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大家(ID:ipress),作者:连清川,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多年前,我在纽约著名的二手书店Strand Bookstore里淘到了一本已然破旧的《王国与权力》,如获至宝。
淘到的《王国与权力》英文版
当时,我的英语单词量还少得可怜,一边艰难地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阅,以便能够准确地掌握其中的奥义;一边心潮澎湃地感受其中所传达出来的如同福音的新闻理念。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我才读完了这本新闻界的《权力的游戏》。其中的震撼与满足,油然难忘。
可现在,当我重新拿起这本厚达654页的中文版《王国与权力》的时候,那份激动的心情已然消弭殆尽,母语阅读使我对它毫无畏惧,也毫无敬畏。
《王国与权力》中文版,[美]盖伊·特立斯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在一个新媒体已然霸占了用户和读者多数时间的今天,看这本书宛如在看新闻这个行业已经提前写好的讣告,栩栩如生地描写着传主充满传奇与诡谲的一生。
尽管它写的只是《纽约时报》,但约等于美国的整个报业。作者盖·特立斯既是《纽约时报》的宠儿,也是传统报业的逆子。这本书叙述的历史,始于1896年奥克斯买下《纽约时报》,再逐步把它打造成一份世界报业标杆,止于这本书出版的20世纪70年代中期。
阿道夫·奥克斯在1896年借钱买下了当时不断赔钱的《纽约时报》
那个时代真好啊。作为一个传统媒体出身的人,无论是当时,还是此时,当我读着特立斯无与伦比的叙述技巧所写作的故事的时候,我只能如此感慨。
他们面对着整个社会的精英群体。总统,国防部长,市长,议员,房地产商,投机主义者,共产党,工会领袖,女权斗士。他们像绅士一样倾听这些人的言论,可是从来不会在新闻和观点的原则问题上退让半分。
《纽约时报》历任华盛顿分社社长都是总统家宴的常客,他们的总编是总统的女婿,就连他们一个看上去稀松平常的总编助理,都曾经写作过撼动这个世界的报道。
1942年《纽约时报》的办公室
他们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业主之间的关系。除了奥克斯自己敢于干预新闻报道之外,他的继任者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编辑部若远若近的距离,生怕自己像暴君一样,打扰编辑部的自主权。
而总编辑从来都是些八面玲珑的人。他们都从最基层的小记者做起,做过轰动世界的报道之后,在编辑部里靠着人缘和谨慎的形象维护而逐步爬到顶峰。他们都是这个行业中最顶尖的人才。他们都知道:要实现自己的新闻理念,必须与业主维持,应该说,保持着信任,但守住不同的位置。
业主们也几乎没有让编辑部失望过,不是吗?尽管在猪湾事件上,由于总统的介入,他们的确调低了调门,但是在五角大楼事件上,业主坚决而毫不妥协的态度,令所有这个报纸里的人都以业主家族为荣耀。无论是姓奥克斯,还是姓德莱弗斯,还是现在姓苏尔兹伯格,编辑部里的每个人都相信,有业主家族存在,他们从来都不用牺牲原则。
《纽约时报》位于时代广场的总部
但这还不够。纽约时报里存在着近乎血腥的政治斗争。每一场总编辑更换,表面上礼貌的禅让,背后都意味着一场刀枪剑戟的暗斗。总编掌握着《纽约时报》这个近乎能够影响美国政治和社会的公器,尽管让候选人们垂涎欲滴,更重要的是:他们执着地相信,只有自己的新闻理念和信仰,才能保证这张伟大的报纸不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这还不够。评论部的主编们从来瞧不上编辑部的观念。第一位评论部主编是当过议员的奥克斯的弟弟,他在纽约时报树立了一个先例并且从此成为了法律:评论部并不对编辑部负责。所以,评论部主任是与总编辑平起平坐的位置,数次总编辑的夺权,都宣告失败。
这还不够。广告部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编辑部的固执与强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业主如此地偏袒编辑部,以至于经常牺牲了他们的利益。难道奥克斯不正是因为广告起家,而终于才抹平了他花费30万美金购买来的这份报纸的债务吗?但是苏尔兹伯格家族却无视他们的仇恨,在纽约时报里树立起一个原则:编辑部如同教会,而广告部如同政府。政府无权干涉教会的行为。
这还不够。华盛顿分社永远和总部处在战斗状态之中。
华盛顿分部是离美国权力核心最近的地方,不是吗?他们的记者几乎在白宫、国防部、议会中都布满了内线,所有的新闻在第一时间里,都会传到华盛顿分部主任的耳朵里。总部凭什么来干涉分部的报道呢?乖乖地刊登不就完了。但是总部却认为,华盛顿分社和政治走得太近了,以至于已经破坏了纽约时报作为中立客观的报纸的原则。于是,历经数任总编不屈不挠的斗争,华盛顿分社终于被攻陷了:他们的主任由总编辑任命,而不再是前任主任指定。
就这样,《纽约时报》通过内部的斗争,内部和外部的斗争,形成了一套自己完整的新闻运行机制,建立起了一个王国。这个王国,和其它大大小小的新闻王国,《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时代周刊》、《纽约客》、CBS、NPR,逐渐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新闻运行和操作的伦理和规范体系。
从1896年奥克斯购买《纽约时报》直到今天,它足足付出了100多年的时间,才建立起了这样一套行之有效的权威和制度。
二
在我初读《王国与权力》时候,新闻专业主义仍然如日中天。新媒体的前进,比如赫芬顿邮报的出现只给传统媒体精英们带来了一些小小的挫折与干扰。他们仍然是这个行业中的翘楚。他们执着地攻击和挖掘布什总统的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政策,追逐华尔街和互联网精英的贪婪与狡诈,就像一群远征的十字军,欢呼着全球化在世界的狂飙突进。
世界是平的,长尾理论,引爆点。传统媒体精英的想象力与洞察力空前爆发,震撼人心的著作层出不穷,三天两头地改变着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既有看法。他们相信互联网和新媒体是这个世界的希望,但同时也相信,他们守护社会的watchdog的功能也将在新时代中熠熠闪光。
可是,他们是一群傻瓜,是一群在枪炮病菌和钢铁的快速变化时代里,仍然身披铠甲舞动长枪的唐吉坷德。他们所欢呼的世界正在埋葬他们。就如同《权力的游戏》一样,那些冰雪世界里的英雄们,终将落寞地离去。
堂吉诃德败于风车的场景
不过数年,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爱丽丝奇境。对,是奇境,不是仙境。一个新媒体的奇境。
今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在社交媒体上了。除了一些拥有特殊嗜好以及专业的人之外,谁都不会专门去买一份报纸,哦,不,他们甚至不会去打开一个专门的新闻APP。
具有相当讽刺意味的是:所有的职业媒体都在忙不迭地进入社交平台,去开设他们的专属账号。Facebook、Twitter、Instagram、YouTube;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微博、抖音、快手和百度百家。
这不是一种业余,而是一种必须。如果没有进入这些社交平台,可能意味着他们更加加速的用户流失。
新闻已然变成了寄生在社交媒体上的一种形态。盖·特立斯太老了,他还能写一本关于新闻业命运的书吗?
人们已经不再需要新闻了吗?《纽约客》关于 “北美留学生日报”的文章中,一位普通的用户说:“我很喜欢读新闻,但是我想如果我不读的话,也不会发生什么。”
我猜这大约是许多,最起码是一大部分90之后出生的人的共同见解吧。
人们已经从社交媒体上获得了足够多的信息。新闻,已经从人们的生活必需品中淡出了。
这看上去不太合理。
我曾经是新闻原教旨主义者。这个词的意思是:我相信新闻是一种独立存在的职业,它所服务的目标仅仅是真相本身而已,既不屈从于任何的社会建制,也不屈从于任何一种理念,其中包括正义。
所以它应该冷冰得六亲不认,零度情感,零度价值。因为只有如此,这个世界上的人,才能够得到真相,唯有真相。
可是这样的理念正在crumble down,崩溃之中。
《纽约时报》的办公室
没有一家社交媒体所传递出来的信息、事实和新闻,是不带有情感和价值判断的。人们,我是指,全世界的人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信息传达模式。
如果我们的认知认为只有那些三线城市以下的人才叛逃到了新媒体,那显然只是我们这个职业的人聊以自慰的一种矫情而已:连新闻人都已经习惯了带有情感和价值的信息传递。
职业的新闻没有了,这世界到底变坏了没有?
几乎所有有关新闻的界限都在逐渐模糊掉了。总统通过Twitter发布信息,他自己就是一个强大媒的体,根本不需要和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称兄道弟;绝大多数自媒体的写作中,都带有强烈的价值判断,事实和评论早就混淆不清;原生广告举起的叛乱旗帜,彻底打破了内容与广告之间的界限,而所谓的信息流广告,更加直接地冲击了内容独立性的存在基础;任何一个视频平台轻而易举地就推出了几百上千个拍客,他们比任何一个职业记者都要快速地抵达现场,传递出一个新闻的几乎所有要件。
不是人们不需要新闻了,因为人们已经通过社交媒体获取了新闻。但是职业性已经彻底消解了,而人们并不在意。
怎么可以不在意呢?!有假消息啊!信息根本不客观啊!没有经过严格的论证,很有可能只是一面之辞啊!没有了调查性新闻,有多少的黑幕不曾被揭发啊!
是人们真的不在意这些了吗?
社交媒体是一个极其庞大的信息生产机制。当每一个人都拥有了一台具有拍摄和摄制功能的手机之后,信息的生产机制已经彻底被颠覆掉了。
总统可以发布任何一条他认为合乎他的利益的推文,但整个社会有千千万万反对他的人,也在第一瞬间生产出与他的利益相反的推文,送到用户的面前;自媒体的叙述的确带有强烈的观点和倾向,但对于那些与他们的观点相左的用户,他们一个也别想得到;那些看似魅力十足的原生广告和信息流广告,对于久经考验的用户而言根本不值一哂。在任何一个时间里,总有不满的内部人和外部人,将那些不曾被暴露的关于政治、产品、黑社会、贪污、渎职的黑幕送到公众面前。
舆论之发动,已然从职业新闻人的手上,转到了那些拥有手机和iPad的“庸众”手上。集齐用户的龙珠,你就能召唤舆论的神龙。
整个社会的信息总量呈现出几何级的爆发,在这庞大的总体信息之中,虽然夹杂了大量的垃圾信息和噪音,但就像大海有自净功能一样,社会总体信息也会有自净功能。一个谎言和谣言在庞大的后续信息中将被证伪;而一个被掩藏和遮蔽的黑幕,终将有一个或几个不满的人出来将它踢爆。
这就是为什么《时代周刊》连续两年选取的年度人物是:你(互联网用户)和whistle blower(告密者)的原因。因为他们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信息生产和传播的机制。
曾经世界上存在的为数几千万的职业记者编辑,在数十亿社交媒体的信息生产者面前,在信息容量上败下阵来;而职业化的培训,却可以通过数量的累积和时间的推移,而得以自然呈现。被消解的不是这个职业,而根本在于职业化的生产机制,被业余的累加所替代。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吗?Airbnb,Uber,Craiglist,不都在取代些什么吗?
这是新闻的至暗时刻,却是新闻民主的曙光乍现。Watchdog不是不在了,而只是每个过路人,都可能成为watchdog。
三
但是有一个问题来了。
新闻行业之所以要再三再四地强调真实性客观性平衡性,其核心要义就是给与用户一个判断的基础:建立在真实完整的信息之上的判断。数量和时间诚然能够逐渐地廓清事情的本来面目,但是其中的损失却也一目了然。
对,这个核心是效率问题。
效率的考量前提,不幸的,却是公平问题。原有的新闻生产机制,是等级制度。
在社交媒体出现之前的任何一个社会里都是有等级的,信息等级更是如此。政治精英-文化精英-商业精英-普通公众-贫困人群。在这些等级制度中,越是掌握权力的人,越是需要信息;而越是有购买力的人,新闻的生产就越倾向于他们的需求。
于是,在传统媒体的体制中,哪怕是《纽约时报》,也无法生产出给非精英群体的内容。他们的购买力不足,他们对信息需求的层次也不足。
传统媒体时代什么媒体卖得最好?美国的《人物》和英国的《太阳报》,中国的《故事会》和《读者文摘》。普通的用户根本不需要消费《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那样高层次的信息:他们的日常决策无需如此复杂。
所以,从本质上说,职业媒体人无非是精英群体雇佣来为他们专业生产信息的。
当社交媒体到来的时候,人人都成为了信息生产者。你可以想象,当信息的壁垒被全面打破了之后,什么样的信息会快速地成为泛滥式的主要信息?生活、八卦、娱乐、柴米油盐酱醋茶。
职业信息生产的成本太高了,连精英群体都不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于是,除了财经性的专业信息之外,职业新闻自然被边缘化了。
互联网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众民主。一人一票。同样也是信息(生产)的民主化,一人一票。
在我们眼里,民粹主义之所以突然间爆发成为全世界的主流意识形态,其实并不是什么以往的民粹主义力量较小,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民粹主义的庞大声音,被压制在缺乏表达渠道的传统媒体的生产机制之下而已。
要么是阿拉丁神灯,要么是潘多拉魔盒。信息民主化就这样被释放出来了。
一个小群体的职业新闻生产者,的确能够大大地提高信息传递的效率,但是在庞大的社会公众的信息民主化的要求之下,不堪一击。
可是信息大民主真的就是进步吗?虽然社会总体信息机制的确是有自净功能的,但是那只是一个真空实验室而已。信息自净的容量是有限的,就好像海洋对人类生产的垃圾的自净功能是有限的一样,一旦达到某个临界点,垃圾信息和数据噪音会占据主流,从而使自净功能大幅度削减。
大民主还有最可怕的一点。所有的民粹主义最终都是可被滥用和利用的。在一个太平无事的时代里,低效率的交叉验证和时间推移的自然验证对社会不会造成总体的损失。但是一旦处在一个剧烈变动的时期,这些低效率会被阴谋家和野心家充分利用,用以制造舆论的方向:集齐一批盲众的龙珠,召唤阴谋的神龙,这在历史上曾经上演过多少次?在社交媒体和新媒体时代,它提供了更加便捷和高效的渠道。
盖·特立斯是一个记者。他成为新闻界的逆子,不过是因为他改变了新闻曾经的、缺乏趣味的写法,从而把细节和故事性引入到了新闻写作之中,他因此被认定为“新新闻之父”。
盖·特立斯
但是他内心里,同样是一个新闻原教旨主义者。
《王国与权力》想要告诉你的是,一个堪称楷模的新闻王国,是如何在一群充满着人性弱点和权力欲望的人之中建立起来的。他们彼此冲撞、妥协、厮杀、倾轧,但一直朝着的,就是一个更加透明、公平和公正的社会。这是这个王国与权力斗争的所有意义,也是新闻这个行业的所有意义。
新闻慢慢地逝去,人们欢呼民主时代的来临。《纽约时报》的光芒正在渐渐暗淡,连特朗普的个人推特,就足以挑战它的权威。
这个世界到底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好像变好了。许多从来不曾有过机会在报纸、杂志、广播、电视上出现的人才,频频在社交媒体上逆袭成功,精英主义的壁垒在社交媒体的全面战争中土崩瓦解,一个YouTube上或者快手上的文盲,可以轻易击败在哈佛青灯古佛的博士。平民英雄难道不是每个时代的梦想吗?
可是真的变好了吗?民粹主义和全民的财富噫语毫无节制地喷涌而出,人们习惯于不经大脑轻率而轻浮的判断和意见,瞬间就可以淹没任何一种理性与审慎的声音。
你要问我,我只能说不知道。只有历史有答案。
我们是抱残守缺的傻瓜,而风车是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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