上。他写:“福青2017年为中秀交养老金,再交四年可止。然后可领金。”“立秋节后喝上牛奶,增强我俩身体健康。”“时下大雨。谷雨节后75岁的我再一次换棉衣才行。”


2013年,福青写了长长的《忆妻文》,大段叙述中秀的生平,他写“中秀的命运也不是很好”。福青尚可通过文字写下妻子的苦难史,而中秀本人,却早已失去了讲述的能力。


照壁的老人们


在村里,很多和福青年龄相仿的老人们喜欢聚在村口照壁下,几乎都是年纪大、身体疼、难以劳作的。一个65岁的男人感叹,这一排老头里他是最年轻的,“这是快去阎王爷报到的地方,都来这儿排队了”,他说完其他人就笑。


交谈时能感觉到老人们对福青的羡慕。他们说福青“想吃牛肉吃牛肉,想吃羊肉吃羊肉”,还去县城洗澡,“他五十多岁就不劳动了,可潇洒啦。”在大家看来,因为闲散,福青才能在墙上写字,才能看很多书,才能思考宇宙有多大,才能现在被媒体报道。但福青不劳动的另一种解释是,他心上装了两个支架,每日服两次药。


五一期间,来参观小院的游客


村里面七八十岁还在种地的老人大有人在,六十多岁还是家庭的重要劳动力,住在老房子里。而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周围的铁矿还没停工的时候,村里很多人一边去矿上打工,一边种地,以前大家种蔬菜辣椒西瓜,现在全都种玉米,因为方便,不会把人困在泥土里。后来国家陆续关停一些小煤矿,很多人去更远的内蒙古等地谋生路。


陆陆续续的,这些衰老下来的人都聚集到了照壁墙下。只要不下雨,就有老人们坐着晒太阳,正午后阳光逐渐移到了对面那堵墙,老人便追着光,从这头换去那头。在四月底,他们穿着小袄子抵挡着风沙和低温,刮风的时候沙尘大,但没有人躲,大家只是把往衣服里再缩一缩。太阳渐渐下去,冷下去了,人们才渐渐回家做晚饭。如果是夏天,屋子里太热,也为了节省电费,他们会坐到路灯熄灭之前的5分钟,10点熄灯,9点55他们陆续离开。 


福青在墙上写过:“每年三月份七月份找村青年给福青、中秀用手机刷脸一次。”在照壁下,我难得地见到了一个中年女性,她是本村人,嫁到了隔壁村,因为哥哥生病去世,母亲无人照顾,她便时常过来看母亲。作为村里少见的年轻人,她就帮福青操作过刷脸。她时常帮老人解决手机的问题,打麻将的功夫,就有人问她怎么把微信里的钱取出来,这也是村子里老人问得最多的问题。


除了她,时常来村里的还有些推销保健品的年轻人,照壁下的老人们成了最好的目标客户群。几场“公益讲座”下来,很多老人都买了,尽管福青努力学法,学知识,但他也避不过,他买过一个按摩仪,没用几天就坏了。


今年4月份,村子里终于久违地出现了大批年轻人,是来采访的记者们。只不过大家目标明确,都涌向福青的小院,话起话落也全是问的福青。


在村子的每一天,我都能碰到张友伦,四月底的日子,他还穿着棉衣,有时是条纹毛衣,一双运动鞋,一个蓝色的棒球帽,斜背着一个紫色编织小包,里头只能装下手机。其他老头还会去打麻将和串门,只有他总是坐在照壁下。妻子跟他离婚了,他出家过几年,后来儿子车祸去世,儿媳改嫁,他还俗了,十几年来拉扯大两个孙子一个孙女,现在一个孙子还在读书,另外两个出去打工了,一个去了四川,一个在青岛。


离开村子的那天,天色渐晚,照壁的老人们全走了,只剩张友伦一个人在等孙子回来吃饭。他坐在垒起来的沙发垫上,陷在暮色里,接近地平线处是深红色。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并想请他写下来,他说他不会写字。他78岁,和福青同龄。


张友伦坐在照壁下


2017年,福青在院墙上写:“我71岁,老啦,用老人手机,不会交费。”2018年他写:“将来盖西房时再加高墙九层砖,可配上东房高度。这也许是我福青的梦话而已!”2019年他写:“福青与中秀同时服用米醋泡鸡蛋液治病、防病开始啦!民间偏方也治大病。我信。”2023年他写:“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2024年,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写:“78岁的我换装黑布腰圈”……


写下的文字,身后终于引来广阔的关注。福青下葬后的第二天杏花开了,儿子宏英在家里写下一首诗,是对父亲的回应:“红墙围院字留墙,杏花盛开满院香。人生坎坷留世间,化生庭院伴家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翟锦,编辑:王婧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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