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周诗琳(华南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研究生),编辑:十一笔的GGB,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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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近访问到了一个具有十几年从业经验的制衣工人(简称雷哥),他从2008年十几岁开始进入制衣行业,正如行业内流行的一句话“三年入行,五年懂行,十年称王”,雷哥现在已经是一个标准的老手了,经过十几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在康乐村混得如鱼得水。雷哥一再向我们强调康乐村是打工人的天堂,究竟是什么样的天堂,让雷哥一再懊悔自己没能早日进入?
一、康乐村:打工人的天堂
首先,康乐村是一个遍地是工作机会的地方。不同性格的人分别有适合自己的工作。耐不住性子的人、手脚麻利的人可以选择做毛货,毛货量大,一单可能就上万件衣服,且没有返工压力,对于想靠速度和数量取胜的人来说是最佳选择。质量货则适合倾向于慢工出细活的人或者是手脚相对不麻利的人,通常数量少、单价高。雷哥以他丰富的从业经验告诉我们“还是毛货赚钱。”另外,会制衣的人能找到工作,不会制衣的人也同样可以赚到钱。“五六十岁手脚不灵活的人,靠帮着老板剪线头都能赚到钱,不会做衣服,你就晚上帮老板打打杂、拉拉货。”
其次,除遍地是机会外,康乐的吸引力与其日结工资制也是分不开的。二者的结合带来了高自由和高激励,原本乏味的工作就成为一种高灵活、高自由的“经营”游戏,吸引着无数像雷哥这样的打工人。
“常换常新”的工作内容带来很强的新鲜感和对生活的主导感。工人往往前一天结了账,第二天重新来到招工市场。常规的劳动力市场仿佛调转了权力结构,一排一排举着衣服的老板尽力地招揽工人,而工人握着“主动权”,挑选着老板和今天的工作内容,这给劳动者带来了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作用。同时,日结的新鲜感与固定工厂日复一日的单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工人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时间投入、工作内容,想多赚一些就做久一些,想休息就休息。
理论上的确不够稳定,但事实上康鹭充足的工作机会为劳动者提供了十足的底气,从而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制衣工人。对比起来,进厂虽然稳定,但重复的工作内容、工作环境,甚至是工作薪酬会让人产生极大的倦怠感,并失去对生活的掌控感。“在厂里的话虽然稳定但是很枯燥,实际上老板就是用一万块买断你一个月的时间。”
通常来说,选择接哪份工、跟哪个老板,都是制衣人将工作与自己的经验、个性、目标等因素匹配后做出的综合决定,丰富的从业经验早已内化成一种本能,使他们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最多的工作中找到最合适自己的。“每天找工的时候,一看到衣服针脚很密或者单价高我就不会去,针脚很密意味着有质量要求,单价太高肯定也不简单,如果开到8块我就不会去干,四五块就大概率是毛货,我一般就找这种。”
然而每次都找到最合适的工作和员工几乎不可能,因而康鹭的工人和老板都形成了灵活的就业和招工心态,这便是经营中及时止损的逻辑。工人一大早起来找工作时,会对工作内容、工作薪资等等有一定的心理预期,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会退而求其次,依次让步,最后的心理预期可能就落到可以找到工作为止,不管怎么样,有钱赚总比没有好。
而老板刚开始同样会对招的工人有所要求,这个要求也同样可以一降再降。“老板早上会倾向于招整件工人,但要是上午招不到整件,下午就招工序了,并且他们还会尽量找夫妻工或者是女工,下午找不到人可能就退让了。他们老板也是很灵活的。”此时的老板和工人更像是两方经营者,各自握着筹码,希望在运气的加持下达到利益最大化,如果运气欠佳,为了促成这单“生意”,会灵活地选择降低自己的交易条件,做出让步,大不了还有明天。
松散的工作关系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劳动场所的生产政治。在固定的制衣厂长期工作,工人之间、工人和老板之间会因生产效率的不同产生摩擦,这是计件制的副作用之一。即计件制在调动工人的积极性的同时,也会带来相互之间的竞争,且竞争的程度是难以控制的,进而会影响到工人之间的关系,长期共事则会进一步锐化工人之间的竞争关系。工人之间的竞争关系使得每个人都不希望他人工作效率太高,而老板则希望尽可能地提高生产效率,因此会出现这样一种棘手的状况“在厂里要是做得多了,别人就会嫉妒你,做得少了老板也会骂你,同事也会笑你。”
日结工资就缓解了这一问题,工人之间还来不及形成竞争关系,就已经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拿着老板结算的工钱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挣快钱”是雷哥对这种工作模式的概括,它无比贴切,人人都想着把今天的“快钱”赚到手,就少有精力放在谁比谁快上了。
最后,有张有弛的工作节奏营造了生活的“奔头”。这里的工作节奏是旺季拼命做,淡季躺平过。服装行业每年年头和年尾是旺季,中间是淡季。在年头年尾这五六个月的黄金时间里,制衣工人就会拼命赚得一件又一件的工钱。
雷哥给我们说了他的“封神战绩”:在前一天下午六七点找到这份工,从晚上7点开始做到12点一共5个小时,赚了453块,第二天早上6点开始一直做到第二天深夜12点,在18个小时里赚了2033元,第三天做了5个小时,赚了540块,28个小时平均下来一小时100出头。这个战绩被雷哥发到某社交平台,还得到了不小的关注,让他的人气一下子旺了起来。吸引力超强的即时奖励激励着制衣工人不分昼夜地赶工,做完一件衣服就意味着相应的工资到账,多赚一分就仿佛离自己的打工梦近了一步,对未来的憧憬全部幻化成手下的动作,不再需要额外的激励,“平均每天七八百,能赚得到钱我根本睡不着,想要爬起来做。”
如此高强度的赶工月,工人不舍昼夜,老板更是利润翻倍,一两天几万块的收益早已见怪不怪。而像五六月这样的淡季,工人和老板的节奏都会不约而同地慢下来,有工作就去做,没工作就上街闲逛,一个月赚个五六千块已经足够维持生活开支了,孩子在老家的夫妻工还能在七八月份回家陪孩子。老板同样如此,淡季开工也比较随缘,能赚就赚,不能赚钱亏点也无所谓。特别是疫情之前,在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下,如果夫妻俩一起勤奋劳动,一年甚至能够赚到一笔首付的钱,老板的利润则更多,假设工人在旺季能赚十多万,老板最起码就能赚个三四十万。
另外,蓬勃的制衣行业也带动了这个地方的房租经济,大量的本地人依靠出租获得了稳定的收入。“康鹭片区对我来说是天堂,因为这个地方能体现我们打工人的价值。老板、打工人、当地人都能赚到钱。”
二、打工天堂背后的“快生态”
归根结底,康鹭片区生机勃勃的背后是一个“快”字,工人的工作节奏快、日结工资也代表了一种快速的工资结算方式、招工和找工作的灵活性背后也是快速匹配和快速交易。康乐的老板能做到日结工资,正是因为康鹭片区的“快生态”。
完整的产业链为“快”生产提供了基础,想要什么样的原辅料都能够在附近迅速找到,想要复制一个康乐村,其实并不容易,正如雷哥所说“只要中大布料市场、沙河、十三行在这里,制衣厂永远在这里。”
中低档的产品定位为生产排除了相当一部分提速阻碍。康鹭主要面向沙河和十三行生产,生产的产品许多就是雷哥口中的“毛货”。生产这类货物,工厂面临较少质量压力,工人也没有返工的压力,从而尽可能地把速度提到最优。
工厂出货速度快,客户资金回笼的速度也快,自然而然就可以快速地给工厂结款,工厂结款后也就可以立即把工资发给工人,因而整个市场是一环扣一环的状态,形成了短货期的生态。
一旦某个环节出现阻碍,处于这一环节的人就会尽可能地排除障碍。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招人不顺利时,工厂老板会降低自己的要求,或者是通过提高单价的方式求得尽快招到工人,而当出现一个爆款,工厂因为人数不够导致出货速度追不上售卖速度时,客户为了顺利卖出尽可能多的货物,甚至会加钱给工厂聘请更多的员工。另外,加钱聘人还建立在一个前提下,就是“小单”,小单提单价,老板还能承受得住,但要都是大单,就会超出老板的承受范围。
三、打工天堂的落寞
然而,雷哥告诉我们,现在康鹭片区渐渐也染上了颓势。一方面,康鹭片区开始旧改,空间的正规化反而挤压了原先由非正规空间带来的便利。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康乐街的改造,过去的“招工一条街”已经改为康鹭步行街,每天固定时段禁止车辆通行,鹭江球场被改造成了新的招工广场。然而,其中的问题是鹭江球场的规模毕竟有限,难以容纳原先的“招工一条街”的体量,另外,招工场地的形状也对招工效果有所影响。“招工的地方从街道变成球场,地方小了很多,现在晚上都没有招工了。原来在街道上,我们找工作就沿着一条街走下去,瞄一眼就对两旁老板手上的衣服清清楚楚,而变成球场后,人又多又密,人挤人很容易错过适合自己的衣服。”
另一方面,产业转移也是重要的原因。广州面临着产业结构的转型之痛,服装产业如何转型、如何取舍都是摆在眼前的问题。但康鹭终归只是广州其中一个服装生产片区,康鹭的落寞并不等同于广州整个服装产业的衰落,雷哥告诉我们,当前康乐村的工厂正在往土华转移,土华就是“下一个康鹭”。
并且,如何看待产业的转型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粗放式生产、廉价的定位和低技术含量是否一定意味着需要进行整改和升级?低技术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为务工人员提供了大量的岗位,粗放式生产出来的廉价产品也为低消费人群提供了低成本的所需,而只要需求在哪,市场就会在哪。“中国还是穷人多,毛货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很划算的,毛货的市场是还没有饱和的。”关键是如何定义一个需要转型的产业?或者说,如何定义低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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