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姜以琳,编辑:轻浊,题图来源:《天才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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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青春时,我们总是容易把校园时光想象得很美好,但学校或许也是等级分明、鄙视链严重的地方——尤其国内最精英的中学里。社会学者姜以琳跟踪调查了北京排名前十的五所高中里的高中生,发现这些成绩优异、家庭收入高的学生们,在学校里有着清晰的地位划分,这种划分只有一个标准:学习成绩。
那些不太用功就能得高分的人,被尊称为“学神”,没人愿意和他们一起竞争;努力学习而成绩好的人,被叫做“学霸”,他们就像是社会上的“中产阶级”;不用功且成绩不好的人,则是“学渣”,但在最精英的学校里,他们显然只是假装毫不费力;而地位最底层的,则是努力学习仍然考不好的“学弱”。学校里的分类方式,宛如某种微缩简化版的社会雏形,成为哪一类人,有些是学生自己的选择,有些则被其他的因素所决定着。
下文摘选自《学神》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学生们按考试划分的四个等级
最初走访中学时,我的目标是找到受欢迎或被排斥的标志,它们通常是精英地位的标志。不过,学校里虽然也有比较受欢迎或者担任干部的学生,但这些特质对于同学们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受欢迎的学生有时也会被嘲笑,有魅力的孩子并未受到优待。就连班长都很难行使权力,常常被大家忽视(这个职位是投票选出或由老师指定的)。
那么,在这些成绩优异的中国精英学生中间,能让人获得地位的特征是什么?在他们的世界里,地位体系的决定标准只有一个:考试分数。此规则在不同的学校都适用,从国内部到国际部人人遵从。学生们相信考试分数决定大学录取结果,因此将成绩视为个人地位的决定因素(在这里,考试排名和录取结果也能代表学生的成绩)。
以考试成绩判定地位的一个问题是,顶级高中的学生通常都成绩不错。每年,顶峰中学的实验班里都有一半学生考进北大、清华。首都中学每年都能总结出一份获得常春藤盟校及其他同水平高校录取通知的学生名单。高地中学不太关心北大、清华录取率,只要学生高考取得高分。
一个教室里半数以上的学生拥有最高地位是不切实际的,于是学生们引入了“轻松”作为第二个划分依据。所谓轻松就是不勤奋、不努力或是不费力。学生口中的“轻松”指标包括是否及以何种程度参与无关备考的活动,如网络游戏、体育运动、饮食和睡眠。
在他们看来,轻松是对个体时间利用的量化度量。在考试分数相当的学生中,那些具有轻松特质的地位更高。不过,尽管轻松的学生更受优待,在日常交流中,大家依然专注于考试成绩。在这个地位体系中,只有当很多学生的考试分数都相近时,轻松才变得重要。
基于地位评定规则,精英学生们根据考试成绩和轻松程度划分了四个层级,在国内部与国际部均适用(见下图)。
该层级结构的顶端是学神,也就是那些不太用功就能得高分的人。学神是很稀少的,也并非平均分布在各个学校、年级和学部。不论哪所学校,同一年级的高考生或出国生中,学神的数量往往都超不过五个,有时甚至一个都没有。欧米伽中学以学神多而著称,罗伯特对此事的总结十分到位:“欧米伽肯定有一群学神,从入学新生就能看出来,他们把全北京最优秀最聪明的都挑走了。”
高地中学的凯风便是一位典型的学神,他身高中等,说话语气温和。凯风显然成绩优异,也是为数不多被老师选去参加高中奥赛的学生之一。凯风起初并不愿意,认为花费精力准备竞赛并不值得。然而,在其他竞赛生已经准备了一年后,他在高二时改变了主意。接受采访时,他解释道:“我意识到奥赛只用考一天,但高考要考两天。如果一天就能搞定,那还是一天吧。”换句话说,他选择了竞赛这一路径,是为了节省精力。仅仅备赛一年,凯风便取得了奥赛顶尖成绩,并在高三开学后不久获得了保送北京大学的资格。
凯风与北京大学签约后,高地中学的老师说服他也参加高考,以提高学校的平均分。凯风被迫同意了,但他认为老师们设定的目标(高于学校平均水平)太简单了,于是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合适”的目标,即在他的专业学科取得北京市第一名。
凯风表示,即使获得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他也有努力学习的动力。他自愿与同学们一起,每晚在学校待到十点半。然而,他的努力似乎仅限于此。其他学生在教室里学习时,凯风则在玩魔方或光是为了消遣而解超出考试范围的数学题。
接受采访时,凯风承认自己十二点左右上床前会看“两三集动画”或玩“一会儿”网络游戏。他还经常与同学们讨论动画剧情和游戏进度。作为一名不太费力就取得顶尖成绩的学生,凯风符合学神的标准,是高地中学向外来研究者推介的理想代表。
第二类是“学霸”,意为“学习狂人”。学霸是指“学习非常努力且考试分数高”的学生。学霸比学神更常见,但仍只占学生中的一小部分。他们通常能获得与学神相媲美的考试分数,但无法做到轻松自如,因此被排除在顶层群体之外。尽管位列学神之下,学霸仍凭借优异的考试成绩在学校中享有较高地位。学霸是许多顶级高中提振平均分和大学录取成果的主力军。比如在托尼看来,首都中学之所以能大幅提升考试成绩,大学录取水平与欧米伽相当,主要归功于勤奋的学霸:“欧米伽的学神更多,顶峰既有学神又有学霸。但首都中学培养了大量学霸。”
特蕾西是首都中学国际部的一名短发女生,身材瘦弱,有着大大的眼睛,她说话速度极快,具备学霸的所有标志性特征。虽然性格活泼、精力充沛,但浓浓的黑眼圈让她看起来并不轻松。特蕾西参加了几次SAT考试,最终获得了2200分的综合分数,虽然不错,却无法与学神们超过2300分的高分匹敌。
尽管SAT分数略低,但特蕾西后来还是与学神朋友们一起被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录取,她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与轻松学习的学神们不同,特蕾西显然非常勤奋。每次来到她的教室,我都看到她在用功,要么在练习写作,要么在背SAT单词。上课时,老师们往往在一开始以随意讨论的形式激发学生们的兴趣,但特蕾西很少回应,而是在下面做些别的功课。特蕾西的同学和老师很少见她休息。与大家交流时,他们经常跟我开玩笑说她是个工作狂。
高中快毕业时,国际部的学生已经确定了大学去向,学生们变得悠闲起来,大多数人不再熬夜学习。但特蕾西除外,她继续努力学习。在高三的最后两个月,特蕾西经常躲在空教室里,因为觉得同学“太吵”,会分散她的注意力。
几次看到她独自学习后,我走进教室问她在做什么。特蕾西认真地解释说:“我在学AP课程,很花时间,我只有考得好才能继续被(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认可,还要准备入学分级考试。”
我点了点头。特蕾西示意我坐过去,给我展示笔记本电脑上的单行距多页文章。“这是我的宿舍申请。我想住的宿舍区是申请人数最多的,所以这份申请越完美越好。我已经努力准备好几天了。”她的视线再次回到电脑屏幕,暗示我不要再打扰她。考试分数极高,每分每秒都用在学习上,甚至连申请宿舍都投入数日的精力,由此可见,特蕾西是实打实的学霸。
第三类学生被称为“学渣”,字面意思是“学习渣滓”。学渣是指“不用功学习且考试分数不高的学生”。由于高、低分的划分标准是平均分,一所学校中有相当大比例的学生会被视为地位较低。为了将这些学生进行区分,学渣特指一个较为松弛的群体。重点在于,学渣要展现出轻松的姿态,才不致被分入最底层。
罗伯特便是首都中学国际部的一名学渣,他个子高,皮肤黝黑,是个英俊迷人的男孩。初次见面时他读高二,给自己设定的SAT分数目标是“至少上2100分”。然而,从高二到高三考了整整五次之后,他的综合得分只有2050分,低于首都中学的平均线。
他后来与另外两名同学一起进入了乔治·华盛顿大学,三人的分数都低于国际部平均分。罗伯特的学业表现也不尽如人意,他在学校的成绩只能说相当差,我向他的老师华老师询问时,对方甚至皱了皱眉头。罗伯特的经济学作业也体现出一种闲散的态度——作业要求分析一项活动的成本和收益,他选择的是“打电脑游戏”。
据他分析,打电脑游戏的成本是“占用了学习的时间”,但因为打游戏“让我感觉很好”,所以可以得出收益大于成本的结论,“有必要继续打电脑游戏”,即使会耽误大学备考。罗伯特显然不够用功。
高三春季学期,我曾密切留意他的行动。学校的课程大概下午就结束了,当时所有学生均已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下课铃响起后,许多学生留在课桌前做作业,没有离开的迹象。但罗伯特会迅速收拾好书本,几乎立刻冲出教室。有一次我叫住他,问他要去哪里。他已经走到走廊了,不情愿地折回来匆匆说道:“我要去公主坟。”他语速太快了,我没听懂。我再次问:“什么?”他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我要去公主坟,拜。”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已经消失不见。
有些学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惊诧地望向门口。我还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看出我很困惑,坐在旁边的一位女生解释说:“他要去公主坟的网吧打游戏。”其他学生也出声揭露罗伯特打网游的行为。一名男生大声喊道:“甚至是上个学期的周末,我们都看到他从网吧里出来!”另一人迅速补充说:“我们是去上SAT辅导班,结果他是去打网游!”
由于考试分数低于平均分,罗伯特在学校的地位不高。然而,与那些课后和周末接受辅导的同学相比,罗伯特轻松自在。他因不努力而位于学渣之列,避免跌入层级结构的最底层——“学弱”。
在中国的顶级高中里,“学弱”身处绝对底层。学弱是那些“学习非常努力但考试成绩依然不理想”的学生。国内部的学弱和学渣往往会考入北京以外省市的名校;而在国际部,这样的学生会申请美国和加拿大的公立大学,或非常春藤盟校水平的私立大学。很多学生自称学渣,但很少有人甘愿以学弱自居,大多数人也不会公开指认同学是学弱。
尽管很少有人自认学弱,但学生们常常表示“每所学校都有学弱”,也会对本校哪些人是学弱达成一定共识。在对情况不甚了解的人看来,学弱往往十分隐蔽,因为他们总是独自一人。而一旦密切观察学生间的互动,就会发现学弱与其他同学的沟通往往是单方面的,在学弱面前,大家的说笑声也会有所收敛。
顶峰中学的刘潘身材高挑纤瘦,她是少有的自认学弱的学生。高考结束几天后,我在附近一家咖啡厅采访了她。一开始,她紧张地表示自己“可能”是个学渣。但当我请她对各个层级进行定义后,她立刻撤回了这一说法,改称自己是学弱。她向前坐了坐,探身凑近我,低声解释说:“我应该算是学弱。我是那种从来都考不好的。就是说有时候还行,大部分时候考得都不好……高三一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起早贪黑。”
她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日程安排:“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或十一点睡觉。除了每天三顿饭,其他时间都在学习。”后来我才得知,这只是她周末的日程。周一到周五,她会完整参加晚自习,一直学到大概晚上十点,半夜才上床睡觉。如此看来,她显然比同班同学更勤奋努力。
尽管如此,她的成绩一直排在全班下游。刘潘后来离开北京,在一所外地名校主修艺术——艺术是这所高校的优势专业。那年夏天我向她表示祝贺时,注意到她似乎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兴奋。她的班主任后来告诉我,尽管实际上已经做出“最好选择”,但她的梦想依然是清华美院,而那里的分数线“不在她能力范围内”。她不得不妥协,将目标转向排名较低的大学。
即使选择了分数线较低的大学,刘潘的录取过程也有些波折。她试图争取“三好学生”奖,但没能成功。她还参加了自主招生考试,也失败了,成为班里为数不多的没有高考加分的学生之一。需要指出,按照全国标准,她的成绩绝不算差。
高考665分,意味着她排在北京市的前5%,换一所学校她就是学霸。然而,在一个半数学生将考入清北的班级里,刘潘的成绩注定比不过其他同学。如此勤奋却考不出高分,这让她成了所在高中的一名典型学弱,地位极低。
总体而言,学生们对于不同层级群体的定义与意义达成了共识。所有学生都在维持这个地位体系及其排序标准,这表明了该体系的强大。这些地位术语的出现频率极高,甚至已经成为俚语。
提到学神的非凡成就时,学生们会说“快来膜学神”;而说某人“当学霸呢”就表明此人正在学习;当学生们想从考试的压力中挣脱出来,休息片刻时,他们会说自己“是个学渣”;有时,学生们想要放弃某事,也会开玩笑地喊“我弱爆了!”,引起哄堂大笑。
学神与优先策略:学校的名气和轻松的生活最重要
学神们成绩出色,游刃有余,他们以回报最高的特质为基础做出各项选择,从而维系地位体系。他们深知考试分数及排名的重要性,更清楚如果在高分、高排名的基础上,还能表现出轻松,他们就能居于顶端。根据上述规则及自身的高位,学神们采用了优先策略,将取得高排名视为第一要务。而后,他们则要展现出轻松感。从备考到大学申请,学神在许多决策中都采取这一策略。
顶峰中学的阿什利·方是个典型例子,外号“方姨”的她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气质偏成熟。在阿什利高三那年,我与她初识。她的SAT考了2230分,稳居同级生前列,她申请的大学也都是美国排名最高的。但因为对申请结果感到不确定,她后来决定多申请几所学校。大多数学生在扩大申请面时会选择同一国家排名较低的学校,但学神不会这样考虑问题。阿什利新申请的是那些对SAT要求同样高且排名相当的英国顶尖大学。
那年春天我去拜访阿什利,当时距离最终择校期限只有几天时间。阿什利看到我出现在走廊上,立刻将我带去一个空会议室,私下里跟我讲述她的近况。大多数学生只会收到一两个学校的录取通知,学神阿什利则收到了四个:剑桥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西北大学和布兰迪斯大学。
她立刻拒绝了四所大学中排名最低的布兰迪斯,也不太满意西北大学。而在剑桥和卡内基-梅隆之间,阿什利还有些犹豫。她向我讲述了收到剑桥大学录取通知时的激动,但第二周又收到了卡内基-梅隆的通知,于是她开始失眠。
在这次临时会面中,一向冷静自持的“方姨”在比较两个选项时显得紧张不安。她重重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该选哪个。我非常喜欢剑桥,但不想放弃卡内基-梅隆。”两所学校各有优势。她解释说:“卡内基-梅隆的计算机科学项目是我最感兴趣的,毕业生就业机会也很好,正好是我想要进入的领域!”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但剑桥是我的梦校。校园很美,几年前我去过一次,一见钟情。”我先是表示恭喜,而后建议她与父母谈谈,一起探讨两所学校的利弊。阿什利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她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晚春时节,我与阿什利相约在京城游逛半天。一见面,阿什利就告诉我她已经决定去剑桥大学学习经济学。她微笑着向我转述了一家人的讨论过程,以及他们为比较两所大学而创建的评分系统。
“我选择剑桥,因为它名气更大,排名也比卡内基-梅隆更高。剑桥的名号本身就能为我带来更多机会。拒掉卡内基-梅隆让我伤心了几天,但我必须选择剑桥。”她顿了顿说,“从申请文书来看,相比于美国大学,剑桥更偏好在具体学科领域知识比较扎实的学生。”她自信道:“我考试分数比较高,(到那里)会有优势。”
阿什利的择校过程一步步展现了大学排名的重要性。像阿什利这样的学神,只会考虑对SAT成绩要求很高的顶尖大学。有些学神会对录取结果感到不确定,但也不会申请那些排名较低、对SAT要求不高的保底校。在决定拒绝哪些学校的过程中,阿什利也遵循着相同的准则,重点是维持较高地位。根据同样的地位体系规则,她拒绝了布兰迪斯和西北大学的项目,因为要么学校,要么项目,在她看来排名不高。
她之所以在卡内基-梅隆和剑桥之间犹豫不决,是因为二者的排名不相上下。她对计算机科学很感兴趣,而卡内基-梅隆在计算机科学专业内位居榜首,这令她十分心动。但是,剑桥的整体排名高于卡内基-梅隆,且位居全球前五。实际上,她是在感兴趣的领域的顶级项目与世界排名顶尖的大学之间做选择。
阿什利最终选择了剑桥,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地位考虑(“名气更大”,“排名更高”)。但是,她的另一解释也暗含了轻松学习的理念。阿什利指出卡内基-梅隆有两大优势:兴趣契合度和毕业后成为计算机科学家的机会。这两个原因都与轻松无关,后者甚至需要辛勤工作。相比之下,她无法具体说明剑桥能提供的“机会”,对录取她的经济学专业的态度也较为矛盾。
但是她选择剑桥的两个原因是“校园很美”,以及自己比其他同学更有优势(“考试分数比较高”)。二者都指向了轻松的大学生活。阿什利的例子展现了一位学神如何通过策略性地选择战斗保持顶端地位:首先争取进入排名最高的大学,而后选择可以轻松应对的竞争。在她与其他人的例子中,大学排名和个人轻松感这对组合比个人兴趣和职业满足感更重要。
学霸与学习策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排名
学霸们作为学校里的高地位群体,主要关心的是地位不下滑。他们对学神地位不感兴趣,大多数人也不曾试图提升自身地位,其中一个原因是学生们认为学神与其他人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更重要的是,做一名学神就意味着要展现轻松感,而减少学习时间会增加考试成绩下降的风险,甚至可能从学霸降级为学渣。
这对于学霸而言不仅是地位下降,更是从高处跌落。此外,随着大学申请截止日期和高考的迫近,学生群体的平均努力程度不断提升,学霸们会面临更强的地位威胁。
学霸们对地位下降风险的反应是采取一贯的方法——学习。如此看来,学霸们缺乏轻松感的表现不仅是一种群体特征,也是他们保持较高地位的策略。然而,学习策略的副作用在于,一旦成绩下滑,学霸就会直接降为学弱。投入的努力越多,成为学弱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而一旦成为学弱,就要更加努力地学习。在发奋努力和脆弱性的恶性循环中,学霸们直到高中毕业都不会放松下来。
德宏是一名典型的学霸,以学习策略维持高地位。他就读于首都中学,身形健壮,高二时决定努力当上学霸。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努力学习的决定是一场“赌博”,因为如果努力了成绩却上不去,他就变成了学弱。幸运的是,他的成绩确实提高了。高三那年,德宏成了一名学霸。
德宏逐步增加学习时间,高一时还会在课间休息时看漫画,但漫画对高考没有帮助,因此到了高二,德宏开始在课间学习,将休息时间限制在晚饭后的三十分钟。他不再看漫画,改成看三十分钟的好莱坞电影,这对高考英语听力有好处。
到高三下学期,德宏几乎不再给自己任何休息时间。想放松一下时,他会在走廊尽头做几分钟俯卧撑,面前放一本打开的教材。用他的话说,做俯卧撑的目的是“为高考提升身体素质”。但是因为“其他人都在教室里学习,我不能浪费时间”,所以他必须学点什么,让几分钟的俯卧撑时间不被“浪费”。
德宏的努力不止于此。随着高考的临近,他不再做俯卧撑了。德宏平日走路速度极快,几乎没时间和任何人交谈。高考前两周,我与几名学生一同坐在某间教室里,等待晚自习开始。德宏匆匆走进来,从朋友那里取一个笔记本。看到我在,他向我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开。在他走出教室之前,我喊出他的名字,大声询问每天安排得这么紧张,成绩是否有提升。
“没有,根本没有!”德宏快步走向我,一边摇着头,一边将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解释道:“我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我和北大的最低分数线之间有大概三百人。这三百个人我真的考不过,绝对考不过。其他人一直在进步,我不想落后。我已经尽力了,但真的没有办法再进步了。能保持现在这个位置不下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他快步走出教室。
像德宏这样的学霸都有地位焦虑。高考临近,竞争日益升级(“其他人一直在进步”),他们必须拼尽全力(“我已经尽力了”)。增加学习时间的策略似乎有些反直觉:这些学霸本可以私底下学习,实现层级的跨越。德宏本可以找个隐蔽的地方做俯卧撑,却选择在走廊里公开行动。
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几乎没有机会进入学校的最高地位层级(“绝对考不过”)。比起追求最高地位,学霸们更担心地位下降(“能保持现在这个位置不下滑就谢天谢地了”)。他们不担心和那些总是轻松自在的学神区分开来,而是专注于与学渣和学弱划清界限。
在这学习时间和地位降低风险共同攀升的螺旋中,德宏并不孤单。许多学霸都有相同的担忧,经常采取更加激烈的做法。譬如,首都中学的学霸子怡在高三每次模考前都要通宵两至三天。后来,她考上了清华大学。特蕾西是国际部的一位学霸,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甚至被同学们称为工作狂。大学申请截止前,她一度焦虑发作。
这些例子表明,学霸的学习策略会对身体与情绪造成负面影响。然而,他们愿意放弃休息,忍受睡眠不足,熬过焦虑发作,只为维持较高地位并获得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在高中的地位竞争中,学霸们遵循规则,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在胜利的一方。
学渣和天鹅策略:表面毫不在意,脚下拼命蹬水
学渣们好似一群天鹅。在学校,他们表面上优雅自如,实则在水下拼命扑动。学渣们通常将“天鹅策略”当作维护在校地位的必要手段。与学霸们一样,他们并不试图争取最高地位。实际上,他们大多对更高层级不感兴趣,主要关心的是不当学弱。
作为仅比学弱高一级的学生,学渣能意识到降级的可能性,于是制定策略以防在地位竞争中彻底失败。这个过程需小心谨慎,要持续不断地表现出与学弱不同的关键特质——轻松。
学渣们可以说是最有策略意识的玩家。以家齐为例,他是首都中学一名身材健壮的男生,留着寸头,戴黑框眼镜。高二末以来,家齐频繁逃晚自习。即使是考试压力最大的时候,他也不会周末来学校,而同学们往往自愿在学校待到很晚。
高三时,我经常看到家齐在教室里看汽车杂志,而其他同学正奋笔疾书。他做出的解释是;“既然无论学不学,都干不过(考不过)那些成绩好的,我干脆就不学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考虑更努力一点,把成绩和名次向上提,他耸耸肩,调皮地笑了笑:“没什么原因。我考虑过,最后还是决定躺平。”
家齐尽管在学校里看着不学习,但暗地里相当努力。他拜托我带他练英语,我还好几次和他一起在空教室里看英语作文(属于高考内容)。他的母亲徐太太还告诉我,家齐周末会在家里学习,后来我也亲眼看到了。某个星期日下午,我到他家进行家庭观察,家齐来公交车站接我,而后我们直奔他家。
徐太太招呼我进门,吩咐家齐带我看看各个房间。我注意到他书桌上有一本打开的教材,表明在我们见面之前他正在学习。三分钟后我们转完了整间公寓,家齐说他要去学习了。我在客厅的角落里做笔记,家齐则坐在书桌前,卧室的门敞开着。我整整待了五个小时,其间家齐只离开房间两次,总共不到五分钟:一次去洗手间,另一次去厨房倒水喝。
他整个下午都坐在书桌前,没有移动,没有吃东西,也不曾与任何人交谈。除了徐太太在厨房切白菜和家齐翻书的声音,公寓里再无别的动静。我走进厨房与做晚饭的徐太太聊天,她告诉我,家齐周末总是整个下午坐在书桌前学习。
家齐和其他学渣往往在学校的公共空间里表现得轻松自如,一个人时又花大量时间精力学习。这些偷偷努力的举动表明,他们试图维持学渣的身份,小心避免落入学弱的境地。天鹅策略还表明,学渣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群体,谨遵规则行事。他们或许是校园中人数最多的群体,他们对考试成绩表现得不在意时,或许能够挑战地位体系的运作。至少,他们可以建立其他地位标准来威胁原有体系的稳定性。
但是,他们终归只是假装而已,不是真的不在意成绩和基于考试的竞争。他们泰然自若的态度是一种伪装,是为了隐藏真正的意图。天鹅策略之所以有效,是因为他们全心全意地按照现有规则参与地位竞争。如此一来,学渣们维持着无忧无虑的形象,同时维持着学校的地位体系。而在这个他们拼命划水保持漂浮的体系中,最底层的人已被淹没。
学弱与向前看策略:退出竞争,为将来做准备
与其他层级不同,学弱在学校的地位体系中几乎没有选择余地,他们往往在向学霸或学渣努力时遭遇失败。部分身处底层的学弱想要通过拒不承认来改善自己的地位,却往往适得其反。比如,自身的不认同不能阻止其他学生为其贴上标签。
因此,那些接受自己在校地位的学弱往往采用向前看的策略。他们放弃了高中的地位竞争,致力于提前为下一轮竞争做准备。首都中学的马克是一名活泼开朗的高个子男生,他的成绩并不理想,虽然不会自视为学弱,但也曾承认自己符合学弱的定义。马克努力准备SAT考试,一共参加了五次,尽管费尽心力,综合分数也只达到了2180分,低于学校平均水平。后来,他进入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
乍一看,马克的策略有些奇怪。比如说,他经常假装自己很用功,实际上并非如此。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下午,我坐在高二教室中间靠窗的座位上。学生们在课桌前等待老师上课,教室前方角落的马克突然拿出大屏黑色笔记本电脑,溜到离我不远的空座上。我惊讶地转向他,发现他正在电脑上打游戏。
“你在干什么?”我问道,想必是皱了皱眉头。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师就走进教室开始上课。马克迅速戴上了耳机。他的视线仍然在屏幕上,但朝我倾了倾身,轻声说:“我不是这个班的。不过就是,你知道,我坐在你旁边,这样他们会误以为我在学习。明白了吧?你是我的掩护。”他自豪地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
马克以努力掩盖放松的做法是违反直觉的,玩游戏是轻松的表现,他本可以让其他学生知道自己轻松自如,从而向上流动,成为一名学渣。但相反,他用努力来掩饰轻松。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是,他或许对地位层级理解不足。但马克又是向我清楚解释系统规则的学生之一,他知道是什么决定了一名学生的地位,也明白哪名学生属于哪个群体。
另一个可能性是,马克不希望老师因为他不认真听课而生气。但他又没报这门课(“我不是这个班的”),没有必要来上课。还有一种可能,马克是为了不扰乱课堂而假装学习。但是,他点击鼠标的声音很大,旁边的女生已表现出不悦,不时投来恼怒的目光。
因此,可能性更大的解释是,马克放弃了摆脱学弱地位的机会。此时此刻以及在其他情境中,他并不在意向上爬的机会,因为他已经接受了底层地位。他没有表现出轻松,而是习惯性地维持了学弱刻苦努力的形象,并未采取向上流动的策略。
接受自身地位的学弱们不再谋求向上,而是通过规划下一轮竞争来应对这一体系。相比于明显缺乏策略的高中生存方式,马克在选择大学时对地位竞争进行了有意设计。同学们大多留学美国,而他决定去加拿大。
马克高中毕业两年后,我与他见了一面。谈到在首都中学的岁月,马克告诉我,高中时SAT一直考不到高分把他“压垮了”,他最后决定只申请加拿大的学校。我问他为什么如此决定,他回答:“我没法和那些学神同台竞争。他们都申请康奈尔或宾夕法尼亚这种SAT要求2300分以上的学校。”马克皱眉道:
“我没机会的。如果申美国,我一所顶尖大学也进不去。但如果去加拿大,我还是能申到好大学的,加拿大比较好申。当然,加拿大不是美国。”“不过啊,”他停顿了一下,大声道出结论,“加拿大有几所大学世界排名也很高!”
上述案例表明,学弱在应对高中生活时并非没有策略。但与其他群体关注校内地位不同,学弱更多地为未来竞争做准备。马克用向前看策略申请了加拿大的高校,这个决定在两个层面上都是面向未来的。首先,他与高中地位竞争保持距离,认为那是一场无望的战斗(“我没法和那些学神同台竞争”)。加拿大不在学神和学霸的视线范围内,由于成绩优异的群体几乎不关注加拿大院校的排名,马克得以避免直接比较,早早退出了竞争。其次,马克计划在高中毕业后迎来崭新的开始。
在他的考量中,那些他竞争不过的学生将前往美国的大学,自己去加拿大尚可以进入一所顶尖大学(“世界排名也很高”)。最重要的是,他将面对新的竞争对手群体,很可能竞争强度有所降低,这将提升他赢得高地位的成功率。换句话说,学弱接受了自己在竞争中输掉的事实。这个群体的规模不大,他们不试图改变规则,也没有这个力量。他们所做的只是为下一轮竞争谋划新的开始。然而,他们对未来竞争规则的预期并无变化,不仅是屈从于地位竞争的规则,也充当了规则的维系者。
《学神》
作者:姜以琳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见识城邦
副标题:走向全球竞争的中国年青精英
译者:郑昕远
出版年: 2024-6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姜以琳,编辑:轻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