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2017年,我初到台湾宜兰的深沟村,动了进村种⽥的⼼思,问别⼈“⼤概能有多少收成”,得到的回答居然都是“不知道,要看天”。
作为⼀个新⼿⼩⽩,我想知道:如果惯⾏农法的产量是⼀千⽄,那么不⽤化肥农药⼤概能收多少⽄?有没有保底产量?
当时我以为,答话的⼈只是⽤“看天”来搪塞。
⽆知者⽆畏,“看天”没能吓住我,到底还是租了⽥。我在台湾的两年⻛调⾬顺,收成都不错,甚⾄⾼于同样不⽤化肥农药的种植⽼⼿。直到来恶⼈⾕,⽼天爷教育了我,回过头来开始明⽩“看天”的意思。
●麦子黄了,但“黄”之所指不是丰收。
洋葱:“成功的”失败
5⽉31⽇收洋葱,全部收成如图。我这是⼜“成功地”失败了⼀次。⽤上“成功”⼆字,不是⾃欺欺⼈:是成功地证明了,恶⼈⾕是可以种洋葱的。
全⽅位⾃给⾃⾜,最好是想吃的都能⾃⼰种出来。但有些品种仅从理论上就知道种不活,⽐如苹果,有的要通过实践让⾃⼰死⼼,⽐如树⾖与核桃。洋葱就属于尚待验证的,本地有的卖,但没⼈种。看到台湾南端的屏东特产就是洋葱,那⾥⽐福建热多了,让我觉得“这个可以有”。
去年⼗⼀⽉⽹购⼩苗两百棵,种在适合洋葱的沙地上。种苗成活率不错,我对⾃给⾃⾜很有信⼼。待我回家过年再返回,春来洋葱苗⻓势也不错,常常掐⼀点肥美的叶⼦当⼤葱吃,与真⼤葱⽆⼆,味道⾜以乱真。
随后就迎来了恶⼈⾕的⾄暗时刻。今年的⾬⽔格外勤,三⽉起进⼊漫⻓⾬季,直到现在,全天⽆⾬的⽇⼦⼀个巴掌数得过,就连出太阳的⽇⼦都屈指可数。
洋葱怕涝,虽然那块地排⽔良好,但是架不住天上⼀直往下倒⽔,⼟壤含⽔率⾼得堪⽐⽔⽥。眼看着地⾥的洋葱,⻓着⻓着就烂,在绵绵不绝的⾬中隐于⽆形。当然,还是有坚持活下来的“葱坚强”,只是远未收回买苗的三⼗⼏块成本。
●今年洋葱可怜的收成(上),和最大和最小洋葱的合影(下)。
颗粒⽆收的冬⼩⻨
另⼀样失败的是冬⼩⻨,也是恶⼈⾕最重要的越冬作物。
我种⼩⻨的想法也来⾃台湾,台湾⽐这⾥更热,但有不少⼈种冬⼩⻨。2022年5⽉,我在⻢路边看到过⼀株孤零零的⻨⼦,上前捏⼀捏,居然有硬硬的⻨粒。当地朋友分析,可能是过往饲料⻋上掉落的⻨粒,也可能是⽼⿏药中的诱饵遇⽔发芽。不管怎样,都说明⼩⻨能在这⾥秀穗结实。
第⼀次试种⼩⻨是2022年末,12⽉2⽇,降温前夕。在这⾥种⻨⼦不能按时令节⽓,只能看天,最⾼⽓温降⾄15度以下,就可以下种了,不然⻨种出芽后⽴即⻓疯。
当年种下的尚不是真正的⻨种,⽽是⽤来⽣⻨芽、做⻨芽糖的⻨粒。严格地说只是⼀次试种,但是收成不错,收到⼆⼗⼏⽄。于是我信⼼满满,2023年早早托⼈买了⻨种,整⽥备墒,认认真真种⻨⼦。
2023年的降温⽐2022年来得⼜晚了⼀点,12⽉11⽇下种。这⼀次认真准备,⻨种出芽很好,春节时⼈在⼭东⽼家,看到邻居发的照⽚,⼩⼩激动了⼀阵。年后归来,到家已晚,第⼀件事是打着灯看⻨苗。满地绿油油的,哪⾥是⻨苗,都是⾯粉⾃给⾃⾜的梦想啊。
●长势喜人的冬小麦,邻居拍摄,能看到很明显的霜。
●曾经青葱的小麦。
满园⻨苗在我殷殷切切的注视⾥返⻘、分蘖、抽穗。拍到第⼀枝⻨穗的时候,我忍不住发朋友圈炫耀,已经开始做梦,⼀个关于⾦⻩⻨浪的收获的梦,似乎看到了馒头、⾯包、披萨……正在列队⾛来的碳⽔部队。
但接着就是今年春天⽆休⽆⽌的⾬。按说⽥⾥的排⽔系统还不错,但⻨⽥硬是灌成了稻⽥:不仅根泡在⽔⾥,⽽且扬花期每天下⾬⽆法授粉,我的⻨穗瘦瘦⼩⼩⻩⻩瘪瘪。半亩⻨⽥,没有结出⼀粒饱满的⻨⼦,最后只能⽤割草机全部打掉回⽥。
⾄此,恶⼈⾕2023—2024越冬作物,⼤获全败。
●小麦越长越抽抽,直至全部黄在水里。
●小麦最后请人用割草机从头到根打两刀,打成三截,然后用悬耕机打田,翻进水里烂掉。
现在回头看,“看天”不是别⼈的敷衍和搪塞。天,就是农夫最⼤的前提,是根本,能决定你有的收还是没的收,是第⼀位的决定因素。⾄于农夫是不是⽤化肥农药,⼈勤⼈懒,只是第⼆位的。
天是不可抗⼒。我遇上的,⽤现在常说的词,叫“极端天⽓”。这不仅是农业的头⼀号问题,也是⼈类的头⼀号问题。
在台湾想象黑龙江,夏⾍不可语冰
在宜兰种⽥的时候,东北的朋友千⾥万⾥去探我。她的家乡是出产稻花⾹⼤⽶的⿊⻰江五常。她带了家乡的五常⽶,在我的农舍⾥煮饭,⼤宴宜兰农友。还在吃货聚会现场做了⼀次五常⼤⽶专题分享。
朋友特意向种稻的表哥请教,认认真真准备了课件,给台湾农友讲在东北如何种稻,从春天⼤棚⾥⼈⼯升温育秧,讲到⼗⽉收割。
在台湾割稻,最重要的是算计台⻛。收割⽇不仅要赶在台⻛之前,也要避开暴⾬,还要考虑收割后晒⾕期间的天⽓。五常⼲燥,不操⼼晒⾕,朋友说表哥操⼼的是下雪,⼀定要在下雪前收割。
“万⼀下雪了怎么办?”台湾的稻农忍不住替万⾥之外的东北稻农操⼼,“等雪化了再收吗?”在宜兰,如果不能赶在⾬前收割,那就宁肯多等⼏天,就算熟透的⾕粒掉在⽥⾥也要等,等⾬过天睛。
朋友摇摇头:“我们那⼉的雪啊,下了就不会化。”⼀语既出,全场静默,安静⼀会⼉之后⼜⼀起暴笑——台湾⼈不懂东北的冷啊。在台湾,如果天上飘雪,不管什么⼈,第⼀反应⼀定是拍照,不然落到地上就化掉啦。他们⽆法想象落地不化,等到半年后春暖花开才融的雪。
有⼀种远,不⽌于从宜兰到五常,远到让我们觉得,⼈是⽆所不能的。
天,⼀向是悬在农夫头顶的⾄⾼,千百万年⼀向如此。只是被两百多年的⼯业⽂明和现代教育改变的现代⼈,往往会⽤我们的想法去想象它,甚⾄改变它。
如我当年向宜兰农友探问产量,也是⼀种现代⼯业模式的思维。
看天也看⼈
⼏年下来,已成“⽼农夫”的我,早已不再指望“⼈定胜天”,试图⾼⼭种稻改变地形地貌,或者⽤化肥农药扭曲⼟地和作物的互动关系。
不是说⼈就全⽆作为,⼟壤品质改良、复育微⽣物,在恶⼈⾕都是正在进⾏时,当然也包括引进外来作物。陆续有云南来的宽叶⾲、⼤叶⾹菜、酸⽊⽠、密蒙花,河南的荆芥,哈尼族红蒜,泸沽湖的⻘刺果,在这⾥落地⽣根,还有我泰⼭⼩院⾥的⾹椿和⽆花果,随我从台湾千⾥万⾥⽽来的瑞岩⾹⽶。
●恶人谷的水稻。上图是坐在茶桌边看前面的瑞岩米,下图是本地贡米。两种米都是全株香,在棚下看田很疗愈。
如果有⼈探问产量,现在我也会答之:“看天。”不是故弄⽞虚,⽽是实话实说。若是问我:“还种⼩⻨吗?还种洋葱吗?”当然要种,为什么不种?
⼈在这⽚⼟地上有⾃⼰的梦想,那就跟着梦想⾛。种了,毕竟还有机会,不种,铁定什么都没有。
谋事在⼈,成事在天。种是尽⼈事,⾄于收,尽⼒在先,余则看天,各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