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否曾设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生活在一个均质、单一、冷漠的网格世界之内?”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游旭东,编辑:烧鸡,设计:冬甩,原文标题:《极端的痛苦和完全的幸福:聊聊沙特正修建的线性城市》,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们是否曾设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生活在一个均质、单一、冷漠的网格世界之内?”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游旭东,编辑:烧鸡,设计:冬甩,原文标题:《极端的痛苦和完全的幸福:聊聊沙特正修建的线性城市》,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2 年,沙特阿拉伯王储本·萨勒曼公布了未来城市“THE LINE”的设计方案,计划在红海沿岸沙特北部的 NEOM 市内打造一座科幻的“线性城市”。
线性城市(Linear city)是一种城市规划理念,其核心是沿着一条主要交通干线布局城市功能区和居民区,旨在提高交通效率,减少拥堵,优化资源分配,追求更高效和可持续的城市发展。“THE LINE”项目整体长约 170 公里,高 500 米,而宽度仅有 200 米,占地面积覆盖 34 平方千米,沙特计划在这 2 片超长镜面的高墙内,打造一座可容纳 900 万人居住和生活的城市。
听起来像是一部科幻小说的背景,但这是沙特阿拉伯王储为他的 NEOM 沙漠超级城市项目所提出的想法,并且已经开始施工。
直线的城市,原子化的个人
2017 年 10 月 25 日,小萨勒曼宣布,沙特将斥资 5000 亿美元打造一座毗邻红海,跨越沙特、约旦和埃及三国边境的“全新高科技未来城市”,并将之命名为 NEOM——NEOM 意为“新未来”,它由两部分组成:前三个字母来自希腊语“NEO(新)”,“M”则来自阿拉伯语“Mostaqbal(未来)”的第一个字母,这也是沙特王储名字的首字母。
NEOM 新城占地面积将达 2.65 万平方公里,将被划分为 10 个投资区和生活区,重点发展能源与水源、电子技术、生物科技、食品、数字化科学、先进制造业、传媒与娱乐工业。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无疑是地球有史以来最大的建筑、被称为“THE LINE”的超级项目。
THE LINE 的设计于 2022 年 7 月公布了具体方案,放弃了在线性平面上建造多个建筑物的最初想法,而是将建筑物组合成一个具有完全玻璃镜面外观的连续结构。其中将容纳 900 万居民,预计耗资高达 1 万亿美元(约合 7.2 万亿人民币)。
THE LINE 试图重新定义城市发展的概念,以及未来城市应该是什么样子。空间设计上,THE LINE 将由三层组成:一层在地面,用于行人;一层位于地下,用于基础设施;另一层同在地下,用于交通。
这座城市的监控者则是人工智能:它使用预测和数据模型来改善公民日常生活,居民则通过向管理者提交数据来获得报酬——和很多常见的“智慧城市”一样,THE LINE 利用数据来管理电力、水、废物、交通、医疗保健和安全,还将从居民的智能手机、家庭、面部识别摄像头和许多其他传感器收集数据。也因此,路透社在一篇报道中将 THE LINE 称作“监控城市”。
但 THE LINE 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其惊人的规模和人口,根据 2022 年的统计数据,沙特总人口约为 3220万,其中沙特人仅有 1880 万,其余是外籍劳工。如果 THE LINE 按设计容量住满,那么这栋疯狂的建筑将能容纳沙特近一半的本国公民。
“小萨勒曼的想象力在于,‘我已经这么有钱了,就不需要工业化,我直接建个城市把人赶进去’,而且是建一个从空间结构上(人)一定会被原子化的城市。”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施展如此评论 THE LINE。
许多人第一次知道 THE LINE,会被其疯狂的、具有上世纪 60 年代乌托邦构想色彩的建筑形式吸引。小萨勒曼很聪明,用一个酷炫的外形夺走了大部分对这个项目的关注和讨论,但是深入其中,我们能发现它可能对沙特社会结构的产生的冲击和改变。以及,这座城市可能是对社会原子化过程中,个体所感到的迷惘、幸福、孤独和痛苦的极致具象化。
原子化是一个社会学概念,最早由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提出。齐美尔在考察了柏林的社会状况之后写下了《大都会与精神生活》,在该书中,他提出:“城市居民的生活长期处于紧张刺激和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这导致居民逐渐缺乏激情、过分理智、高度专业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原子化。”
在齐美尔研究的基础之上,德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进一步深化和丰富了“原子化”这一概念。汉娜·阿伦特在其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把现代社会中的人形容为“原子化的个体”。这个原子化的个体是孤独的、埋头于物质享受的、完全“私人化”的,这样的个体普遍存在,并且这些个体之间也没有强有力的联系。
一般而言,剧烈的社会转型会导致社会原子化。在以自由市场和民族国家建立为标志的现代社会兴起过程中,个体主义兴起,而传统社会的联结方式遂告解组——社会原子化是社会变迁过程中社会解组运动的直接产物。
但在沙特,小萨勒曼将上述的社会变革过程顺序颠倒:通过 THE LINE 这样一个超级建筑,先在物理空间上将沙特社会以部落传统为基础的人际关系解组,进而达成解组抽象的社会结构、构建现代国家社会结构的目的。
建筑结构能改变社会结构吗?
THE LINE 可以说是小萨勒曼引导沙特从前现代走向现代的一个尝试。
1932 年沙特阿拉伯建国后,很快在波斯湾沿岸发现了巨量的石油。借助石油的开采,沙特很快成为世界人均收入最高的国家之一,2022年,沙特人均 GDP 高达 55000 美元,排名世界第十二。
但是经济之外,在现代主权国家中,沙特是一个活化石一般的存在。沙特阿拉伯一直是政教合一的君主专制国家,而且是目前保留君主制度的国家中,少数国王仍拥有绝对权力的国家。
政治的保守同样反应在人口结构上,沙特现有人口 3200 万,超过 95% 的人口已经定居下来,告别游牧生活,但是社会单元依旧保留着传统的部落结构。
建立在以石油为基础上的“食利契约”统治秩序,和以部落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是沙特阿拉伯的国家底色。部落是海湾君主制国家社会中最强大的传统机制,它也是海湾诸国的社会治理中最古老的组织化机制。
工业时代之前,以血缘关系组成的氏族部落是阿拉伯半岛的游牧贝都因人的基本社会组织,也是其赖以维持生计的生产单位。游牧社会异常艰难的生存状况注定了游牧民与氏族部落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因为离开了集体,个人很难在沙漠中生存下去。
1960 年后,沙特大部分的人口已经定居下来,但是长久历史构建的个人与氏族之间无止境的、无条件的忠贞让沙特人始终保持着浓重的部落情节,很多部落民众一直把部落酋长视作他们与政府交往的代理人。
学者陈小迁在《海湾君主制国家现代国家治理多维研究》中分析了部落的传统与社会组织形式对海湾君主制国家的国家治理的影响,认为主要有两方面:一是通过血缘、宗族、部落、地域及传统观念等形式构筑了传统意义上的社会稳定结构;另一方面,部落传统与社会组织机制阻碍着现代国家构建。
在本质上,部落与国家,特别与现代民族国家被认为是不相容的。部落观念过于浓厚不仅使社会风气趋于保守,还会在某种程度上分裂社会的共同认同感并迟滞治理政策的推行。
现在,小萨勒曼决定打破这一“前现代”的社会结构,借助石油财富建立起一个现代化的沙特。
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人称小萨勒曼。1985 年 8 月出生,是沙特阿拉伯国王萨勒曼的第八子。在小萨勒曼的主持下,2016 年,沙特提出了“2030愿景(Vision 2030)”。
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政治学学者施展认为,沙特社会结构中根深蒂固的部落传统与沙特的经济结构有关,沙特的地理条件注定不可能发展成规模的制造业。没有制造业是沙特的社会结构保持部落化的根源,因为现代的公民社会都是以现代化大工业为前提的,只有现代化大工业才能把人从传统的那种宗族、部落结构里面给剥离出来。
小萨勒曼想要让沙特转变成一个现代国家,就必须要打破沙特社会中的部落传统。
也许是因为在改变社会结构上过于迫切的愿望,造就了“THE LINE”这个疯狂的设计。
线性空间里的秩序、暴力和反乌托邦预言
THE LINE 项目让我想起了 2013 年上映,由韩国导演奉俊昊执导的电影《雪国列车》。这部电影提前为大众构思了一种类似线性城市的生活场景。
《雪国列车》的背景是人类为了应对愈演愈烈的温室效应,发射了代号 CW-7 的冷冻剂,谁知却将地球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极寒深渊,大多数的人类死于寒冷与恐慌,只有为数不多的数千人登上了威尔福德工业开发的一列火车,成为永不停歇的流浪者。
外部的世界已经不适合生存,所有幸存人类只能在这列火车上——火车就成为整个人类的缩影,成为一个生动的“线性城市”。
雪国列车隔绝了外部恶劣的气候,内部看起来秩序井然、资源充裕、生态平衡、动力充足,但实际却充满压迫与脏污,剥削与血腥。原因在于,这是一辆等级森严的列车,车厢的位置划分直接对应着阶级等级。
如电影中梅森部长所言:“从一开始,秩序就由你们的车票决定了。头等舱,经济舱,还有你们这些蹭车的。”
在这类线性空间中,统治者维持秩序是简单的,因为向前(向上)的通道是唯一的,只有像电影的主角一样,通过浴血奋战,攻破了一节节车厢,最终到达“车头”即顶层空间。在这个过程中,上位者可以轻易地关上其中的任何一扇门,他们就再无向前的可能。
《雪国列车》的主线剧情呈现的是主角团一路“打怪过关”的进程,但本质上为观众呈现的是一部反乌托邦叙事的社会寓言。电影的最后,主角看穿了列车本身运行逻辑的残酷与虚伪,选择炸毁列车,“体现出导演对所谓的‘乌托邦’带来的欺骗、控制与机器控制的彻底毁灭”。
THE LINE 代表的线性城市并不是沙特的首创。
1882 年,西班牙城市规划师阿图罗·索里亚就在西班牙设想了一座线性城市。当时马德里正在全面开发有轨电车,工程师希望新的交通工具废除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界限。阿图罗·索里亚将自己的想法应用于马德里的一个地区,但由于缺乏资金而无法进一步推进。
阿图罗·索里亚创立的马德里城市化公司于 1895 年公布的线性城市断面图|图源:Wikipedia
到了上世纪 50 年代,法国建筑师约纳·弗里德曼(Yona Friedman)提出了空间、模块化、垂直的“空间城市”概念,以解决城市无序扩张的问题。
这类构想最著名的案例是上世纪 60 年代意大利建筑团队 Super Studio 提出的一个激进艺术项目:《连续的纪念碑》 (Continuous Monument)。这是 Super Studio为 1969 年格拉茨双年展构想的作品,那届主题名为“建筑与自由”。
《连续的纪念碑》 (Continuous Monument)|图源:Super Studio
“一个抽象的超结构横空出世,以一股势不可挡的生长力量,不断地吞噬并占据纽约繁华的城市图景,仅留下一批建造于建城初期尚未有单一计划时代的旧式摩天大楼。当我们从海湾俯视这座被连续的尖角纪念碑重新规划的纽约,会发现这个被视为现代化代表的都市变成了平淡无奇的冰、云与天空。”
这个噩梦一般的画面是《连续的纪念碑》系列作品对纽约的想象,“他们让网格的巨构纪念碑穿越山峦、海洋与土地,横跨城市与历史遗迹,最终覆盖了整个地球”。
但是 Super Studio 用连续的纪念碑规划出的那个理性世界,与《雪国列车》一样,实际上传达的是他们反乌托邦的思想,这也是他们给后世的警示——“我们是否曾设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生活在一个均质、单一、冷漠的网格世界之内”?
《连续的纪念碑》 (Continuous Monument)|图源:Super Studio
沙特 THE LINE 项目吸引了众多的明星建筑师参与其中,最初的方案来自 2005 年普利兹克奖得主汤姆·梅恩领导的 Morphosis,据传 Morphosis 将主导这个项目的设计。与此同时,著名建筑师诺曼·福斯特和 Mecanoo 因为该项目面临的人权和生态问题选择退出该项目。
小萨勒曼说,这座规划容纳 900 万人口的城市“将挑战传统的扁平、水平城市,创造自然保护和提高人类宜居性的典范”,但是项目公布后引来了广泛的批评,最主要的是其可持续性和宜居性。
虽然沙特官方宣布该项目是一座“零碳城市”,建成后将 100% 使用再生能源,但悉尼新南威尔士大学(UNSW)建筑环境学院院长菲利普·奥德菲尔德(Philip Oldfield)警告说,建筑的巨大隐含碳成本“将压倒任何环境效益”,奥德菲尔德估计,修建该线路将产生超过 18 亿吨的隐含二氧化碳。
此外,建筑极端的形式或许会带来极端的生活体验,C40 Cities城市规划与设计总监Hélène Chartier表示,她不会“想生活在如此狭窄的地方”。菲利普·奥德菲尔德说,“这个建筑将是极端的痛苦和完全的幸福的结合体”。
小萨勒曼说 THE LINE 将拥有天堂般的体验,在人工智能的辅助下,所有服务设施都将在步行 5 分钟范围内,而地下的高速列车时速将高达 500 公里以上。但他没有告诉大众的是,这座城市没有汽车和公路,高速列车或许将是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被普通人使用的交通方式——这意味着对个人行动能力几乎完全控制。
很多人怀疑,这座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建筑能不能按构想的那样建造出来。2024 年 4 月,彭博新闻报道称,由于 PIF 的资金限制,该项目已缩减规模。彭博社援引沙特官员的话说,预计该市一段 2.4 公里(1.5 英里)长的路段将在 2030 年竣工,该路段的居民人数将少于 30 万,比原计划的900万减少 98% 以上。但是沙特的官员表示,THE LINE项目将维持原有规模。
“穆罕默德·本·萨勒曼认为,建设城市将会像电子游戏一样简单。”一位社交媒体用户如此评论。
更让人担忧的是,因为沙特阿拉伯高度集中的权力结构,这个项目的建设或许会带来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2020 年,因为反对搬迁,沙特 Huwaitat 部落的 Abdul Rahim al-Huwaiti 被沙特安全部队枪杀,另有三名男子被逮捕,2022 年,这三人被判处死刑。2024 年 5 月 9 日,据媒体报道,沙特军队获准使用“致命武力”驱逐那些抵制搬迁的人,为 THE LINE 让路。
沙特这一疯狂的举动更加印证了“THE LINE”背后的社会变革意图——这绝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或一座建筑。
参考资料
“2030愿景”(Vision 2030)
国家治理视阈下沙特王室与部落互动关系建构研究-吴若仪
海湾君主制国家现代国家治理多维研究-陈小迁
沙特阿拉伯历史上的部落与国家-吴彦
沙特阿拉伯社会转型中的精英集团与王权政治-韩小婷
东腔西调Vol.152|列国志番外|沙特转型:小萨勒曼的“出埃及记”|嘉宾:施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游旭东,编辑:烧鸡,设计: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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