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 17:36

如何写出一篇好散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 (ID:jingguanshuping),作者:韩浩月


散文是什么?如何写出一篇好散文?这两个问题,曾长时间地困惑我,直到现在,虽然已经写了20余年散文,但仍然处在一个不断询问与自我解惑的过程里。


前段时间,集中阅读了一批散文集,印象最深的,或者说最能打动我的散文,是那些写亲人故去以及与猫狗等宠物有关的作品,由这些作品出发,我觉得自己仿佛看清了散文的当下面貌,找到了散文更好的写法。


在讲述亲人远去的作品里,作家的笔法平静、克制、日常,文字里的作者身份完全淡化掉了,作家不再是作家,而是成了一名儿女,一位父(母)亲,一个丈夫或妻子……这当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篇,文章名叫《亲爱的乔乔》(《散文2023精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是作家彭程写给留学在外、意外身故的女儿的一篇纪念文章,在前边,他讲述着女儿的点点滴滴,轻松温情,到后来,文章忽然转入女儿去世后他被击溃的生活,读来令人心碎不已。


死亡主题,突然出现在一名写作者的笔下,它会瞬间剥离作者所有的写作经验与身份,使之作为平常人,感到持续的沉痛、不安、孤独,这让那些纪念文章更接近于日记,举重若轻,喃喃自语,心有惊雷,生似静湖,读来让人痛惜,也让人瞬间感悟,由衷对活着产生珍惜与感恩。


猫狗作为宠物,这几年分外多地走进作家笔下,这和社会的原子化生存、人际的离散式链接有很大关系。疫情期间,宠物比过去更多也更亲近地进入家庭,成为生活的一份子,也成为人们精神支撑的一种来源。


周晓枫在《野猫记》(《幻兽之吻》,中信出版社)中,写她与小区流浪猫之间的牵绊;王恺在《进入死亡的缓慢过程》(《茉莉为远客:2023当代散文20家》,湖南文艺出版社)中,以一只老猫的死亡写到人的去世,都使人惆怅;张翎在《妞妞小传》(《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中,写了她与猫咪妞妞掺杂着幸福与无奈的长期相守,我也写过《书房里的猫》(《燃烧的麦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感谢两只猫在过去几年提供的珍贵陪伴……


《茉莉为远客》,张莉|编

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


宠物在性情方面的稳定性,以及它们对食物、玩耍的渴望,对时间的精准认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类,去打量并审视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思考模式。宠物身上的确定性,让人类所面临的种种不确定性,显得无比荒诞且不真实。


读这些作品,让我觉得散文写作在近年产生了一个大的转向。过去的散文,主要提供气质与细节。在气质方面,讲究“形散神不散”“心口相应,信口直说”“优美凝练”,在细节方面,追求“以小见大”“滴水见海”“细微处见人心”等……


但现在的诸多散文,更多地转向了对动荡感的记录,倾听个体因无力而发出的呼喊,对过去不再有过多的缅怀,对未来也不进行不切实际的展望,只对当下进行针刺般地刻画,以及近乎忠诚的描写。传统的散文概念,受到汹涌澎湃的心灵波涛冲击,这在不断改写着散文的魂魄。


散文的转向,也使得这一往常局限于局部的文体,拥有了整体性,散文开始提供结构与戏剧化,这种结构与戏剧化冲突的来源,与环境、现实、观念的截然不同或者矛盾对立构成,比如我们每天都面对的一些议题:城市与乡村,他乡与故乡,生存与死亡,生活与活着……在这样宏大的结构下,写作者赢得了更大的创作空间,笔下的人物具备了更多的命运感。


金艺的《故乡与他乡》、凌仕江《微尘大地》、陈漱渝《生有确时,死无定日》(这三篇均出自《年度散文50篇》,北京时代华文书局),这些文章的写作,比过去更多了悸动与不安,也多了经典化的可能,这推动了散文走向非虚构,甚至走向小说风格。


但真正挚爱散文的写作者,不会舍得丢掉散文的文体特质——真实。无论怎样写散文,真实都是散文的基础、底色、逻辑,散文的主要魅力来自诚实、坦荡、率真,“用真嗓子表达,绝不用假嗓子发声”(张莉语),成为当下散文写作的主流。由此可见,散文创作已经摆脱了“散文腔”,曾经流行的“大文化散文”“散文美文化”“小情小调”等,均在被更具现实意义的写作所覆盖,现实主义的全面铺开,让散文这一文体变得朴素、厚重、深沉。


如果在一篇散文中,不再那么容易地看到作者对辞藻的青睐,对才华的刻意展示,对篇幅的精巧设计,对段落的操控意图,那么大概率这位作者已经走出了散文写作的某种习惯,开始更注重心灵地图的变迁,在愈加关注自身的同时,也开始重点关注与之相近的群体,愿意去书写彼此共同经历的生活与命运,用质感甚至是痛感来代替散文曾追求的美感与伤感。


散文的单个字词,由此也由珠玉般的圆润,拥有了瓦砾般的硬度,在“服用”的时候,能分别从眼睛、喉咙、胃部,感觉到那些字词本身携带的颗粒感。


无论哪个时代的散文,细节总是动人的,但选择从什么样的细节切入,也确定了散文的气质与风格,如果总是用一样或相近的细节来写作,容易造成散文的同质化。我在写散文的时候,也重视细节,但没有刻意的文体意识,觉得自己非要写一篇细腻的散文不可,更多时候,写作的启动由寻找内心的裂缝开始,那些裂缝细微而渺小,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中,可一旦找到,就可顺着那条裂缝循迹而出。


它上连着历史与文化传统,下连着当下的火热与凄冷,向左是个体孤掌难鸣的孤独,向右是群体不约而同的盼望与期待。顺着这条裂缝写出去,不是为了费心劳力去填补它、修复它,而是干干脆脆地穿过去,可以不回头,也可以回头看,当然,回头看的时候会发现,裂缝已经被鲜花和阳光灌满,这大约就是散文写作的意义。


我曾搬来椅子独坐客厅中央,花几个小时去凝视墙角因漏雨而显现出的阴湿曲线;在午夜,邻居家中年夫妻吵架的内容如瀑布般灌入自己的耳朵,失眠的我想到的却是“雪夜访戴”的典故;徒步登上高速公路,看本该车水马龙的路面中央落叶在独舞;在海边,把一场由海风制造的感冒带回家中,一病半月不起……这些都是我写散文的缘起,是我在目前阶段得到的写散文的方法,这样的方法不见得适合更多人,但可能会帮你很快凝神在文档敲下第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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