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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至今你还没看过《手术两百年》,那你真的缺课了。
豆瓣评分9.4,观众口中的“宝藏纪录片”、“绝对的良心之作”、“这质感以为是BBC拍的”……这些都是央视纪录片《手术两百年》在这个夏天爆红的证据。《手术两百年》必然称得上是2019年一部现象级的国产纪录片,因为它是中国第一部全景展现人类与疾病抗争的科学纪录片,以宏大视角生动阐述了200年医学外科史的厚重内容,更因为,其主创团队此次在制作和传播手段上的诸多创新,将很有可能在未来影响、甚至改变官方科普类纪录片的生产和传播模式。
作者|曾欢
2016年的夏天,9岁的男孩锡安·哈维站在了他最喜欢的棒球赛场上,这一天,他要作为特别嘉宾为球赛开球。棒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看似寻常却意味深长的抛物线——对于男孩锡安·哈维来说,这是梦想成真的轨迹,对于医学界而言,这是外科手术获得又一重大突破的标志性弧线。
因为,锡安·哈维是世界上第一例接受双手移植的儿童,这双小小的、开球的手,是经过了8次排斥现象和近3000小时的训练后,才终于能做到熟练接、抛球的双手。
一年前,在费城儿童医院,两岁就因生病而引发的严重感染失去四肢的哈维,经过10个小时手术,从高度匹配的供体处移植了双手。当哈维的血液通过血管缓缓流入供体的双手,苍白的手逐渐有了血色和温度,哈维成为了世界首位实现双手移植的儿童。
——“(拥有了双手)你最想要做什么?”医生问哈维。
——“写一封信感谢捐赠者的父母,因为他们本来不必这么做。”
一次计划外的“破壁”
这个夏天,哈维和他的故事感动了万里重洋外的中国网民。伴着哈维用稚嫩声音说出的回答,人们眼含热泪将这段讲述他故事的视频分享出去,也将#第一个实现双手移植的儿童#的话题推上了微博热搜第二位,数据显示,这条5分钟的短视频在微博上的播放量超过了1400万。
由此,这段截选视频的出处、呈现了几十台像哈维双手移植这样在医学发展过程中至关重要手术的央视纪录片——《手术两百年》,以在社交媒体爆红的方式,从医务工作者、医学生的小众圈层成功“破壁”,进入了大众视野。
哈维的故事是《手术两百年》第六集《生死“器”约》中的一个片段,这一集里,不仅有哈维这样接受移植手术患者的故事,还呈现了世界另一头山东济南一位器官捐献者生命的最后一刻、江苏无锡一场肺移植手术成功的决定性瞬间……
医护人员向器官捐献者默哀致敬
沿着医学发展史的脉络,逆流而上,追溯技术源头,采撷关键人物和现实故事的浪花,亦穿插最顶尖的国际专家的娓娓道来,放眼国际,最终落脚中国,作为中国第一部全景展现人类与疾病抗争的科学纪录片,《手术两百年》就这样将跨度200年的外科手术伟大的发展历程,以一种极其真实的、具体的、生动的方式描绘出来。
随后“一条”、“毒舌电影”等数十个微信大号的跟进报道和推荐将《手术两百年》的辐射范围进一步扩大。人们涌向B站,“报到”和“致敬”的弹幕填满了整个屏幕。人们涌向豆瓣,留下了诸如“谁能想到我是在学习强国无意中看到然后爱上了”、“还以为是外国人拍的”、“片头、摄影、旁白、配乐、文案都很精致,良心了”等充满惊喜的短评,他们用打分投票,让这部纪录片的评分定格在9.4。
此时,《手术两百年》在央视的首播其实已结束一月有余。这一个月中所发生的一切,是《手术两百年》主创团队意料之外的。
毕竟,在《手术两百年》策划、筹备到制作的5年间,面对这部纪录片内容的高度专业性、拍摄的难度和体量等现实问题,“尝试”、“熬”、“崩溃”、“打磨”才是整个主创团队漫长苦旅中的主旋律,期待和幻想都是奢侈的;毕竟,外科手术史这样的医学科普题材不似吃穿住行、艺术文化,直接进入大众视线,难度不小;也毕竟,《手术两百年》实际上并无提前的宣发计划和费用。
然而,一切都自然发生了。
一瞥“手术两百年”
在后期机房熬的时候,总导演陈子隽每天望着窗外树杈上的鸟巢,想象过很多次片子播出后的场景,“就像当年高考一般,如果要播出了(如果考完试),我在做什么。应该在给自己放大假吧?”陈子隽后来在编辑手记里这样写。
纪录片在央视播出的前夜,《手术两百年》制片人,同时也是该项目发起者、推动者、负责人的池建新,内心浮现更多的情绪,是担忧。“一开始想的都是负面的,我第一个担心很多画面血腥度观众能不能承受得住。第二个,毕竟拍了那么多患者,担心有人会质疑你是不是在消费患者。我们光最后的知情同意书,专家采访书,(就有)这么厚一摞,全是确保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播出的时候大家还是像惊弓之鸟一样,担心舆情出现。我就期待能顺利播出就行了,做了三年(编者注:此处指从开拍起)挺辛苦的了,别最后出岔子。”
他的担心一方面来自在央视制作纪录片的多年经验,另一方面,也来自他自己对于“手术两百年”这个选题本身的情结——到播出前,《手术两百年》其实已经在这位纪录片“老兵”的脑海里,以各种方式,预演了整整7年。
2012年5月底,池建新和他的团队在《三联生活周刊》网站上读到了一篇名为《手术二百年》的文章,文章不长,但内容相当震撼。
这篇文章介绍道,2012年是《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创刊200周年。作为寿礼,哈佛大学的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在最新出版的杂志上回顾了过去两个世纪中发表在这本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医学期刊上的外科手术案例及相关研究。
葛文德精心挑选的手术案例,和其引用的论文原句,拼凑出了过去的200年,现代医学从蒙昧和血腥残酷的暗夜中走来的路。有的手术,简直生动到让人魂飞魄散,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就是19世纪初著名的英国外科医生罗伯特·李斯顿一台“死亡率300%”的手术。
在吸入式麻醉技术被发现和普遍应用之前,许多外科医生都奉行屠夫式的闪电快手原则,这位罗伯特·李斯顿医生最快能用25秒完成一例截肢手术,被称作“李斯顿飞刀”。但也是这把飞刀,在另外一次截肢手术中不小心把助手的手指和患者的一部分生殖器切掉了,由于场面过于血腥,一名围观者当场心脏病发作死亡,患者和助手随后也死于败血症。也就是,一台手术,死了三个人。
200年来,外科手术的成功率、专业性和安全性就是在这样一次次血腥的尝试和一个个生命的代价中提高到今天的水平的。
那么,这场人类与疾病的漫长战役,是否能以纪录片的方式展现出来?
读罢这篇文章,这个池建新脑海中长久以来存在的想法再次浮现,他立刻得出判断——这个选题值得做,在国内大众对医学史、医学人文感知较为薄弱的背景之下,这个选题更值得下苦功夫去做。
不能再等了,池建新随后马上拟出一版《手术两百年》策划案,交到频道去立项。
一场9.4分神作背后的苦战
可是,一刀百年。
两百年医学史,群星闪耀,线索盘错,知识点浩瀚,这个项目的破题、推进的难度可想而知。后来,包括池建新、总导演陈子隽、各分集导演在内的主创团队成员回溯这个项目时,不约而同说了同一个词——“无知无畏”。
团队成员没有专业的医学背景,这本就是一场向着未知领域和质疑眼光突进的苦战。池建新提出的“放弃再现手法”,全本纪实拍摄的拍摄要求,又让这个项目难上加难。
所谓“再现”,即“真实再现”,是纪录片制作,特别是历史题材纪录片制作中的一种常用手法,是对某一特定人物过去的有意义经历由本人或演员重新演示进行拍摄。简单来说,就是让演员拿着剧本,把历史场景重新演一遍,去填充史实。
“历史题材的片子不再现,很多人听了会觉得,这不可能。因为从2000年左右到现在,国内历史题材的纪录片都是以再现为主。但这个项目我一开始就提出要求,绝对不允许再现,必须现实拍摄,我们(要拍的案例)有没有博物馆,有没有讲解员,(关键场景)有没有遗迹,(关键人物)有没有后代?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跨国拍摄,必须找到国外相关的医学史现存遗迹。”
“从策划到现在,六年,从开拍到播出,三年,那前三年我们在干什么?就是前期调研,挖掘史料,找医学史的专家。”池建新回忆说。
为历史题材寻找现实素材本就不易,更难的是,并非所有案例在此纪录片中都适用,“我们选案例的一个核心原则,是这个案例能不能承载那个技术点。比如《打开心脏》,一开始的技术是什么样子,现在顶级技术能做到什么程度,案例必须要典型,表现出这种对比。
即便现在在搜索引擎上搜索《手术两百年》,多翻几页,你还能看到团队在拍摄前调研阶段四处拜访医学专家、观摩手术、开研讨会的新闻。后来,《手术两百年》团队总共走遍了12个国家、80余家大学、医院、博物馆,采访了50多位国际顶尖医学专家,寻找鲜活并有足够科学说服力的素材。
事实证明,正是“放弃再现”,成就观众所说的、该纪录片的“国际感”。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同时摆在团队眼前,两百年的庞杂史实和素材要如何破题、如何排列才能让不从事医学的人看得明白?《手术两百年》开拍前的2015年,陈子隽找到了科普著作《心外传奇》的作者李清晨。
用了一个春节,李清晨迅速梳理出了现在观众们看到的《手术两百年》分集脉络——第一集《理性之光》(解剖学)、第二集《手术基石》(止血、麻醉、消毒)、第三集《长驱直入》(腹腔)、第四集《攻入颅腔》(大脑)、第五集《打开心脏》、第六集《生死“器”约》(移植)、第七集《众病之王》(癌症)和第八集《手术未来》,并交给摄制组近8万字的文稿。
“这样的破题方式,在纵向上,先建立了一个完整的手术两百年的逻辑。有了解剖学,才有了现代医学的基础。解决了止血、麻醉、消毒问题,我们才能打开腹部,攻入人体的第一个禁区。然后是大脑、是心脏,是充满异想天开的移植挑战。但手术刀不是万能的,接下来,我们用癌症来探讨手术的边界,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生死。最后是总结、致敬、展望。”陈子隽在编辑手记中详细阐述了分集的逻辑和用意。
不过制片人池建新告诉我们,一开始,他们野心更大,“最早报上去的是12集,无知者无畏,最后眼科、儿科都砍了。”
2016年,《手术两百年》进入拍摄阶段,苦战继续。相比拍摄国内外博物馆、专家,进入手术室拍摄手术的部分需要团队付出更多,除了精力、技术,更多的还有诚意和真心,因为,深入一场手术,就是参与一场生死。
“手术室没有摆拍。全是真实的,真实意味着什么?第一,你跟的手术医生要同意你拍。第二,你不能干扰人家做手术,你不能说重来一下。人家干8个小时,你就得盯8个小时。如何做到这些,这就是难度。”池建新说,团队在拍摄过程中体现出的专业和诚意,让很多医生都成了他们的外联。
对于团队成员自己来说,这样在生死之间的拍摄也是心灵上的巨大挑战。分集导演褚金萍哭过无数次,在参加完其中一个拍摄嘉宾的遗体告别会后,她“哭了一整个下午”,2018年春节她举起酒杯说的祝福是:“希望我拍摄过的嘉宾明年都好好的。”第七集《众病之王》分集导演陈东,在结束拍摄后的半年,一直在做自己罹患癌症的噩梦……
2017年上半年,这番几乎囊括了人类所有情绪和感受的拍摄结束了。池建新本以为后期工作会在此后的一年顺利完成。“现在看,整整多了一年。为什么?因为文本建设上面推倒的次数太多了,总导演要求也比较高一些,文本推倒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大家都崩溃了。”不过,池建新马上又补充说,“做纪录片,做到最后都崩溃。”
不止是一部纪录片
9.4分、“宝藏纪录片”、“国际水准”、“以为是BBC拍的”……当《手术两百年》搭配上这些关键词成为10W+俱乐部的种子选手时,池建新在此片开播前的诸多担忧终于可以放下,但是眼前的成绩又让他陷入了新一轮的沉思。
一是关于医学科普本身。
“中国目前的医学人文素养还是太薄弱了,比如,在西方,医学的地位和物理学的地位是并列的,哥白尼跟维萨里(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是齐名的,但是传入中国的时候,维萨里就被忽略了,这体现出我们从根上对医学地位的弱化。中国进入医学教育的时候,把医学降低到术的层面,尤其谈到手术,大家似乎只强调医学的工具性,比较容易忽略科学性,更把它的哲学和人文属性降低了。最后导致的恶果是现在我们的医患关系出问题,这在制度层面上有原因,但是还有别的原因——人们对医生的理解,医生对病人的理解等等的基础医学人文修养不够。不够在于哪?在于教育,我们医学人文科普教育是缺失的。”
池建新说,拍《手术两百年》的时候,他就希望这个片子在这个方面的表达能做到理性与克制,科学是结构、人文是皮囊,要尝试以全人类的视角呈现医生和患者的关系——我们是与疾病抗争的队友,而非对立面。
拍完《手术两百年》,池建新认为这个目标完成了80%,真正要完成提升大家医学人文素养的目标,路还太长。现在他最希望的是做一个专业的医学博物馆,让国人能延续这种感受,身临其境了解医学。
另一个思考,是关于国产纪录片的未来。
《手术两百年》“计划外”走红之后,池建新和他的团队开始复盘,有哪些事他们做对了。
首先,就是当初“放弃再现”的判断,“国际上的纪录片,基本上都已经现实拍摄了,我们预计到现实拍摄也会是国内的新风潮,历史纪录片纯再现,那已经是过去式了,不能用。现在的观众都是国际视野的,眼光很毒,所以你想要拍他们叫好的片子,就必须达到国际化。要不然没戏。“
该片的“国际感”也来源于由中国爱乐乐团录制的主题音乐、“舞台表演式情景”、三维动画、科学实验等元素和技术的使用,这些也是这部纪录片“踩准的点”。
其次,就是《手术两百年》的传播尝试。《手术两百年》从电视屏幕、杂志、到微博短视频,到“一条”等微信公众号,再到豆瓣、B站传播路径,实现了受众从医疗专业人士医学生、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再到更广阔人群的层层“破壁”,其中一个关键转折就在于团队在该片播出同时,制作了将近30多个3-5分钟的独立短视频在社交平台投放。
几个单条视频逐个引爆,激起话题漩涡,而漩涡一旦转起来,平台和人群之间的孤岛状态很容易就被打破了。池建新认为,一个个孤岛被打开的时候,就是一个IP形成的过程,因为这说明你已经具备相当高质量的核心用户,他们在推进话题,加速破壁。“破壁越远越好,你要能破到三层以上,那你可能是大IP了。“
这样的制作经验和“独立产品”传播尝试,让这个纪录片老兵看到了未来国产纪录片IP化、工业化、甚至看到盈利的方向。他希望所有这个片子中的“后知后觉”,能成为未来的前置驱动。
“纪录片想IP化,那必须要工业化。所谓工业化就是利益要工业化,你要调研市场,操作流程上面也要工业化,你要卡点,《手术两百年》其实在这个方面还没有达到工业化的标准。它时间太长,没有把修改的时间预留出来,包括素材的整理,有时候后期时间长是因为素材崩了,这些问题在大型的电影、娱乐节目的工业流程里都是可以解决掉的问题,在纪录片里我们现在也要逐步地提上日程,尤其是进入4K拍摄以后,一定要逐步地工业化。“
有分集导演在编辑手记里写:“纪录片这个行业除了穷点以外,没啥缺点。”其实,这也是池建新眼中,国内纪录片行业中存在的、可能会影响纪录片质量和工业化的一个问题,“纪录片这个东西,你要找到你稳定的赢利模式。如果说这事做成了以后,大家知道最后的盈利点在哪以后,做前端的事也就踏实了。现在我们做纪录片前后没有连接,那整个组就不是个产品逻辑了。”
用几年时间艰苦打磨一部片子,再将它的命运交给电视荧幕,转身投入下一场苦旅,对于池建新和他的团队来说,这可能是过去数十年纪录片工作的常态。
由此,我们可以说,《手术两百年》是幸运的,这是在这个年轻人更爱看纪录片的时机下,在健康和医疗话题时刻牵动的时代情绪中,适时出现的一款精品。
但通过《手术两百年》和其团队,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高品质纪录片的走红并非只凭运气,中国的纪录片创作人有这样的策划、拍摄和制作能力。同时,《手术两百年》沉淀下的经验和思考在未来也将有可能改变池建新、陈子隽们的工作常态,也改变我们看到国内纪录片神作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