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公众号:文化纵横(ID:whzh_21bcr),作者:吴飞(北京大学哲学系),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导读
人性问题,在这个看似高度理性化却又时常怪诞且不确定的时代,再次凸显出深入探讨的必要性。吴飞先生认为,刘慈欣的《三体》虽是一部恢弘壮阔的科幻小说,其中却讨论了人性善恶的问题,尤其是如何面对普遍的人性之恶的问题。他分析了小说中的人们在黑暗森林状态中,如何根据自身对生存的理解来思考生死善恶问题,指出三体危机的实质在于,在黑暗森林中无处不在的死神面前,思考生命的意义。作者提出,“没有抽象的人性,人性就是生命的深度展开。只有尊重生命本身,珍视日常生活”,才是生命的尊严和对生命本身的尊重。文章原载《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谨供读者思考。
《三体》第一部,贯穿小说的明线,是主流人类社会侦破地球三体组织背叛地球之罪,逐渐使三体危机呈现在世人面前。三体危机的直接起因,是叶文洁借助太阳向太空发射信息,亲身经历的丑恶使她对人类文明彻底绝望,这构成了小说的另一条重要线索。因此,三体危机就是人类因为“文革”受到的惩罚。那时候,包括叶文洁在内的人类还远远没有认识到黑暗森林状态,都是根据自己对生存的理解,来思考生死善恶。这一部的实质问题是,如何来面对普遍的人性之恶。
叶文洁的理论及内在矛盾
叶文洁和她的理论有着深刻的内在矛盾,还不仅体现在这个黑暗森林的死局上。她自己的生活也陷入了死局。以革命的名义背叛亲人,使她最初感受到人类之恶,但她在投入新的理想之后,却也无情地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她对杨卫宁的无情,与绍琳对叶哲泰的无情,何其相似!唯一的区别是,绍琳为的是个人的利益,叶文洁为的是一个新的理想。她为新的理想投入的激情,乃至对它天真的幻想,与她的妹妹叶文雪也如出一辙。更不用说她所带来的这场运动,又激发出多少人类之恶!
这场运动带来的最大牺牲,大概要算叶文洁的女儿杨冬之死了。叶文洁应该没有主动告诉杨冬她的发现,更没有吸收她进入地球三体组织,但她对世界的认识,对人性的观察,却很难不让杨冬知道,所以说:“我对冬冬的教育有些不知深浅,让她太早接触了那些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Ⅰ.52)但她仍然非常注意把女儿往回拉,警告她不要轻易进入那个世界。但杨冬的世界还是充满了各种空灵的理论,“那些东西一崩溃,就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Ⅰ.53)。
叶文洁也许始终不知道杨冬偷看了她的资料,但她应该清楚,杨冬之死与自己有莫大的干系。除了自己的教育对杨冬性格的影响之外,地球三体组织“扰乱研究者的思想”(Ⅰ.206)的计划,是包括杨冬在内的许多科学家自杀的直接原因——无论杨冬是被他们有意还是无意伤害的,这个事实都太恐怖了。无论如何,杨冬都是继杨卫宁之后,叶文洁理想主义的又一个牺牲品。如果说,杨卫宁之死还有些偶然,对于杨冬之死,叶文洁难辞其咎。
当叶文洁知道自己的理想主义已经彻底破灭,她也应该立刻想到了杨卫宁和杨冬的死,这不再是为了伟大事业而不得不付出的牺牲,而是为一个荒谬的理想付出的巨大代价,使叶文洁与她所憎恨的那些恶人没什么两样。
当她用尽最后的生命爬上红岸时,叶文洁的心情应该是非常复杂的。现在,红岸基地遗址已经不再是一项伟大事业的开端,而是她为之奋斗了多半生的荒谬理想的开端。这里,还有杨卫宁和雷志成的墓地,记录着她自己的罪。
爬上红岸这个行为,或许就是人类难得能有的“道德自觉”和“忏悔”,叶文洁经过这么多年,才比她所鄙视的那些人,多走出了这一步。但对于她对人类犯下的巨大罪行,叶文洁是无力忏悔的,因为,她给整个人类带来了最后的落日。
直到小说的第二部,我们才知道,叶文洁的忏悔还不止这些。在“走向她那最后的聚会”(Ⅱ.6)之前,叶文洁在杨冬墓前将黑暗森林理论最关键的部分告诉了罗辑,从而为人类最终战胜三体入侵,奠定了非常宝贵的理论基石。这个重要的细节提示我们,叶文洁虽然到最后才向自己承认其理想的内在问题,但就像许多口头上拒绝认错的人一样,她的内心早已涌动着深深的不安。
但就像三体人一样,叶文洁应该知道,掌握了黑暗森林的基本原理,人类就可以抓住三体人的命门,因而,本来以消灭人类暴政为目标的叶文洁,在这一刻,面对死去的女儿,不仅对那场聚会的结局没有把握,对地球三体运动的使命也已经产生了怀疑,尽管可能只是无意识的。
拯救之路的无望
在叶文洁遥望人类的落日的时候,她也把目光投向了齐家屯,那个曾经让她获得家的感觉的东北小村庄。她没能在三体文明找到战胜人性之恶的道德,唯一能暂时化解人性之恶的,是这个小村庄,但她在报复全人类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村庄里的所有人也一并报复了。
叶文洁超越黑暗森林的努力无可避免地失败了,她将三体危机带到了地球上,也将地球带进了更加无边的黑暗森林。但也是叶文洁留下了克服这场危机的线索。她倔强地相信,能有什么东西克服人性之恶,黑暗森林应该有个边界,尽管她不知道这边界在什么地方。
这和伊文斯的方案是截然不同的。伊文斯对世界的审判是彻底的,他以完全否定的方式对待人性之恶,三体文明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三体世界究竟与人类有什么不同,他根本就不关心。他只想毁灭人类,美好的天堂仅仅存在于他的心里,或者说,仅仅存在于对人类世界的毁灭行为中——人类之恶,其实也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并不是哪个人、哪种行为的恶,他并不想拯救哪种具体的生命,只想毁灭充满了恶的生命。这种态度看似极端,却是一种更简单、也更容易理解的解决方案。在无处可逃的黑暗森林中,除了对它的彻底否定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像叶文洁那样,希望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条拯救的道路,不仅是最终不可能的,甚至会使自己难免沾染上这充塞天地的罪恶。
黑暗森林中的生命是深不见底的,如果说有更多的维度,似乎也只是有更复杂的罪恶,有更多种罪恶的可能性。叶文洁小心翼翼地潜入到人性深处,虽然触手可及无处不恶,但黑暗森林中也曾闪过微茫的光芒,那就是齐家屯的点点灯火。既然有那样的村庄,既然有那样的温暖,又怎么能说黑暗森林中都是暗无天日的呢?这应当就是叶文洁不肯赞同伊文斯的根本理由。
尽管齐家屯这弱小的光芒不足以战胜四周无处不在的黑暗,这却决定了叶文洁不会采取彻底毁灭的态度来对待人类文明。生活中又何尝没有更多的光芒?杨卫宁的爱、与杨冬的相濡以沫、学生们的感恩、孩子们的天真,这是黑暗森林中不时闪出的一些亮光,叶文洁随时都可以感受到。但这些亮光,就像潜藏在黑炭下的火星,虽然几乎无处不在,但很难形成燎原之势。叶文洁刚刚捕捉到一点点火星,瞬间就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这使她非常无助。就在这时候,她得到了三体人的回复,于是幻想着三体人能够帮她带来熊熊大火,照亮这黑暗的世界,但没想到的是,三体人却是带着更加无边的黑暗而来的。
生活的尝试,生命的尊严
在三体危机带来的恐慌中,只有一个人真正表现出了生命的尊严和对生命本身的尊重,那就是史强。在小说第一、第二部中都有重要表现的史强,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形象。他在小说开头的形象是:“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穿着脏兮兮的皮夹克,浑身烟味,说话粗声大嗓。”(Ⅰ.1)
但这个一开始让汪淼非常厌恶的警察,很快就显示出其过人之处:“这个外表粗俗的家伙,眼睛跟刀子一样。”(Ⅰ.6)史强虽然级别不高,但在与地球三体组织的斗争中,他却是个决定性的人物:是他在地球三体组织的聚会时成功地将对方一网打尽,也是他想出了有效策略,杀死伊文斯,而又能截获“审判者”号上的三体信息。
这两次行动使地球三体组织遭到重创。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当那些高级知识分子被突如其来的危机吓傻了的时候,只有史强还保持着生活的常识。他根本不去仰望星空,根本不考虑那些所谓终极的哲学问题,他关心的是买房子、孩子上学,以及一个又一个案子,他真正的看家本领是:“把好多看上去不相干的事串联起来,串对了,真相就出来了。”(Ⅰ.97)
能把这些表面上无关的事串在一起,除了天才的想象力之外,更重要的是生活的常识感,即常伟思看重的“经验”。正是靠了这种常识感,史强对事情的判断不仅远远超过汪淼、丁仪这些专家学者,更成为叶文洁和伊文斯的真正克星。
这也正是叶文洁和伊文斯最缺的东西。他们关心的是抽象的生命、形而上的善恶、作为集合名词的人类,却几乎没有真正的日常生活,甚至以刻意远离日常生活为荣。无论红岸基地、“审判者”号,还是充满终极问题的哲学著作,都距离生活极其遥远。本来有着日常生活的汪淼,在倒计时面前也完全乱了方寸。
而叶文洁虽然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但也并不甘于沉溺在日常生活中,她对杨冬教育最大的失败,就在于没有教给她日常生活。她之所以觉得在齐家屯的那几天最温暖,是因为她暂时被拉回了日常生活。多年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伊文斯,与日常生活近在咫尺,却根本无兴趣进入。要不然,为什么大兴安岭的小村庄充满了温暖,黄土高原上的村民就都成了魔鬼呢?日常生活,便是那黑炭下的火星,其实无处不在,完全可以燎原,但是,火星必然会烧出黑炭来,没有独立存在的火星。在叶文洁和伊文斯那抽象的概念中,善恶永远对立,他们试图从人类的生活中消灭恶,保留善,就如同消灭身体保留灵魂一样,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人性善还是人性恶,这个古老的命题本就充满了争议。人们诉诸的理由往往是,多少人在作恶,多少人在行善,这样争论下去,这个问题永无答案。然而,在更深的世界文明传统中,叶文洁的这种人性论是非常靠不住的。
伊文斯之所以认为人性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多少动物被杀害,多少物种在灭绝,而是因为一个更深刻的理由:人类不可能做到对所有物种一视同仁,不可能接受物种共产主义,一句话,人没有上帝那么好,所以就是恶的,这就像黑暗森林一样,无可反驳。所以,人类应该遭到灭种的惩罚。但史强诉诸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中国智慧:生之谓性。没有抽象的人性,人性就是生命的深度展开。只有尊重生命本身,珍视日常生活,才谈得上善恶问题。谁也无法否认浩劫中的作恶,谁也无法认可物种灭绝的正当,但因为这些恶行就去随意杀人,甚至灭绝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恶。而人性的力量,也正在生命本身。
当汪淼和丁仪陷入极度绝望中的时候,史强带着他们到华北平原去看铺天盖地的蝗虫,告诉他们:“把人类看作虫子的三体人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虫子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战胜过。”(Ⅰ.296)虫子不可能被真正战胜,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技术,而就在于生命本身的力量。于是,“三个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之中,感受着地球生命的尊严”(Ⅰ.297)。史强不懂科学,也不懂哲学,但他懂得生活,这就是他的一切力量之所在。
史强不会去问那些有关善恶的哲学问题,因为在生活本身面前,善、恶都只是概念。二百多年之后,罗辑对史强讲清楚了善恶的问题:“下面要定义两个概念:文明间的善意和恶意。善和恶这类字眼放到科学中是不严谨的,所以需要对它们的定义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动攻击和消灭其他文明,恶意则相反。”(Ⅱ.443)
最早发现黑暗森林理论的叶文洁并没有理解这一点,她天真地认为三体文明一定更善良,因为经历过太多恶的她,也把善抽象化了,伊文斯更是如此。但罗辑明白,生命才是第一级的概念,善、恶并不是。生命为了保存自己而攻击其他生命,虽然是恶的,却也是生命的必然要求;生命不需要攻击其他生命也可以活下去,从而不发动攻击,那就是善的。但若生命在面临威胁时仍然不攻击,甚至邀请其他生命来攻击自己,那就是愚蠢了,因为如果连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就根本谈不上真善美。
而地球三体组织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因而对于地球上的生命而言,是邪恶的背叛,比叶文洁和伊文斯所经历过的所有恶都更罪恶。黑暗森林的可怕之处在于,生存的需要会使生命必然攻击其他生命。但地球上的人类通过社会和政治制度,使人们之间不必相互攻击也能生存下去,并且认为不相互攻击是理所当然的,这才是黑暗森林中最大的奇迹。叶文洁和伊文斯都是出于这种理所当然,而无法容忍人类当中一些没有按照这种生活方式做的人,并对他们充满了愤慨。
竟然有这么多地球人“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种”(Ⅰ.239),这一点本身就是文明过于发达的一个结果,因为文明的自我修正能力,是在道德观念相当牢固的文明中才能产生的。正如但丁在地狱中的各种罪人身上可以看到人性的闪光之处,地球三体运动这样大规模的背叛运动,恰恰证明了地球文明的尊严。
当然,这种尊严会阻碍人类去认识黑暗森林,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黑暗森林,就是由生命最低的维度构成的社会。人类沉在深度文明中过久,以致不能看到生命那最简单的现实。最早接触外星人的叶文洁花了大半辈子才认识到,要找过着“正常人的生活”的罗辑,来传承她的宇宙社会学,但史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层次。
从深度文明中浮到表面上,获得生命的常识感,会使人类有更明晰的理性和力量,但只有深入文明当中,才能有更丰富的生活。这两个方面,都是文明生活所不可缺少的。
本文来自公众号:文化纵横(ID:whzh_21bcr),作者:吴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