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 (ID:NOWNESS_OFFICIAL),作者:刘宽,编辑:邢之慧、边季,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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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拉·甘奇塔诺(Maura Gancitano)是位意大利哲学家、作家。她在意大利《共和国报》开设专栏,就堕胎权、性别暴力和母职等议题撰写评论文章;她热衷于哲学科普,开设播客、活跃在社交媒体,和读者们讨论时下流行的政治文化议题,instagram简介里赫然写着“让我们尝试从哲学的角度理解世界”。
2022年,甘奇塔诺凭《服美役》(Specchio delle mie brame:La prigione della bellezza,直译《欲望的镜面:美的牢笼》)获得了意大利国家女作家文学奖。这本回溯历史、几乎囊括了女性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非虚构作品,解构了“女性之美”是如何被定义、又如何奴役和消费了女性的迷思。
今年初,其中文译本在国内持续炒热“她经济”的背景下面世,立即引发读者的热烈讨论,让作者本人也感到意外。在数以千计的书评中,自称为长期的“脱美役”实践者批评它过于温和浅显,另一些声音则担心它可能混淆“服美役”和“美丽羞耻”,为女性套上另一层枷锁。
《服美役》
中国读者的读后感,也是如今女性在日常中所面临的复杂矛盾的缩影。女性的共同体之所以能跨越国界,是因为她们面临同样的困境,同样想要提出自己的诉求。这些诉求关于身体,关于对凝视的反思和对“美”的困惑。它关于那些被特定的人书写的历史、被操控的影像、被消费主义捆绑的社会,关于被日复一日重复的话语。
甘奇塔诺试图戳破这些神话。我们和她聊起哲学,也聊起乳霜和她的女儿。她不惧承认困惑,更不惧以大声提问的面容取而代之。
“自我取悦”源于我的自由意志吗?
NOWNESS:这本书的中文译名叫做《服美役》,它也是近年来中国社交网络的一个流行短语,指“为了美丽而狠下苦功”。您认为这个话题为什么可以突破种族、文化和历史的藩篱,无差别地让我们为之困惑和苦恼?
甘奇塔诺:在19世纪的欧洲,广告、照片、杂志和目录传播了女性身体应该看起来如何的一套形象:白皙、没有残疾、高挑、瘦削。这标准是由白人创建的。保持美貌和体型从这时起变成了一种社会责任。
中国读者对这种负担的感同身受让我意识到,这种社会责任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传播到世界几乎每个国家,而且非白人群体甚至从中感受到了更多压迫。全球化和社交媒体让这种标准的扩散变得非常简单和迅速,使世界各地的人都被约束在同一种压倒性的标准下。
NOWNESS:如同您书中写的那样,关于美丽的神话变得越来越隐秘,甚至狡猾,它巧妙地隐藏在“自我取悦”“穿衣自由”的宣扬后面。我们感受到的愉悦在多大程度上是被消费主义塑造的?如何才能突破规训的循环?
甘奇塔诺:这是个好问题。其实对我来说,也很难区分真正的欲望和消费市场诱导我产生的欲望。我会建议女性自问——这究竟是出于某种责任还是纯粹为了我自己的身心健康,但这终归非常困难。
过去,在意大利,有人会告诉你,要买哪种乳霜来消除肚子上的赘肉。但现在的话术是,买这个产品是“因为你很美”“你需要照顾自己”,但目的还是一样,都是销售产品,不断销售过量的护理产品。到最后,你已经无法分辨你是真正感到需要它,还是仅仅由于看过太多次广告,你的大脑开始欺骗你对它产生渴望。
甘奇塔诺:当注重外表被当作一种个体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强调时,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经济问题。这关系到资本主义的可持续性,因为我们买了太多我们不需要的东西,赋予了资本控制和审查我们的权力。为什么我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想买眼霜?比如晚上睡觉前。为什么当夏天临近时,我会寻找最新的抗氧化产品?通常是因为我被广告轰炸了,这些广告提出了这种建议。
有时这些广告是通过“博主”来传递的,他们似乎像是家人或朋友,对我们提出建议,所以这是更狡猾的一种广告。选择这种营销方式的人,通常对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有着准确的把握,他们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会产生某种特定的欲望,知道我们可能会有一种匮乏感,或者觉得自己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当我读到美国模特艾米丽·拉塔科夫斯基(Emily Ratajkowski)的传记时,我意识到像她这样有完美身材的人,也和她的身体有很糟糕的关系。所以,重要的是认识到,我们之中不存在赢家和输家,我们都是被经济力量所控制的个体。这种力量希望我们购买大量的东西,过着不满足的生活。因为如果你对生活满意,你就不需要每次都为了美而买单。但我不认为博主是邪恶的。重要的是他们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可见性意味着一种巨大的责任。
NOWNESS:如何才能既充分利用社交媒体,让它帮助我们认识美的多元,建立同盟支持网络,也将它灌输给我们的容貌焦虑最小化?
甘奇塔诺:我们要做的不是批评某个特定的人,不要批评关心外表或有容貌焦虑的女性。当对外貌的关注变成一种痴迷时,我们必须始终保持警惕:这种痴迷带来的影响是什么?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痴迷?
科学研究表明,我们低估了谈论美容、体重等话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如果每天花几个小时在这些事情上,并不断寻求他人的反馈,这可能会让我们的情绪变得更糟。
我们无疑应该减少使用社交媒体,但得承认这非常困难,因为它正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而设计的。要求年轻人立即全然戒除社交媒体是不现实的,在限制的同时,要提供别的选择。
在书中我写到了我的女儿,通过她的青春期,我也在重温我自己的。我女儿曾因为体重超标而承受污名。现在她正在探索对音乐、小说和戏剧的兴趣。让年轻人走上一条自我实现(flourishing)的道路,使他们能够发现自己的兴趣、欲望、激情和才能是很重要的。
NOWNESS:你在书中提到了“客体化”的概念,女性没有被视为有思想、有感情、有欲望的人,而首先被视为性对象,视为被评判和观察的客体,由男性凝视定义。
甘奇塔诺:越是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人,越容易被这种凝视所审判和影响。属于非白人的、贫困者的、残障人士的、性少数群体的身体都被异化了,被视作不正常,对身体的压迫在这里产生了交叉。
在社会中,女性就处在被边缘化的位置,因此我们总是感受到属于我们的空间很逼仄。生活对女性来说成了一场竞争,其她女性被视作竞争对手,是敌人。从事业、履行母职、工作与生活间的平衡到外表,我们在方方面面与她人展开比较。所以我们需要保持警惕,“男性凝视”不断侵蚀着女性的视角,内化成我们进行自我审视的目光。
值得一提的是,在意大利,美的神话和自我凝视也开始对年轻的男性产生影响,也就是说,不仅女性面临的问题没有好转,男性的处境也更糟了,整体的情况都在恶化。改变我们看待身体的方式迫在眉睫。
当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
NOWNESS:你曾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吗?我们应该如何学习熟悉和亲密地使用自己的身体?
甘奇塔诺:作为女性,我们其实很难学会使用自己的身体:不将其视为必须看起来美丽的客体,而是视为允许我们通过它进行体验的媒介。人存在于世,不仅仅是作为躯壳,经由身体,我们可以收获成千上万种体验。
所谓“母性”是19世纪才被发明的产物,是资本主义以“爱”为名布下的骗局。那时候,他们告诉女性,生育是自我实现的唯一途径。因为你爱孩子,爱丈夫,爱家庭,所以你要以无私的母爱承担起全部家庭照护的职责。
甘奇塔诺:我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当他们出生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身体不再是我的身体。养育的任务很繁重,一天24小时,一周7天,无止无休。就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社会把我放进了一个名为“母亲”的盒子里。因为我是个母亲,我必须要做这些事,我不能再做那些事。
我知道我必须要找回自己的身体,重新开始工作,耕耘我的智识生活,因为除了家庭和孩子,我同样热爱这些东西。成为母亲后,女人变为很多块碎片,你需要把它们重新拼合在一起。既要工作又要做家务非常难,这让人无法停下休息。
我在其它书中谈到过“自我实现”(flourishing)这个概念,那是一种在恰当的时间,处在恰好的位置的感觉。你因这样一刻感到幸运。如今,感觉到幸运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任务要完成,不论是在社交网络还是在工作中,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被动的工作。
甘奇塔诺:因此,重要的是与我们的身体建立新的关系,因为美丽神话和对美丽的追求使我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使你的身体变成了被社会操控的对象,而不再属于你自己。认识到这一点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而是重新跟身体建立连接的起始。
表达与身体的关系,可以通过运动,通过精神层面,或者通过休息。在这个社会中,休息非常困难,什么都不做也很难。在我看来,培养一个私人空间非常重要,这个空间与在社会中的“表演前台”是分开的。
社会要求我们在每时每刻、生活的每个方面都表现出色。不管做什么,它都对人提出了某种要求。哪怕在做瑜伽时,也要求你做到完美,穿上最时尚的瑜伽服装,拥有完美的身材。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也意味着接受自己的特点,接受不完美。完美并非人类的特质。我们走在一条充满欲望和可能性的道路上,而这条路是关于不完美的。美丽神话告诉你,你可以达到完美,但那是一个谎言。
NOWNESS:女权主义者娜奥米·沃尔夫写道“年轻女孩学到的并不是对另一个人的渴望,而是被渴望的渴望,这占据了大量本该用于寻找她们想要的东西的时间”。美的神话是如何影响我们的亲密关系的?
甘奇塔诺:女性总是低估自己,我们对被男性抛弃有很大的恐惧。很多女人,包括我自己,都有“冒名顶替者综合征”。这并非生物学问题,而是文化问题。
我们害怕自己不够好,不值得被爱。但爱并不是应该用值得与否来衡量的事情,爱是一个不完美的人,爱着另一个人的不完美。但这很困难,因为即使在谈论爱情时,我们也被市场所左右。
我不知道在中国,约会软件的使用情况如何。在米兰或罗马,人们的生活被工作占据,约会软件的存在弥补了大家没时间认识彼此的缺失。在约会软件上传照片时,你必须准备好,并且要回避一切可能的缺陷。你被对外貌的评判所左右,你必须“配得上”一次右滑匹配。
我认为如今,人们需要真正的相遇。但真正的相遇却如此困难,我们害怕真实,我们必须在每一个时刻表现出色。当你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时,你是你一生中可能遇到的最苛刻的评判者。当“表现”开始变成“表演”时,要与自己和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是非常困难的。
为什么要定义“女性化”?
NOWNESS:上世纪50—80年代,大多中国女性成长在一个不鼓励打扮和表达自己的环境中。对她们来说,化妆或穿高跟鞋可被看作是一种打破社会规训的自我追求吗?
甘奇塔诺:在不同的社会和时代,人们被迫接受的规训也不尽相同。我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方法,可以反叛所有规训。不断反思在当下的社群和社会中,我们所面临的规训究竟是什么,这点很重要。
比如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花时间穿衣打扮是件轻浮肤浅的事,因为作为一个热爱哲学的年轻女性,我得表现出我对这些事毫不在意。直到成为母亲,我才想明白人是有很多面向的。你是一个科研工作者,你喜欢口红,这两者间毫不冲突。但社会有时候就是会拿这种事做文章,说你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不该打扮得这么女性化,看起来不够严肃。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对所谓的“女性化”进行定义非常愚蠢。我们要做的是探索自己的内心:对口红的喜爱究竟是种怎样的体验?它强化了我的福祉吗?还是一种为他人而作的表演?这在很多时候取决于你身处的具体环境,有时它是积极的或消极的,有时它是中立的,有时它很复杂,同时存在积极和消极的两面。总的来说,我们需要关注的是社会写下来贴在这些事物上的标签,那标记了人类历史中决定性的时刻。
NOWNESS:我们非常喜欢您书中关于衰老和年龄歧视的部分。您自己对衰老有什么想象和体验?
甘奇塔诺:在欧洲,现在60岁左右的女性比她们的母亲在同样年龄时显得更加年轻。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公共健康水平的提高。过去,步入老年时代意味着生活的结束,而今天,你必须不断证明自己年轻、有活力、跟得上时代。
我认为,人类应该在更长寿的同时,也在晚年过得更自由一些。美的神话将老年女性塑造为一种失去魅力的形象,但在我看来,老年女性的自我价值感并不应该取决于她们是否看起来年轻、追求感情生活、参与运动或是打扮时尚。
在变老的过程中,需要保持年轻的焦虑使得生活本身成为一种不间断地劳作,你永远无法真正休息。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以自在的状态度过人生中逐渐老去的那段岁月。在欧洲,许多50岁的女性看起来都很棒。如果你渴望感觉自己很年轻,那也是没问题的。
但是对我来说,我想象自己的60岁,是深居在乡村的房子里,与猫和书为伴。我不想再像30多岁时那样为了别人而做些什么。多样性很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点和欲望。
老年生活曾经是女性能够真实表达自我的唯一时期。在这个年纪还要证明一些东西是多么无聊啊。但哪怕是在生命的这个阶段,社会仍然试图控制我们,这让我感到很愤怒。因为我希望能够享受生活,而不是为了表演而活。
NOWNESS:你多次提到“flourishing”这个词,它描述的具体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甘奇塔诺:我喜欢这个词,对很多哲学家来说,flourishing是对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eudaimonia”的准确英文翻译。它的意涵近似于“幸福”(happiness),但又不完全相同。在这个社会中,幸福只是一个瞬间。你必须向别人展示自己是幸福的,但人类的生活并非如此。一天之中,你会在某一时刻感到幸福,而在其它时间是无聊的。
我们就像花朵,各不相同,“flourishing”所指的自我发展,就像是花的绽放,每个人都属于自己的绽放的时刻。对我来说,自我实现不是赢得一场比赛。它是蓬勃发展,是感受自己,试图探索自己的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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