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图文作者:姚梵姝,原文标题《逃到大理也没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图文作者:姚梵姝,原文标题《逃到大理也没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去大理
2023年冬天,我和男朋友决定离开杭州,去大理,去过一种想象中的生活。
在杭州,我的工作和生活有一种安稳的幸福感,同时也有麻木的迷茫感。我在杭州最常做的事就是散步。我住在山脚下,出门即可散步,热闹点的时候一群人一起半夜爬山,安静点就两三个人散步聊聊天,夜晚微凉的空气,随处可见的绿,就是我对杭州的全部印象。
当时我已经工作了两年,入行时,一部分因为喜爱,一部分因为好奇。工作到第二年,我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工作真的有意义吗。工作占据了人生大多数时间,对我来说必须足够有意义,才能说服自己继续。
那年年中,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我们做了几个月的同事。大概因为他刚从日本回来,穿着很日系,留着达浪一样的蘑菇头,爱听摇滚乐,帆布包里却装着《圣经》。一个和我同年代的人,在自我主义、虚无主义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每天带着《圣经》上班,对我来说绝对是不小的冲击。
于是,2023年底,本是我一人的旅途上多了一位同行人。
二、没钱:房子里有蟑螂
在大理的第一个月,我们找了家月租1200元的民宿。冬天,没有空调,我们加盖了一床被子,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是好歹不冷了。
好在民宿旁就可以吃免费斋饭,为了省钱,我们几乎每天都吃。大理的出行基本都靠电瓶车,于是我们在豆瓣小组里没费多少精力就买到了一辆二手车,800块。作为电瓶车初级选手(以前在杭州只需要坐地铁),这里的烈日、大风、214国道呼啸而过的车辆,都会让我们两个“城里人”胆战心惊。
当游客的一个月,我们很快对这里感到无聊。
古城虽然大,但是我们只记住了四样东西:云南小粒咖啡、鲜花饼、烤乳扇。走两步就遇到一个拉你拍写真的东北人,吃到最好吃的东西是东北大油边和韭菜盒子。夜晚的人民路,各家酒吧里都传出民谣声,路两边坐满了摆摊的人,占卜、算卦、酒摊。酒摊相当于一个露天小酒吧:一个人弹吉他唱歌,摆几个小板凳、一些酒,只要性格够e,就可以随意拉路人坐下喝酒、聊聊天,收点酒费。并没看到网上那种“15块钱聊哲学”等有意思的摊子。
古城没有一个普通城市该有的样子,没有地铁,公交也很少,在这里常住的人的交通工具大多是电瓶车或摩托,没有高楼大厦,建筑风格也不现代化,一年四季的游客都很多,工作环境很自由,或者可以说是不靠谱。
下关却是另一幅样子。下关是大理的主城区,是本地人居住的地方,这里有大型商场,就像一个普通的三线城市,但是人烟稀少。我第一次去下关是因为那里修手机的价格比较便宜,物价也比古城低,每个月六七百块钱就能租到一个很不错的两居室房子。
虽然对大理的初印象并没有很好,但因为我们没有回程的路费,而且回去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于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我们开始在这里找房子、找工作。
古城附近的村里有七八百块钱一个月的单间。我们去中介问了一下,他们先是带我们看了下系统里3000元到5000元的房源,和我们一起吐槽这边的租房都赶上一线城市了,一个月要上万块钱的房子也有很多。最后,在我们多次表达没钱的情况下,中介给我们找了古城附近最便宜的小区——感通别墅,是那种类似于日式的小别墅,有两到三层,独门独户,价格在每个月三千块左右,有的还带个迷你小院子。
看房时,男朋友说在日本就很想住这种房子,我也觉得新奇,于是最后租下了一个1900元,三十多平的房子。我们在看过房子的第三天就付了房租,在所有的小区房里,确实可以说是最便宜的了,但是一想到比在杭州交的房租还贵600时,我们就心有不甘。
有时半夜做梦,梦到自己在杭州和大理的选择之间纠结哭了。
我在大学学的是音乐表演,毕业的第一份工作是做旅游策划、第二份工作是策展、运营;男朋友在日本学的是摄影,纯艺术方向的,但是有钱才能搞艺术,没钱只能打工,他在日本兼职过很多工作,酒吧店员、便利店店员、在酒店送被套、剧组后勤。毕业回国后,他进了我在的公司,做着胶片冲扫的工作,我们都爱好摄影,大理有很多民族写真馆,但是我们都不想把爱好与工作混淆,想要在两边都纯粹一点。
在boss直聘和小红书上看了很多工作,基本都是咖啡师、民宿管家,还有很多不给工资、只包住宿的义工。
2023年12月19日,我去了一家粮油店工作。这家主打原生态、自然种植、环保,大理有很多类似的店。
在粮油店打工的第一天,我知道了1市斤=500克,1公斤=1000克;白菜分“奶油白菜”和“杭白菜”。店里的员工由4个人和1只狗构成:做菜有家味的老板大熊、脾气急躁的店员奇奇、把手机丢冰柜里找了半个小时才发现的饮品师丁丁、在地下室做着神秘工作的大姐,和一只对人类不感兴趣的门卫罗小胖。
上班第三天,我被告知不用去了。像这样的事情我们都经历过两三回,因为各种原因突然结束工作。总之,大理似乎不是一个可以稳定工作的地方。
因为我们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没钱成了阻碍我们享受生活的最大压力。26岁的我终于认识到,钱真的很重要。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
三、做中介:一单未开
男朋友当时在帮我们租房子的那家中介上班,待了两天,觉得这个工作特别无聊。我正好也没了工作,又听说要到处跑,就毛遂自荐替他去上班了。
云南这边的工作很少有给员工交社保的,甚至都很少有签劳动合同的。那家中介因为是大公司,所以有劳动合同。是店长面试的我,他觉得在大理的中介里,大学毕业算学历很高了,学历高就应该干什么都强吧,因为他的认知,所以我很轻松就通过了面试。
我上班的这条路上有好几家中介,相隔也就几十米,也有不知名的中介品牌,但大多数还是贝壳、德佑这些,每家的装修风格都很不一样,有的特别小,精致如咖啡馆,有的特别大,可以坐下二十几个员工,划分了工作和接待的区域。我在的这家店只有几个人:两个店长、两个老员工、加上我的三个新员工。
其中一个同事是无锡人,法律系毕业,考研无果的00后,他是所有新人里对这份工作最兴奋的,听说和他考研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在准备考研期间,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学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压力如房间里弥漫的烟雾一样,来了这里之后,他完全释放了自己e人的特性,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甚至开始戒烟。
另外一个同事从成都来。他待到“新手保护期”结束也没开一单,只把这个工作当成过渡。他在成都做了几年的工程师,月薪7000块,常年在工地办公,工作闲散,来大理之前被朋友骗了十几万,他抑郁、迷茫,成都似乎成了他的伤心之地,女朋友看不下去他的状态,辞去了书店店长的工作,带他来了大理。做了三个月中介后,他就去摆摊卖炸洋芋了,最近听说他卖得还不错。
我来之前听说有个租房销冠,是个从北京骑摩托过来的大姐,一个人在大理租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从中介离职后也不怎么住,又骑着摩托到处去玩了。
店长是一对情侣,大概三十多岁,本地人,男店长很照顾大家,女店长脾气不太好,但是业务能力贼强,是整个大理古城区的卖房销冠,光是我在的那一个月里,她就卖出去三套房,每单的佣金大概在几万到十几万不等。
开始做中介后,我每天早上到店,店长点完名,说:“早上好!”我们回:“好!好!好!”并伴随三次鼓掌。
这份工作刚开始特别轻松,每天早上去打个卡,有租客找就带着他们看房子,没租客就去空看房子,大部分时间都没人管你,中午偷溜回家,待到快下班再回去打个卡,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在中介的术语解释里,“空看”就是去一个还没租出去的空房间拍点照片视频,让线上的客户更直观地看到房子。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拍照,偶尔有种闯入一个巨大怪物身体里的错觉,看着上一个住户留下的痕迹,一边猜测着不属于我的生活,一边游走在各个角落,每打开一个房间都像在开盲盒,这种惊喜与未知是做这份工作之前我没想到的。
虽然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但大概是因为我是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份工作。实际上,这份工作只在前三个月有底薪,月薪三千,月休4天,每周五强制加班2个小时。每个人都被困在了找房软件的庞大系统中:如果你不在23秒内回复客户,客户就会掉进共享池被别人抢走,系统会根据你的响应速度和成交量来决定派给你多少客户,有时候一天都收不到消息,有时凌晨也会收到消息。
系统越大,也代表着如果你不严格遵循系统的规矩,就一个客户都接不到。这里的前辈告诉我,前期可以从小红书、豆瓣等其他平台吸引租客,但从这些地方来的租客“质量不高”,一般五十个人里有一个成交的就算很不错了。
刚开始在小红书上发房子时,我的流量很好,也有很多人向我咨询租房,然而,一旦知道我是中介后就会少一大半客户,再加到微信又少一半,最后能约到线下的客户寥寥无几。
我们店都是前辈带新人。我第一次约到的客户是个北京人,她完全能接受中介,价格也随意,只想住得舒服。店长听说后,觉得这单一定能成,就兴冲冲地开车带着我出门了,见了面才知道,她不止联系了我们一家中介,也已经看了很多房子,都不太满意。她的要求感觉也没有特别难满足,但是我们带她看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让她满意的房子。
我能明显感觉到,即使房屋中介已经盛行,但大多数人对中介还是有偏见。有个租客问我,要收中介费吗?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很多人觉得中介凭什么收那么多,不就赚个信息差吗?没做中介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开始每天在不同的小区里熟悉位置、收集空房子、背周边的小区名和新楼盘,帮租客找房子、谈价。
最难受的是,即使你只是想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出于帮房东和租客省力的心,但遇到的大多人都不会信任你。都说这个工作的上限高,刚入职的新人都梦想着卖出一两套房子,一年也就够吃了,然而僧多肉少,能吃到肉的只有少数几个。
在大理,最多的工作就是店员,要不就是义工。店员的工资一般在三千元左右,义工是没有工资的,只包吃住。在这种情况下,中介的确是个好工作。
我开始做中介,更多是因为好奇,但在每一次的晨会口号中、背诵楼盘宣传词中、一定租出去卖出去的坚定信念中,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疏离与格格不入。因为大理是旅游城市,很多有钱人会来这里买房子当投资,或者方便来旅游时小住,所以这里的楼盘开发得快、多,也避免不了烂尾。
我亲眼见过一个来买房的客人讲述自己上一次的买房经历。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孩,家里重男轻女,所以她从小就很自食其力,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她逃离了父母所在的城市,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城市给自己买了一个“家”,结果烂尾了。烂尾之后,她无数次找售楼部的人闹事,她自己也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只是这愤怒必须找个发泄口。
对有钱人来说,烂尾只是投资失败,对普通人来说,这却是半辈子省吃俭用、辛勤工作换来的宝贝,交完首付后,他们以为自己的后半辈子就要有着落了,一切却又突然化为泡沫,太残忍了。而中介是这巨大游乐场中的其中一环。
一个月之后,我决定离开,除了没找到工作的意义,还因为这个月我一单都没开。
离职的前一天,我参加了店长的婚礼,目睹了本地人的婚礼习俗:把新郎绑在树上,用鸡蛋砸他,还要在裤裆里放泥鳅。吃席要吃三天,从早吃到晚。
四、摆摊
离职之后,我从小红书上看到一家杂货店在招人,主要卖水晶、耳饰首饰、古着衣服、扎染连衣裙。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生,有两家店,我负责看顾其中一家。
每天上午,我去邻居家喂过猫,就骑个小电驴出门了,差不多中午12点到店开门。进店第一件事是播放音乐,在熟悉的氛围中把店内清理一下,因为风大,一天不清理饰品桌面的话,看起来就会特别脏,做完这些也就过去了十分钟吧。来的客人不多,所以一直到下班的十个小时内,我基本只需要坐在座位上看书,或者偶尔盯着对面饭馆的鱼发呆。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和坐牢也没差别,区别就是我比牢里的犯人更有主动选择权。我开始在网上买粘土做手工,休息时去三月街集市上摆了两回摊,竟然还卖出去了一些,于是我在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1800元之后,果断又辞职了。
这时已是2024年3月。这次辞职之后,我在身体和心理上都生了一次重病,那段时间,我每天最崩溃的时间就是早上醒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天,什么也不想干,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经济压力,又为自己什么都不想干的心理愧疚,于是除了哭泣,我什么也没干。
还好,情绪会被时间划分,几天之后的某个下午,我终于带上了自己的手工出门摆摊。我第一次在市集以外的时间摆摊,到了传说中的“摆摊圣地”——人民路,只看到零星一点摊位,我刚把东西摆好,旁边就有人说“城管来了”,不甘心,我又收摊在旁边的小区躲了很久,迟迟不见别的摊位再回来,才失望离去。
第二次摆摊,我早了几个小时出门,顺利找到空地,旁边坐着一位长发打着绺的大哥,穿着的貂毛大衣口袋处破了大口,脚上挂着一对日式木屐,脚底板已经被灰尘染成黑色,掺杂一些红色、黄色的冻疮,与其说是脚底板,更像是苍蝇馆子里大厨用了十几年都没洗过的老铁锅。
刚坐下,大哥就跟我聊上了。我向他抱怨了几句没钱所以出来摆摊之类的话,他在得知我欠了多少之后,突然用一种长辈给晚辈传授经验的口吻对我说:“你太在意了,这才多少钱,我都欠了××万,昨晚欠债人还一直给我打电话。你不接就好了,你太在意了。”
听完之后,我沉默了,那句“你太在意了”一直萦绕在我耳边。坐了三个小时,虽然期间有游客来问我的东西,但在得知价格之后只是夸一句“好可爱”就起身走了。以前我也在杭州的艺术节摆过摊,知道自己的东西比起艺术节上卖的已经算便宜了,就算再不对口,也不至于是这样吧,之后我向周围的摊主打听,他们无一例外都说最近很难开单,有个甚至一周都没开了,还开解我说“摆摊就是这样,有时候几天不开,有时候一天就能卖不少”。
当我说自己还想靠摆摊养活自己时,大多数摊主都表示我太天真,他们只是把这个作为副业,养活自己不太可能。我心灰意冷,觉得又一个希望落空了,自己大概真的不适合在大理生存吧。
走之前,我跟隔壁的大哥说“再见”,他仿佛没听见,只看着天空出神,我抬眼朝着他望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三月街摆摊,旁边大爷卖卷烟,我卖烟灰缸
五、轮回:新工作
我在日记里写:
没法停止下来地想回杭州,大理没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一个都找不到,但我又怀疑自己是在逃避这一切:未知的工作、未还的债务、要交的房租、朋友的缺失。回去确实可以重新开始,但是回去一切就会好吗?
这期间,我的男朋友也失去了工作,他在一家咖啡店做了三个月,突然来了一群人要强制关店。后来才知道,老板是个大骗子,忽悠了所有股东,然后股东们联合起来,强制要求闭店。网上还有爆料说这个老板是失信人,在广东做服装生意时也用了同样的手段,来了大理之后换了个名字重新开始。记得男朋友第一天上班回家还跟我夸赞这个老板很有魅力,特别像一个基督徒,说的都是一些真善美的东西,现在想想,真讽刺。
我们两个似乎都失去了再找新工作的动力,每天日落才醒,日出才睡。这样在家待了一两个月,偶尔出门爬爬山,或者去菜场买菜,渐渐地,内心反而平静了,也没有再为工作焦虑了,有一种“知道自己一定会行动,现在就好好休息吧”的心情。
5月11日,日记:
门外传来室友大声又自信的对话声,门内的我们沉默地面对面蹲着,思考着或者什么也没有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蹲到腿脚发麻,我起身打开门,让烟味散去。
回看这些日记,像是隐喻,虽然经历的当下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人生是转动的,不会一直停留在某个阶段或某个时刻。
现在,我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6月去上班,新工作很让我期待,不止是工作内容,还因为我想用新的面孔来面对工作。最近又回到了对什么都感兴趣的状态,开始玩针织、尤克里里,以及为了一个长远计划学日语。生活似乎又进入了某种“正轨”,但这次我知道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会更加珍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图文作者:姚梵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