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就收钱的威尼斯,为什么还会涌入那么多“外人”?
2024-06-28 22:03

上岛就收钱的威尼斯,为什么还会涌入那么多“外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题图拍摄:波鲁克,编辑:宋爽


作为重返世界的第一站,意大利的威尼斯是如此地应景:在即将跨过国境线时,海关上标写的“隔离检疫”的英文“Quarantine”便来自威尼斯语,原意为“40天”——在欧洲中世纪的黑死病时期,外人到达威尼斯的隔离天数是40天。


2024年的4—11月,第60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在这座著名的水城举行。来自巴西的策展人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Adriano Pedrosa)为这场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双年展定下了“Foreigners Everywhere”的主题。在军械库停泊船舰的水面上,不同国家的语言用不同颜色的霓虹灯展示着这一主题,其中,也包括官方的中文翻译:“处处是外人。”


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充斥着涌入的“外人”。(图/波鲁克)


从18世纪以来,这里就是威尼斯最大的工业园区,一个涵盖造船厂、军械库和武器商店的庞大工业建筑群,直到今天意大利军队仍在使用,一些空间则重新活化成艺术空间,比如讲述文物流散历史的中国馆。


曾经,为躲避蛮族的蹂躏,被迫逃往亚得里亚海潟湖上的人们学会了一个特殊的建筑技术,他们将以耐水著称的桤木树干组成的大木桩打入水底,在上面兴建伊斯特拉石灰石板,建立起一座城市。在马可波罗机场前往主岛的水路上,桤木既是水鸟休憩的驿站,也是行驶的航标。而上流阶层的人就在这些航标的终点建立起雄伟的广场,扶持那些伟大的作品,培育最有天分的艺术家且让他们互相竞争。


超越常识的融合


抵达威尼斯,会立即感受到它与各个时代的艺术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是一个超越常识的地方,能够让人特别关注到创造的魔力。拜占庭式的哥特柳叶刀拱门下,可能藏着一个鱼贩的房间;老旧公寓门铃斑驳,不妨碍上面美杜莎的鎏金浮雕;甚至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当下创作的反战诗句也会和100多年前戈雅的《战争的灾难》蚀刻版画一同展出。


许多人远赴

火灾和停电的地方,
那是一个没有言语的时代。
有些人幸存了下来,
尽管并不完整。
没有人回来。


一个名为《超越》(Transcendence)的装置展示了同样的融合。这是华人艺术家陈世英(Wallace Chan)第三次在威尼斯双年展期间呈现个展,展览位于威尼斯的慈悲圣母教堂(The Church of Santa Maria della Pietà),也称“维瓦尔第教堂”(Vivaldi’s Church)。教堂建于18世纪,因音乐家安东尼奥·维瓦尔第(Antonio Vivaldi)在此创作了许多举世闻名的作品而得此别称。


慈悲圣母教堂(Santa Maria della Pietà) ©Federico Sutera。(图/受访者提供)


陈世英以珠宝艺术的创作成名,在葡萄牙的海运崛起之前,最赚钱的东方生意被威尼斯垄断,以17世纪的谢里曼家族(Sceriman)最为强盛。他们专门从事宝石和钻石业务,据说年度贸易量能达到百万吨以上。在同样的时间,威尼斯成为欧洲音乐最重要的聚集地,吸引了全欧洲作曲家的目光。


而这些具有历史和城市纵深的回响,都被艺术家以极具未来感的钛金属——一种被用于太空探索、心脏支架和最新的iPhone的材质——重塑。曾担任过大英博物馆策展人的詹姆斯·普特南(James Putnam)已经连续三次在威尼斯为陈世英策展,他认为,通过本次展览,观众将有机会从尘世的物质形式进入陈世英作品中空灵的精神境界。


陈世英与James Putnam于展览《超越》展览现场,Santa Maria della Pietà,威尼斯。(图/受访者提供)


《超越》由悬挂在教堂天花板的四件大型钛金属雕塑组成,步入“维瓦尔第教堂”,就会被音乐家布莱恩·伊诺(Brian Eno)的声景包裹,空灵而凝重。它逼迫来者只能直面那些大型钛金属雕塑的扭曲面容。那是一张惊悚而愤怒的骷髅状的脸庞,眼窝和嘴巴内陷,边缘破碎,狰狞可怖。但放眼细看,这脸孔逐渐变得温和,不再像最初那般令人生畏。雕塑张开的嘴巴中藏着另一张脸,这张脸散发着陈世英一贯的雕塑特色──平静与安详。


仔细观察下,雕塑张开的嘴巴和巨穴般的眼腔就像是绽放的花瓣,与展览中的郁金香雕塑有着概念上的联系。郁金香是重生的象征,代表新的轮回以及新的开始。花在佛教中除了象征无常之外,还意味着启蒙道路上的不同阶段。这件巨大的郁金香雕塑,既美丽又脆弱,叙述着生命的短暂。


陈世英个展《超越》展览现场,Santa Maria della Pietà,威尼斯,2024©Federico Sutera。(图/波鲁克)


陈世英的钛金属雕塑与威尼斯教堂中天主教圣物的意象有着引人深思的相似之处。为了驯服钛金属,陈世英研发了独特工艺,用温度和电流改变其表面组织,当表层在化学作用下呈现出他想要的颜色,便必须马上停止。在接下来的24小时中,颜色会慢慢固定下来。


展览最深处,陈世英将两尊小型钛雕神像安放在教堂祭坛上,各分左右。一边是佛陀,一边是基督。仔细看,打坐的佛陀穿着基督的圣袍,而禅定的基督穿着佛陀的法衣,示意两者精神之间的互联。


何为“外人”?


陈世英自16岁起从事雕刻创作,从大自然和中国思想中汲取灵感,又通过基督教墓地、圣徒与天使大理石雕塑学习西方雕塑艺术,发展出独特的技术与风格。他祖籍福建,年幼随父母迁往香港。如今,陈世英的作品被世界各大知名博物馆收藏,是首位作品进入大英博物馆馆藏的当代中国珠宝艺术家。今夏,他也将于上海博物馆东馆举办大型展览。他蓄须,穿中式的衣服,讲普通话、粤语和英文,没有身份困扰。


双年展的主题“Foreigners Everywhere”,既可以表达“到处都是外来者”的意思,也可以表达“自己到哪里都是异乡人”的意味。这种互为表里的关系是策展人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所认为的,当下世界的症候,也是如今艺术世界的推动力。而这种语言的误读和局限也正是“外人”生活里不得不体会的一环。


今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是“Foreigners Everywhere”。(图/波鲁克)


如今的威尼斯已经成为“外人”的主场。这不只是因为城市周围的宫殿、教堂和其他地方举办着各个国家的平行展览,比如来自南非的威廉·肯特里奇和中国的曾梵志,更是因为这里自古就是欧洲贵族子弟们壮游的一站,日均6万名的旅客让本地人的空间近乎窒息。


往来运河的贡多拉拥挤得乘客从上面掉下;纪念品商店里吹制的玻璃工艺品,不确定是否能和义乌制造一较高下;游客区的冰激凌和比萨上的水牛奶奶酪不地道得跟盘旋的贼鸥一样,让人警惕。最低处的圣马可大教堂的海拔仅为64厘米了,但谁也无法阻止它的沉陷。


2016年年底,威尼斯的预算出现重大赤字,债务超过4亿欧元。《卫报》报道,“实际上,这个地方已经破产了”。只要在4月登岛,就要付5欧元的门票钱;住岛上的酒店,还要付游客税。


而每一个在威尼斯张罗过展览的人,都可以在餐桌上绘声绘色地给你讲这座发达了几辈子的意大利老城,到底埋藏了多少盘根错节的黑帮关系。在每一次双年展来临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给场地”的故事要发生好几轮,并且都是用现金。骗子、小偷、黑帮和掮客,如何通过一个又一个盛会把一个沼泽之地盘活,是酒局上经久不衰的故事。


威尼斯被一些“外人”视为声名狼藉的旅游目的地,而作为“外人”的艺术家则将这座城市视为“活着的博物馆”。


比利时艺术家贝林德·德·布鲁伊克(Berlinde De Bruyckere)过去曾多次造访威尼斯,并在不同版本的双年展上展出了她的作品。2013年,她代表比利时展出了一件装置艺术作品,作品是一棵巨大的倒下的跛足木树。


而这次,德·布鲁伊克在圣乔治·马焦雷修道院的展览“避难之城Ⅲ”是本届双年展最令人震撼的展览之一。她在圣洁的教堂空间中,以身披残破的织物和衣服的形象,指出那些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人同样是“外人”。她借鉴了欧洲古典大师和基督教肖像画的遗产,以及神话和文化传说,将现有历史与时事所暗示的新叙事相结合,创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天悯人。


梦幻但脆弱


威尼斯双年展常年因以国家来划分场馆的体系饱受诟病。因为它看起来非常像每个国家各自建造和运营的文化大使馆的集合,比如北欧馆(瑞典、芬兰和挪威三国的联合馆),馆内的建筑风格由混凝土和轻质建筑材料组成,里面长着树木。展馆的设计理念也非常优美,像它们毫不费力的生活。


而在主场馆的展览中,有一件来自巴基斯坦艺术家达娜·阿瓦塔尼(Dana Awartani)创作的精美但规模庞大的雕塑纺织作品,由她撕开的丝绸条制成——象征着加沙遭遇的炸弹袭击——然后精心缝补破损处。《来吧,让我治愈你的伤口,让我修补你破碎的骨头》,这是作品的标题。


策展人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将主题里的“外人”定义为流亡者、边缘化群体、移民……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瓦解民族主义的话语体系。以色列官方艺术家露丝·帕蒂尔(Ruth Patir)已决定不开放她的展览,让意大利军方接管了以色列国家馆,3名配备防暴盾牌的警察在此巡逻。窗户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在达成停火和释放人质协议之前,国家馆将保持关闭状态。”


馆内的优秀作品。(图/波鲁克)


双年展的金狮奖最终颁给了澳大利亚馆,艺术家将展馆内部漆成黑色,然后在墙上画了一棵可以追溯到6.5万年前的推测性家谱树。这是用白色粉笔画的,以此纪念他的学生时代,当时他几乎以一无所知的状态了解自己的传统。


这个年代指的是人们认为第一批澳大利亚人存在的时间——他们被认为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我们都是相互联系的,我们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我们应该互相尊重,表现出善意。”艺术家这么解释。


尽管许多人认为德国馆的表达更优秀:一个略带科幻的影像,展示了人们去往新星球的故事——不要费劲了,抛弃国别民族和战争,人类去一个新的星球重新开始吧。但我们同宗同源,爱与和平的主张还是应该被重申。


然而,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策展人意图将边缘拉到中心的做法,反而坐实了边缘为边缘的原因。虽然威尼斯双年展创办于1895年,其重要性让威尼斯成为当代文化之都,上一届威尼斯双年展吸引了80万名持票观众,但这仅仅是每年前往威尼斯的数百万游客的一小部分。这里的一切都像一个遥远世界的泡泡,梦幻但脆弱。


亿万富翁的游艇和抗议活动、鸡尾酒会和文化战争,威尼斯双年展的开幕预展日总是充满奇怪的冲突和并置。阑珊的港口与即将开启的船,很多需要割舍的过去与不太确定的未来,威尼斯就是这样的地方,从不是风暴中心,却一直在边缘讲述着拼图一样的故事,与那个我们熟知却刻意回避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艺术家扎娜·卡迪罗娃(Zhanna Kadyrova)用俄乌冲突中的导弹制作的管风琴。(图/波鲁克)


乌克兰国家馆远离主场馆,在毗邻大运河的康塔里尼·波利尼亚克宫,老旧的庭院已经稍显破败,许多人都是在各条不知名的小巷里莫名拐进来的。展览诞生了本届双年展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艺术家扎娜·卡迪罗娃(Zhanna Kadyrova)用俄乌冲突中的导弹制作的管风琴。卡迪罗娃收集了基辅地区的弹壳,并将它们固定在乐器上,然后演奏俄罗斯的古典音乐作品。


乌克兰国家馆天真而哀伤,地上铺满了花朵。(图/波鲁克)


许多作品都充满着静穆和希望。一个房间里垒起废土,但上面已经顶出了嫩芽。场馆联通着一个水上出租车的停靠站,在两侧的建筑墙壁上,用暖色而烂漫的笔触,画着飞翔的天使、深情拥抱的男女、奇特的半人半兽,地上却铺满了花朵。


起初,天真哀伤的氛围让人不敢下脚。而从动辄要价数百美元的水下出租车上下来的人,并没有为这动人的场景停留,他们踩过这里,扬长而去。俯下身捡起,才知道这些颓败的花朵,是塑料做的。


真实世界的一角闯入了艺术的主题公园,在此真正消费的人却不在意,而这可能就是边缘为边缘的理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波鲁克,编辑:宋爽,监制:罗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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