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太呆了、太窄了
2019-08-28 20:53

中国人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太呆了、太窄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呦呦鹿鸣(ID:youyouluming99),题图来自东方IC


最近,朋友圈讨论起了“科学”“四大发明”,很是热烈,别的平台已是热闹,呦呦鹿鸣的后台,也几乎要被攻陷了:



那些文字几乎要把我淹没了,快要喘不过气来。然后,忽然间,想起了梁启超先生1922年的一次演讲,如同乌黑的头顶撑开一个洞,顿时觉得好像吸入了新鲜空气,活了过来:


“中国人对于科学的态度,有根本不对的两点。其一,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其二,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两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便永远没有学问的独立,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


这是黄钟大吕一样的声音,叫醒了我这个21世纪科学学渣。于是,我忽然想,我们天天说科学、科学,那么,到底什么是科学?


科学是“赛先生”。五四运动,说要把两位先生请到中国来,“德先生”“赛先生”,因为这两位先生“可以救中国的中国一切黑暗”。赛先生就是科学,science。


为什么要请呢?因为,赛先生本来不是“我们家的人”。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在古典汉语中,在中国人的思维体系中,没有科学这个词,也没有这个概念。


不存在的。


那么,这个赛先生,又是谁家的呢?首先,他是英文世界的,是老英格里希家的,然后,英文的science来自拉丁文,scientia,所以,他是从老罗马家来的。然后,这个拉丁文scientia又来自希腊文episteme ,所以,他是老希腊家。


但是,要注意,这个希腊文episteme,意思是“学问”、“知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英格里希家的这位赛先生,已经不是老希腊家时的样子。“知识”更多的是英文中的“knowledge”。 


这个区别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到了英语语境后,含义被缩小了,减少到了自然科学领域,把原来人文领域的部分割出去了,但是,科学是一个系统,它本来是基于一个文化整体,可是,当“科学”这个词从日本引进中国时,接续的只是自然科学的一枝,并没有对接上它的整体文化背景,包括希腊知识传统。


赛先生的基因,是一种知识理性。他们假定,有一个确定性的知识,所有的学者,各自奋力去追求它、论证它。因为有一个确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标准,所以,在态度上,学者之间鼓励质疑,鼓励相互批判;在方法上,讲究推理、论证、证明、演绎,只有成为了一个符合逻辑的系统,并且是确定、无可置辩的系统,才成为科学。 


这种调性,和我们中国的知识传统的调性很不一致。中国的知识传统是解释经典,经典的最终,是权威,是经验,谁的名气大,谁的官位大,谁就有道理。说你对你就对不对也对,说你不对你就不对对也不对。所以,先秦诸子之后,汉武定于一尊,自此,万马齐喑。中国的诸子说话,很少论证的,都是直接说结论,这是一种经验,而不同于科学。


许多大佬,总相信在我大清的先进文化面前,洋人这套科学不过是奇技淫巧,“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大清拥有高等级的“道”,西方各国拥有低等级的“器”,所以,我们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最多就“师夷长技以制夷”。


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分开了。这种逻辑,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文理分科、读大学时文理分校,仍然存在。 


我们确实在请赛先生,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请对,然后请进来呢,又总是给他安排一个“下等人”的位置。


于是,我们总是走错路。比如,即便堆出了强大的海军,最终还是要在甲午海战一败涂地。更糟糕的是,当时的大清各大媒体,报道的却是大清海陆两军节节胜利,日军一败涂地。 


《威海卫大战得胜图》。今天国人不堪回首的威海卫海战,在大清媒体报道下,是清军大胜 


所以,梁启超慧眼如炬:中国人把科学工具化、功利化。“就是相对的尊重科学的人, 还是十个有九个不了解科学的性质。他们只知道科学研究所产生结果的价值, 而不知道科学本身的价值, 他们只有数学、几何学、物理学、化学⋯⋯等等概念,而没有科学的概念。”


什么叫做科学的概念,以及科学的精神呢?起码就是怀疑精神,是不徇成见、力求真是真非的精神。 


今天,21世纪,一个大学老师,因为在课堂群聊中质疑“四大发明”,被处分了。



科学一定是有系统的真知识。这次,被处分的副教授就特别强调系统,但是学生嗤之以鼻,反而举报。这件事情里,我们看不到一点科学精神。


梁启超说,民国时期的中国学术界,因为缺乏科学精神,所以生出五个病症:笼统、武断、虚伪、因袭、散失。这里说的“因袭”,就是“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弹力性,随着时代所需求而开拓,倒反留着许多沉淀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这段话用在今天,竟然无比贴切。


这里有一段视频,是清华大学科学史系主任吴国盛教授谈“四大发明”,他的观点就很犀利——“中国古代没有科学”,与大家分享:



梁启超本人的认知,也有一个跨越的过程。1902年,梁启超在《格致学沿革考略》中说:“吾中国之哲学、政治学、生计学、群学、心理学、伦理学、史学、文学等,自二三百年以前,皆无以远逊于欧西,而其所最缺者,则格致学也。”“学问之种类极繁,要可分为二端,其一,形而上学,即政治学、生计学、群学等是也;其二,形而下学,既质学、化学、天文学、地质学、全体学、动物学、植物学等是也。举凡属于形而下学,皆谓之格致。两者相较,形而上学之高尚,更过于形而下学。”


也就说,这个时候的梁启超,承认中国缺乏自然科学,但是,又认为:政治学、哲学这些,并不弱于西方,而且,这是更高尚的学问。


但是,也还是这一年,梁启超写出了《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就已经摆脱了这个观点。他提出,中国先秦学术的缺点有六点,第一个缺的,就是逻辑思想。诸子这种,只有墨子对格物“剖析颇精”,但是,墨子这一脉,在秦汉之后就断绝了,中国不仅没有自然科学,而且只剩下了阴阳五行这些不可论证的套路,然后,就是“数千年学术堕落”。再到了后来,梁启超甚至开始反思“科学万能”。


既然一百多年前的梁启超就承认中国没有自然科学,今天,我们更要老老实实地学习;既然一百多年前的梁启超,可以迅速地纠正自己“中国形而上领先”的观点,今天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迅速纠正自己的成见呢?


要把一个本来不是自家人的赛先生,请到家里来,成为自己人,他在这个家里什么位置,什么角色,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吃什么饭,交什么朋友,这都不是一时半会理得明白的事,恐怕需要几百年来反复折腾磨合,甚至,这位赛先生,包括另外几位一起来的,德先生,费小姐,还会经常被我们赶出家去,被我们登报宣布断绝关系,然后又再请回来。这大概就是历史的必然吧。


这是关于“四大发明”的一点后续思考,供诸君参考。请电子科技大学快把那个对郑老师的处分文件改回来吧。


不丢人。


《论语》里,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君子的过错,就像日食月食,有过错时,人人看着,改过来了,人人仰望。“双一流”高校的光辉,还会在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呦呦鹿鸣(ID:youyouluming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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