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贴吧Reddit的19年爱恨史，及新资本故事

最近，带领美国散户大战华尔街的那个男人又回来了！大家还记得2021年，美国贴吧Reddit子板块Wall Street Bets上演的300万美国散户与华尔街空头之战吗？

2024年5月中旬，一个名为Roaring Kitty（咆哮小猫）的X账号发了一张表情包，在没有任何市场新闻的情况下，Gamestop、AMC等三年前一战成名的“妖股”meme stocks开始了再次飙涨，盘中多次触发熔断机制，涨幅一度超过100%。

“咆哮小猫”背后的Reddit投资大V Keith Gill重返社交媒体平台并发布n条含义不明的表情包，时隔三年，再度引发美国散户们的狂欢。之后的几天里，meme stocks持续飙涨，Gamestop的股价从17美元飙升到48美元。但好景不长，这一轮的散户狂欢后劲不足，很快，Gamestop又跌回了20美元上方。但美国WSB散户们的大本营Reddit却跟上了这一波流量，加上IPO上市后第一份喜人的财报，股价节节攀登。

当年的战役依然历历在目，但Reddit，这个美国草根散户们的大本营，却在一众用户的反对和嘲讽声中艰难上市了。如今，Reddit管理层要讨好华尔街、说服华尔街，让市场对Reddit上这群草根用户的商业化前景买账。

不得不说，Reddit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个被称为“loser文化”“蠢人聚集地”的社区，在上市之初被众多投资人不看好，甚至连Reddit论坛上的自家用户都集体做空Reddit。然而，2024年5月7日，Reddit发布了上市之后的第一份财报，出人意料的是，各项指标都非常亮眼。

这份出人意料的增长，加上最近meme stock的波动，带动了Reddit最近的股价涨幅。但同时，也不得不说，这份财报还是没有打消华尔街对Reddit的疑虑。并不是华尔街不相信Reddit，而是Reddit本身的用户文化和商业化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巨大矛盾。

我们这期内容请到了参与Reddit上市路演的华尔街投资人以及Reddit Wall Street Bets上影响力最大的OG用户之一，一起来深度解析一下平台与用户们的“相爱相杀”：为什么是用户构成了Reddit商业化的爱与痛、成与败？为什么Reddit这个明明在美国流量前十的网站，却在商业化上吃尽苦头、背负着在华尔街眼里难以洗刷的五宗罪。

一、IPO之乱：被用户捅刀子

可能有的小伙伴还不是很了解Reddit。先快速来说一下这个在美国互联网有着特殊地位的社交媒体平台。

它是美国最知名的兴趣社区网站，在全美网站中流量排名前十。它的产品形态像百度贴吧、内容氛围像豆瓣、用户风格像B站。而这三家互联网公司遇到的问题，Reddit也一个也没少，这个我们一会儿会详细聊到。但在2024年，它终于以“19岁高龄”成功上市。

虽然Reddit在今年才委屈上市，但其实Reddit的IPO之路早在2021年就开启了。

早在2021年12月15日，Reddit就提交了上市申请。当时16岁的Reddit，官方估值已经来到了100亿美元，但运气非常差，赶上了疫情期间美股疯狂牛市的尾巴，之后美联储加息周期开始，科技股估值一路迅速下跌，这导致Reddit也无奈推迟了上市计划，开始专注于想办法改善财务状况，通俗一点说，就是多赚钱。

但为了做到这件事、Reddit当时也是吃尽了苦头，甚至还和自己的用户们打了三场激烈的内战，这个我们一会儿会详细聊到。

时间来到2024年2月22日，Reddit重新提交了上市申请，这次，Reddit学乖了，先不追求高估值，上市筹到钱再说，于是计划以每股31美元至34美元的价格出售2200万股股票，这使得其估值被硬生生打了大折扣：从2021年尝试IPO时的100亿美元跌到了65亿美元。

而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Reddit自己平台的用户还嫌弃它不够惨，亲自集体下场“捅刀子”了。

在一些如Wall Street Bets的子板块上，也就是2021年大战华尔街、让包括GameStop在内的memestock小盘股一飞冲天的那群用户，开始呼吁人们抛售Reddit股票或下狠手做空Reddit。他们提出了各种理由做空Reddit，包括Reddit仍未实现盈利、还在接受FTC调查，甚至还有CEO给自己开的薪酬太高等，这些一度让Reddit的管理层心惊胆战。

而为了讨好用户，Reddit可谓煞费苦心。管理层不仅邀请了Reddit众多最忠实用户，让他们可以用36美元的发行价购买其IPO股票，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这些股票甚至没有锁定期，直接在上市那一刻就可以售出。但是，这份热情依然贴了冷屁股，社区里唱衰的声音并没有削减半分。

不过有惊无险，2024年3月20日，Reddit成功上市。IPO定价为每股34美元，处于预期区间的顶部。就在所有人都在担心它到底会不会被Reddit上的看空者们爆破时，它的股价一路上扬，并在交易期间达到57.80美元的高点，上市首日收盘价飙升48%，可谓开门红。3月26号盘中，Reddit的股价更是创下了历史新高，来到74.9美元。但之后，股价就一路震荡暴跌，最低点甚至跌至不到40美元。截至定稿，Reddit收盘价为接近60美元每股。

即使加上这次财报和memestock飙涨带来的利好，这家社交媒体的市值也仅仅刚超过97亿美元。比起其他社交媒体，如市值接近275亿美元的Snap和291亿美元Pinterest都差得远，更别提同时拥有Facebook和Instagram的Meta了。

坐拥如此多的用户，但Reddit市值还是在一众社交网络里当“小弟”，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归根结底，还在于人们对它商业化能力的不信任，而这和它的社区文化也有很大的关系。Reddit用户们如此看中的所谓“社区精神”，这既是它在如今互联网大战中的立身之本，也成为了它商业化的牢笼。

当然，Wall Street Bets上的这群用户并没能真正影响到Reddit的市值，而投资人们眼里Reddit的“商业化五宗罪”才是Reddit一直被诟病并且影响其股价的更深远原因。

在聊这五宗罪之前，我们先快速看一下，Reddit的草根文化和资本之间产生矛盾的历史，以及平台上的“反商业化”文化是怎么形成的。

二、草根文化与资本的矛盾

1. Reddit是什么？

Reddit创办于2005年，创始人是大学室友SteveHuffman和Alexis Ohanian。

他们一开始其实是想要实现一个短信送餐的点子，被知名孵化器YCombinator创始人、硅谷教父之一Paul Graham拒绝后，头脑风暴出了Reddit的雏形：一个专项分享有趣的网页链接和新闻的网站。

它的名字就是“IRead It”谐音。Reddit起势很快，发布几个月后，每个月的访问量就达到了数百万次，但团队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赚钱，于是在一年后就将其出售给了康泰纳仕（Condé Nast），也就是连线杂志的母公司，价格为1000万美元。创始人团队也逐渐离开了这家公司。结果媒体巨头康泰纳仕拿着它也不知道怎么挣钱，于是2011年又将它分拆了出来，独立运营，由此可见Reddit商业化道路，从一开始就很艰难。

那么为什么在社交网络层出不穷的情况下，Reddit这个老古董还能长青不老呢？Reddit有这五大厉害之处：

（1）多元化的内容和话题：无论你对什么感兴趣，Reddit上总有一个子版块能满足你。Reddit拥有超过10万个活跃的Reddit子版块，其中超过500个Reddit子版块每个都有至少100万订阅者。

（2）独特的投票驱动模式：一条在Reddit上发布的内容能否被更多用户看到，直接取决于其他用户对该条内容的“顶”，也就是UpVote，与之相反的是，当内容被点踩到一定数量后会默认不显示。这样的投票系统确保了更受欢迎的内容能排在前面，在马太效应加持下，这让Reddit能轻易设置热点和议程，从而形成一次又一次的互联网风暴。

（3）去中心化的社区文化：以话题和自己感兴趣的社区为中心，而不是大V为中心，这让很多在其他社交网络上潜水的草根用户，在Reddit上颇为活跃。根据Comscore的数据，在美国访问Reddit的人中，32%的人不活跃于Facebook，37%的人不活跃于Instagram，73%的人不活跃于Snapchat，53%不活跃于X上。

（4）扁平化的版主自治制：各个子版块的版主，他们被称为Mod，英文moderator的缩写。他们都是无薪志愿者，负责运营各个Reddit 子版块。只要他们不违反Reddit的八大原则，他们就可以对板块进行自主治理。他们是Reddit得以蓬勃发展的重要力量，然而也削弱了Reddit这家公司对于社区的管控力。Reddit有6万 多名管理 subreddit 的 版主。版主们每天总共工作 466 小时，每年的无偿工作总额高达 340 万美元，大致相当于 Reddit 年收入的2.8%

（5）带来自由和混乱的匿名制：所有用户都是匿名的，这让Reddit充满自由讨论的氛围，让这个社区更加活跃，然而也更加混乱。

有了这些特点，Reddit塑造了一个规模庞大、主题多元的互联网“广场”， 密集的交流互动层出不穷，以各种包浆的表情包为代表的meme文化也应运而生。随着用户的流动，Reddit上的这些meme，如经典的悲伤蛙Pepe和Rickroll等，可以病毒般迅速在整个互联网蔓延开来，对流行文化乃至美国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力。而Reddit自己，也由此形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文化。

而我们也有幸采访到了Reddit最有名的子版块Wall Street Bets里影响力最大的OG（元老）用户之一“Sir Jack”，本名Kevin Xu，和我们分享他眼中的Reddit。

Sir Jack（Kevin Xu）——Reddit子版块Wall Street Bets元老用户：我在Reddit上结识了很多朋友，这感觉很赞，因为一旦你与这些人线下见面时，你会发现其中一些人，比如说竟然是谷歌的主管。而他们在线上与线下的表现完全不同。

每个人身上都存在某种程度的“堕落“性，但在工作中或甚至大部分的互联网平台上，人们通常只会表现出一副职业的样子。这是我为什么创造了“杰克爵士”这个角色，因为我想要解放自己，随心所欲地表达观点，这并无任何恶意。可能会被一些人认为是愚蠢的表现，但我只是想要放松和娱乐一下。

所以它（Reddit）是一个能够分享一些内部笑话、网络梗和搞笑的事的地方。

这样的社区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但是就跟和它绑在一起的meme表情包一样，充满了消解、调侃、娱乐一切的特质。就像Kevin所说，它是一个让你释放更有趣的自我的地方。

Sir Jack（Kevin Xu）：找到那些社区真的很棒。尤其是在现实世界中，你有工作朋友和生活朋友，对吧？但还有一种“第三场所”，或者说是你的第三种自我，或是你自己的一个有趣的分身。我认为这种工作和生活之外的第三场所，正是Reddit的闪光之处。

2. Reddit的反商业化文化是如何形成的？

这样的文化看似并不与商业化冲突，那为何用户们会如此反对商业化和资本运作呢？一个是历史问题，一个是它的基因问题。

先说历史原因。我们之前提到，2006年，康泰纳仕 （CondéNast）以1000万美元收购了 Reddit，SteveHuffman和Alexis Ohanian一夜之间成为了年轻的百万富翁。

两位创始人离开了，康泰纳仕作为传统媒体集团，也不懂得怎么管理当时还很新颖的网站，于是也不去干涉网站的运营，将Reddit 留给了一小群铁杆“Reddit用户”管理，他们非常保护Reddit，因为担心会疏远其核心用户，坚决反对改变Reddit的外观和工作方式，更反对收集数据和发展广告。

他们不愿意改变到哪个程度呢？哪怕在iPhone时代兴起之际，他们都一直抵制开发App，更不用说引入各种形式的广告了。

这些“原教旨主义者”一心想维护Reddit最初的样子，他们对变化的抗拒，导致Reddit在2012年才开始开发自己的App，而商业化进程更是缓之又缓。康泰纳仕对此也不闻不问。

但神奇的是，当Reddit处在这种刻意保持的原生状态里时，被它吸引的用户却在激增。

Sir Jack（Kevin Xu）：在康泰纳仕的管理下，从用户角度看来，基本上康泰纳仕的管理层在10年里就是把Reddit丢在一边自生自灭，然后它居然还在不停地增长。

谁也无法预见的是，Reddit成为了一个如此巨大的社区，但与此同时，反商业、反治理又固执暴躁的氛围也延续了下来，而“不商业化是为了保证用户体验、有情怀、保证言论自由”的想法也在Reddit社区里壮大。

Sir Jack（Kevin Xu）：这段有点疯狂的往事其实是一种优势，因为它推动Reddit持续发展，让人们可以自由创建子版块和打造这个社区，Reddit也由此在互联网上建立起自己的存在感。而与此同时，其他社交媒体巨头都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这群用户们对于商业化尤其反感，认为它会压制用户自发创造的内容，扭曲Reddit原有的话语体系和价值观，让社区充斥商业信息，降低用户的体验感，甚至与Reddit社区崇尚的平等、包容、反主流等价值观产生矛盾。所以人们会给很多的广告点“踩”，还会留下非常多的负面评论，有广告主抱怨说，投放了Reddit的广告后，评论区都没法看，反而影响了企业形象。

在Reddit上，这些死忠用户们询问如何让Reddit上不显示广告的帖子多如牛毛，很多人都给出了各种不靠谱的建议，比如举报所有显示的广告，甚至还有建议大家“上传成人内容，广告主就会停止对你打广告……”的极端脑洞，简直是各种断Reddit平台的活路。

另外一方面，正如我们上面所说，Reddit多元化、民主化、去大V化、扁平化、匿名化这些特点，导致人们在Reddit上的行为和在其他社交网站上是不一样的。人们在这里固然会散发善意，但也让一些非主流的偏激声音得到了放大。

我们刚刚提到的那群管理者，他们除了抗拒对Reddit进行改变，还对网站上的言论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让一些Reddit子版块有非常多有毒（Toxic）的内容，如种族歧视言论、仇恨言论、不宜内容等，广告商当然不喜欢和这样的内容关联在一起。

Sir Jack（Kevin Xu）：与其他社交媒体平台相比，Reddit相对宽松。

很多用户为了追求高赞，会发表偏激的言论或者编造内容，而这也给人们制造了信息茧房，使得那些相似的想法不断被放大与加强，创造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和生态系统。

Sir Jack（Kevin Xu）：Reddit上有一些声音很大的少数派，他们对一切都持批判态度。

所以，广告商当然也不想与这样的内容关联在一起。

说到这儿，可能你也已经感受到，Reddit扁平化、去中心化的产品形态，自由散漫、追逐亚文化的社区气质，厌恶商业化、反主流的草根用户，与Reddit作为一家追求商业回报的公司，是有着巨大矛盾的。所以，2014年，公司成立近十年后，Reddit的收入仅为800万美元，这简直太难看了。

而事情的转机发生在2011年。新的管理层走马上任，结束了Reddit的野蛮生长状态。可以说，三轮战争，让Reddit重新找回了商业化之路。

三、三轮用户与商业化之战

2011年，康泰纳仕集团的母公司Advance Publications认识到Reddit网站需要“启动活力”，于是将它剥离出来，打造成了独立实体。前Facebook和PayPal的华人工程师Yishan Wong（黄易山）在2012年加入，担任首席执行官，帮助启动了Reddit iPhone App的开发。

而2014年，黄易山离开Reddit后，一位华裔女性投资人Ellen Pao（鲍康如）成为了新CEO。为了把控制权从用户手里拿回来，她和后来回归的创始人Huffman发起了三轮“战争”。

1. 第一轮战争：用户VS商业化，用户赢

2014年，鲍康如走马上任，担任Reddit CEO。她推动Reddit采用了首个反骚扰政策，并投入资源发展广告业务。同时，她迅速取缔了包括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与“以胖为耻”等拥有很多用户但在道德层面存在最大争议的五个子版块。另外，她还解雇了非常受用户欢迎的子版块管理员Victoria Taylor（维多利亚·泰勒）。

对于鲍康如的雷霆手腕，Reddit用户们非常不爽，这样的不爽在Victoria Taylor被解雇时终于爆发，当天，Reddit的版主们自发关闭了近300个热议话题板块，以此进行示威。而网络喷子则发起了针对她的各种抗议活动，甚至在请愿书网站Change.org上，要求她下台的请愿书甚至获得了超过20万个签名。最终，鲍康如下台，Reddit的创始人Huffman回归，接替CEO的职位。

鲍康如在Reddit担任临时CEO的合同本来是一年，但她只持续了8个月。她在Reddit公布的辞职信中写道：“在担任首席执行官的这八个月中，我看到了Reddit好的一面，坏的一面，和丑陋的一面。好的一面让人斗志昂扬，而丑陋的一面却让我开始怀疑人性……”

鲍康如：Reddit一直是家奇怪的公司，很难管理，它的用户也很难被理解，是一群很独特的用户。

而管理层和用户抢夺控制权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2. 第二轮战争：用户VS商业化，商业化赢

鲍康如走后，2015年，创始人Huffman回归公司并担任CEO。带着清晰的商业化目标回来的Huffman，开始逐渐把这艘被用户绑架的船，带回一家公司更常见的轨道——赚钱、上市。

Huffman继续改革Reddit的言论政策，还建立了一个团队来处理有害信息。此外，成人内容需要有NSFW标签和用户登录才能查看，顺便说一下，NSFW的意思是No Safe For Work，就是让你上班时间不要看的限制级内容，而且这部分内容不会出现在搜索结果或公开列表中。

这一规定发布后，用户们虽然也进行了抗议，但Huffman决心已下，这让一些被禁板块的用户决定离开Reddit。

虽然商业化的代价会带来用户流失的阵痛，但Huffman非常认真地在推进Reddit朝着一家正规的、可以稳定商业化的社交媒体方向走，直到第三场战役的爆发。

3. 第三轮战争：用户 VS Reddit，Reddit赢

我们前面提到，Reddit的商业模式无非是卖广告、卖数据。Huffman回归后，便逐渐收紧了第三方数据的访问权限。为此，在2023年，Reddit爆发了一场极为严重的“内乱”，这差点让它分崩离析。

而这件事也标志着Reddit从一个自由散漫的社区，变成了一家成熟的商业公司，把公司的治理权从用户和版主手中收了回来。

此前，Reddit的API对所有人和公司都免费开放，开发者可以使用Reddit的API制作自己的Reddit版本，比如无广告版本等。毫无疑问，这影响了Reddit的广告收入。而且，Reddit那时已经开始探索卖数据的商业模式，所以，2023年，Reddit宣布，开始收取访问其API的费用。

但在它详细说明了收费标准后，一些第三方应用程序发现，这相当于变相把他们扫地出门了。比如在新收费规则下，最受欢迎的第三方应用Apollo每年将要付约2000万美元的费用，而这家公司其实只有一名兼职员工。所以，包括Apollo在内的四款最受欢迎的第三方Reddit App，只能宣布停止运营。

不出意外地，这激怒了Reddit上的很多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尤其是版主们，他们可以说是Reddit最重要的用户，因为他们是自愿花时间让各大板块能正常运转的人，有的版主甚至每周7天、每天大约5小时在Reddit上做“义工”，清除垃圾帖子和仇恨言论、制止争吵。

这一计划引发了近9000个Reddit子版块的抗议，其中包括20个拥有超过2000万订阅者的版块。这些版主发动了“Black Out”大停电运动，将他们的群组切换为私人模式，这样任何人都无法访问它们。

但是，这一次，Reddit用户没能用汹涌的民意换来让步，创始人兼CEO Steve Huffman这次的态度非常坚决。

接受NPR采访时，Huffman表示，限制第三方访问也将有助于Reddit控制向用户展示广告的方式，而广告是公司的主要收入来源。他说这更多是为了生存， “无论我们是否上市，对我们来说，成为一家可持续发展的企业至关重要。”

Reddit在这场斗争中大获全胜，终于拿回了话语权，成功IPO。但是在这次抗议失败后，版主们和Reddit融洽共生的关系，再也回不来了。这对于Reddit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四、AI兴起：抱上新“大腿”

当然，在Reddit的IPO和商业化过程中，最要感谢的一个人是它的最大个人股东，当下在科技圈权势最大的人之一：OpenAI的CEO Sam Altman。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和Sam Altman有关，第二个和OpenAI有关，那还是跟SamAltman有关。

第一个，Sam Altman是Reddit的早期投资人，几次帮Reddit度过危机。根据Reddit招股说明书，Sam Altman是Reddit最大股东之一。

他在Reddit早期的两轮融资中总共投资了6000万美元，而且看起来并没怎么出售，所以拥有8.7%的股份，仅落后于曾经收购了Reddit又把它分拆出来的康泰纳仕母公司Advance Magazine Publishers和大家都熟悉的腾讯。没错，没想到吧，腾讯是Reddit的第二大股东，持股比例高达11%。

Reddit上市后，Altman所持股份的价值飙升了2亿美元，在上市当天超过6.13亿美元。不过与其他内部人士一样，Sam Altman有六个月的锁定期，期间都不得出售Reddit股票。不过，比起他掌管的OpenAI给Reddit带来的“咸鱼翻身”的机会，可能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此前我们曾提到，Reddit的广告收入一直很难看，它从未盈利，且累计亏损超过7亿美元，但它依然能够上市成功，是因为讲了一个很动听的AI故事：它目前拥有超十万的活跃社区，约7300万的日活跃用户，10亿的发帖数——这些，都是用来训练AI超级宝贵的资源。这给了它希望，让它找到了广告之外的一个全新赚钱方式。简单来说，就是卖数据给大模型公司，让他们用来训练AI。

在招股书里，Reddit就特意提到，它与Google达成了许可协议，Google将每年付给Reddit 6000万美元，使用Reddit数据来训练和构建人工智能系统。此外，Reddit还号称拥有多项未公开的数据使用许可协议，预计未来三年将从这些合同中赚取超过2.03亿美元。这其中，很有可能就包括OpenAI。

Reddit的数据之所以这么值钱可以卖出高价，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社区中发布的真实鲜活的帖子，换句话说，它是互联网上“最接近于真实的人”的存在。作为一个基于兴趣的社区平台，它的每一个板块都是非常垂直的话题，话题之广你根本想象不到。

比如有专门分享给蜜蜂照片上P上一顶帽子的图片，或者专门讨论那些快要消亡的小众语言的板块，而且不同于维基百科或者媒体报道，Reddit上面的内容非常鲜活。简单来说，就是说人话，有很多俚语和“黑话”，甚至还有不少粗俗词汇，这些都是被媒体和书籍过滤掉的。

此外，由于Reddit的匿名发言机制，很多人可以非常放心地在网站上倾吐心声。正如RedditCEO Steve Huffman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的，Reddit上有很多东西是人们只会在心理治疗或匿名互助会中说出来的，或者根本不会说出来。

这些结合了10亿条帖子和超过160亿条评论的数据是如此之宝贵，可以说，在互联网上，Reddit也是独一份，而且由于它的7300万日活跃用户还在源源不断地就最新的热点和话题产生新的内容，这给了它底气去跟Google和其他大模型公司“要价”。Huffman就说，这种新鲜性和相关性，正是大型语言建模算法产生最佳结果所需要的。

事实上，Huffman并没有吹牛。掀起这波生成式AI狂潮的OpenAI，就受益于Reddit上这些宝贵的数据。根据Alan D. Thompson在2022年撰写的独立报告《What's in my AI》，他曾指出，Reddit上的数据在训练多个GPT模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早期GPT大模型训练所用的数据集中，有一个名为WebText的数据集，就是从Reddit的所有外链中抓取的大规模网络文本，每个链接至少有三个Karma值。这表明这些链接质量较高，而且很受欢迎，因此这些文本数据对于训练来说很有价值。

而且，报告还指出，与其他数据集，如书籍报纸维基百科等等相比，Reddit还提供了一种多样化的互联网文本，以及更广泛的主题、话题和风格。不仅仅是OpenAI的GPT系列模型，Google的大模型也同样严重依赖Reddit的数据。所以，Steve Huffman才有底气傲娇地说：“我们完全有资格向他们收费，鉴于Reddit在他们开发大模型期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虽然抱上了AI的粗大腿、起来看前途一片光明，但是从它动荡的股价来看，它还是并没有能彻底征服华尔街。

五、商业化五宗罪

前面我们提到，它目前拥有超十万活跃社区，约7300万日活跃用户，2.67亿周活跃用户，10亿的发帖数。

而在跌跌撞撞终于上市后，管理层也是抱着最大的诚意在“搞收入”。我们前面提到，Reddit上市后第一季度的表现超出了华尔街预期，营收、用户增长都非常亮眼。广告收入的增长速度甚至超过了Google和Meta，虽然这也是因为Reddit过去太拉胯、商业化底子太差，但也至少证明了Reddit的潜力和管理层当前对于商业化的决心。

为什么华尔街就是看不上Reddit？我们采访了AmontPartners的管理合伙人Rob Li，他们参加了当初Reddit上市的路演，但是最后决定不参与这次IPO，他也为我们指出了Reddit粉丝多、流量大、但难赚钱的五宗罪。

1. 第一宗罪：用户多，但是单个用户价值不高

陈茜：Reddit的用户这么活跃、这么多，并成为了美国访问量最大的十大网站之一。但是对它的估值这么低，这是为什么呢？

Rob Li（Amont Partners管理合伙人）：我分成两块说，第一个，真正去做商业化的其实还是在美国用户这一块，因为美国以外的用户，包括Facebook已经做了20多年了，但美国以外的商业化一直是做不起来，所以基本上不会给美国以外的用户提供很多的价值。

那过去几年时间，至少在公司披露的历史业绩里，美国用户贡献的ARPU（每用户平均收入），就单个季度能够贡献的收入的话，大概就5美金左右，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于，这个5美金一直没有一个很明显的提高，或者说这个曲线基本上是走平的。

陈茜：相对比地，Facebook\Twitter的ARPU值（每用户平均收入）是多少呢？

Rob Li：Facebook 的话，它也其实分很多，如果综合下来的话，在美国这边大概能够做到几十。

2. 第二宗罪：用户都是logout user（不登录用户），不是engage user（互动用户），也就是说，它的高流量并不在自己手里

陈茜：为什么用户的ARPU值这么低呢？

Rob Li：虽然Reddit说自己在美国大概有3000多万的日活跃用户，但是如果真的去看他的提供的披露的话，其中有可能有3/4的用户叫做 logged out user（不登录用户），这些客户不是会员，手机上没有APP，那我怎么就成了一个日活跃用户？因为我在Google上比如搜索什么热点问题，Google的搜索结果里面出现了一个它提供的内容，然后我点进去，我就变成了这样一个所谓的DAU（日活跃用户）。

那问题在于这些客户的商业价值，从一些广告客户的角度来说的话，他们进去就纯粹是做一个浏览，不会变成一个互动用户。

换句话说，这些流量不是由Reddit自己带来的，其实是从Google或Bing或其他搜索引擎带过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它商业化的天花板就比较低，所以公司也提到说，希望把这部分人全部转化成自己的注册用户，用他们自己的APP，而不是在网上通过谷歌搜索来看一些内容。

但至于怎么去做到这一点，把这3/4的人变成一个留存下来能够在社区活跃的用户，那可能公司还需要做一些新的事情，让大家都有信心去相信这个东西能够做成。

3. 第三宗罪：竞争激烈，Reddit打不过

陈茜：Reddit作为垂直的兴趣社区，应该可以让广告商很容易找到感兴趣的人群吧，比如在球鞋的社区里投放球鞋的广告。为什么这样也不能提升广告价值呢？

Rob Li：从这个所谓strong intent（强意向）这一块的广告业主来看的话，它确实比一个普通的社区要好，但这个东西的问题在于，在strong intent这个领域，全世界做社交媒体广告做得最好的其实是Google。

因为所有用户的第一个倾向，比如说我想要去看这个餐厅、球鞋、椅子等等的评价，首先会在Google里，如果在Google能够解决，就不会再去其他地方了。所以从一个广告业主的角度来说，他首先会把广告放在Google里面，因为这样的话效果其实是更好的。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一块原因。

4. 第四宗罪：做AI数据生意的故事，大家还不买账

陈茜：它每年6000万美元把数据卖给Google训练AI的故事，华尔街买账吗？

Rob Li：现在肯定是不会买账的，因为毕竟整个用户数就几千万，那根本就不值一提，任何一个用户数超1亿的都可以做这样一个事情，那对于Reddit来说的话，如果要走那条路，那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真正的用户基数，再翻个几番，才好上牌桌，才能有优势。

5. 第五宗罪：基于兴趣社区，增长不如算法投喂的社区

陈茜：它的用户数量还有望大幅增长吗？

Rob Li：我们看了很多社交媒体，发现绝大部分的人是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换句话说，你喂什么就吃什么，像TikTok就更容易拿到更多用户，你给大家一个搞笑段子、一个跳舞的小姐姐，用户就开心得不得了。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说要做一个基于兴趣爱好的社区，让大家进来讨论，其实总潜在市场或目标人群，在整个用户里面的比例相对来说是比较小的，这种情况在任何国家都一样。

Facebook的模式完全不一样，他们通过机器来摸清楚人性，然后持续地去用人性喜欢的东西来维持互动。所以它的方向和Reddit这样的兴趣社区是背道而驰的，因为兴趣社区要先发现兴趣，而不是靠算法给你。

6. 怎么破除五宗罪？新业务、强增长

陈茜：光从商业化的方向聊，打开脑洞的话，还有什么新的赚钱方向呢？

Rob Li：无数公司过去十多二十年的经验，已经告诉我们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美国以外的客户，其商业价值比美国的客户要低很多。

Reddit在美国真正的用户，不算不登录用户的话，那其实也就1000万出头，就看美国这一块的客户的话，就看他每年能做什么样的用户增长。比如它的ARPU（每用户平均收入）可能维持在5~6这样一个区间，然后用户数能够每年增长10个点左右，那大概能算出来，比如说3到5年之后，它的可商业化用户基数有多大，乘一个ARPU总数6块钱，就能知道它的总营收大概是多大的盘子。

在一个比较成熟稳定的情况下，他们可能做不到像Facebook那样20个点以上的净利。所以从 ROI 的角度来说的话，其实应该把更多时间放在美国，而不是美国以外。那当然我们现在假设它的生意模式就是卖广告。今后可以卖数据，因为以后AI起来了，我们可以卖数据授权，卖给ChatGPT这样的公司，可以挣这个钱。

另一方面的话，可以向中国学习直播卖货，直接自己做卖场，就跟TikTok一样，那说不定国际市场比美国市场会更有价值。

陈茜：对于路演时看到的管理团队，你有什么印象？

Rob Li：我因为对这个团队接触不多，所以没有办法给一个很确凿的回答，我只能说他们的重心肯定不是对这个产品或者社区有多么热爱，他们对这个产品社区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从一个纯粹、很商业的角度来思考，怎么能够找到更好、更便捷、更高效的方法，把这个钱赚到手，给投资人或者股东需要提供一些回报，这是他们的一个重心。

从Reddit上市之后的第一份财报我们就能感受到，Reddit的人气是高的，但”搞钱“的道路还很漫长。19岁高龄的公司，居然还能实现同比37%的用户增长，足见它的独特性。Rob在Reddit财报发布之后对我们评论说，“这份财报证明，Reddit卖广告的执行做得还可以，下一步就看他们的国际广告能否卖得动，然后能做多少数据授权的营收出来。”

而创始人兼CEO霍夫曼在致股东信中也表示，他预计将继续投资人工智能技术，以改善Reddit的内容推荐。同时，Reddit还计划通过国际扩张，以及将Reddit帖子翻译成其他语言，来增加广告销售额。但无论如何，这家公司要向华尔街证明自己、要洗清这五宗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六、不仅仅是Reddit

Reddit是矛盾的，它是一家年老的公司，却对年轻用户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它有最忠实的用户群，但是人们却不喜欢用这个平台去赚钱；它最宝贵的内容如今却只能喂给AI做训练；它的巨大能量，似乎只有在制造混乱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有硅谷大佬用“有组织的闪电“来形容它。他说，Reddit可以用百种方式被描述……它处于一种边界状态之中。

它既是对我们一些最不光彩本能的反映，也是创意和联系的桥梁。简而言之，Reddit宛如被精心组织起来的闪电。作为搅动文化潮流的引领者，它或许拥有比其他任何社交媒体公司更大的发展潜力。

但这种独特社区文化和商业化的平衡难题，永远摆在Reddit的面前。

如果Reddit商业氛围过重，失去了自由开放、反主流的特质，可能就会沦为和其他商业化平台无异的存在，失去作为独特社区的魅力。但如果它不商业化，最终它只能因为失去资金而疏于维护、最终走向没落甚至消亡。

文化和商业的冲突，究竟要怎么才能完美平衡？Reddit上市成功，让它短暂地逃过了这一问题的煎熬，但是，陷入同样困境的B站、豆瓣们，或许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硅谷101（ID：TheValley101），撰稿：Vicky Xiao，文稿编辑：陈茜，主持：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