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国做群演:战争片里的美军,不是美国人
2024-07-12 08:06

我在中国做群演:战争片里的美军,不是美国人

本文摘编自《我用中文做了场梦》,作者: [意] 亚历(Alessandro Ceschi),由新经典文化授权发布,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战争片拍摄过程中外籍群演之间的竞争和斗争,体现出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和挑战。

• 💡 外籍群演在剧组中展现出不同的角色扮演,为了获得机会展开激烈竞争

• 🎬 美国白人男性山姆和梅森展现出不同的表现方式,体现出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差异

• 🎭 群演们在转角色过程中面临的心理压力和挑战,展现出对命运和自我认知的思考

2020年的冬天,河北一座叫怀来的小镇涌进了大量外国面孔。当地人对这些家门口的陌生人感到困惑甚至不安,沟通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拍一部主旋律战争片。


怀来的大酒店里,住着一百多个外籍群演,其中一个来自意大利,名叫亚历。这个意大利青年会中文,学过电影,来剧组是想体验另一种可能性。他善于观察、心思细腻,看到也记录外籍群演之间为了一个角色的激烈斗争,也洞察到剧组中的等级系统和权力结构。他用中文记录下这些经历,在一个意大利人笔下,剧组中看不见的江湖风云跃然纸上。


亚历用中文将他在中国的故事写成一本书《我用中文做了场梦》,从北京电影学院到外籍群演大饭店,从国产片剧组到地下独立电影片场,他记录自己在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的自由闯荡,也写下过去六年这片土地的荒诞和希望。

 

(以下摘自《我用中文做了场梦》,略有删改。)




摄影机还没开,气氛已经很紧张。我们要进行为期两周的军训,熟悉一些战场上的姿态和动作。北方的冬天,周围是荒芜的土地,我们以队伍为单元来回跑,练习前进队形。剧组的无人机在空中飞,抓拍训练的过程,据说是给导演组看的素材,用来选择表现突出的群演,给他们转为角色的机会。这个谣言一传开,大家的虚荣心是无法阻挡的。夏令营般的团队活动立刻失去单纯游玩的性质,变成成年男性之间的竞争。


一个前埃及军人尝试完成一次戏剧性的向后摔倒的动作,结果受伤了,要拄拐杖,也和拍摄无缘了。玩夺旗时,平时性格极为安静的小穆突然情绪失控。小穆是一个年轻的叙利亚男生,军训的场面使他回忆起真实的痛苦经历。小穆一时激动,用手里的道具枪殴打了游戏中的对手。其他群演加入,现场迅速混乱。才军训了一天,医务室门外已经排着长队。群演们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沉默地低下头,舔着自己的伤口。夺旗当天就被禁止了。


显然,剧组为数不多的美国人是最有可能拿到角色的。我判断出来,这个事情要在山姆和梅森之间得到解决。作为两个美国白人男性,他们属于宇宙系统中最为自信的生物。但是,为了达到同样的目标,他们表现出几乎相反的态度,似乎象征着两种生活方式。


山姆是前美军,在军训环节争当了排长。他利用这个身份,将自己的气场放大展示给剧组。早上出发之前,山姆会在电梯门口等待迟到了的成员,到了军训场让他们做俯卧撑,还伴随着言语羞辱。在大巴上,大家想补觉或者听音乐发发呆,他会站起来大唱军歌,并要求全员参与。不少人反抗了,觉得在还没上班之前,没有必要搞这些洗脑式的活动。也有人觉得就算当了排长,他也跟我们一样是群演,没有资格指挥其他人。山姆没考虑过其他群演的想法,他只想过怎么样才能投入到角色里面。他幻想自己是《全金属外壳》中的哈特曼士官长,却忘记了我们在河北。


梅森走了条更低调的道路。晚上,山姆组织扑克局,他在房间里对比迈斯纳和契诃夫的表演方法。梅森言行保守,事事谨慎。他愿意为了利益放下自我:剧组要求不离开酒店的时候,他在工作大群里问我们是否能拿快递。山姆直接坦率,不太顾后果。在大巴上,他拒绝戴口罩,和领队起了矛盾,大讲一通道理。梅森追求长期的战略胜利,山姆坚持时时刻刻地证明自己全方位的优越。这是两个平行的世界:计较克制或直爽痛快?专业的方法论或阿尔法男的气质?加州或纽约?


世事难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小穆被导演组看上了。他不会英语,也不会中文,这倒是经常让我疑惑,他到底是怎么在中国生存的。但在镜头前,这些都不重要了。小穆明亮的蓝色眼睛在深夜中发光,他变身为狙击手,趴在木屋的屋顶上,拿着步枪瞄准远处。坐在帐篷里待命的群演们难以置信:小穆哪里像狙击手呢?他一个在哈尔滨做冰淇淋的?群演们的幽默里藏着嫉妒,小穆轻易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堆成年男性很快重演上学时欺负弱者的场景:有人说小穆是同性恋,有人在他休息的时候把他叫醒,甚至有人打他。


小穆的成功完美地体现出群演转角色的偶然性。通常是你在拍摄现场的餐厅吃饭时,领队会走进来,环顾四周,表情沉重又迷茫,仿佛是在大草原上丢了一个里面有毕业论文的U盘。一般这就是一切的开始。领队会带着导演组给的要求,在眼前的群演中找答案。他会直接提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谁动作快?谁会扔手榴弹?谁中枪死得比较好?”一些从来没试过这些动作的人会举手,自信地去参加筛选。这些人会直接在外籍餐厅里试镜,用摆在地上的床垫表演。在一个典型的拍戏的夜晚,外籍餐厅主要会出现四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试镜;围观试镜的人;打牌;睡觉。我印象里,打牌的从未试过镜,睡觉的从不去围观。


只要你上了个洗手间,出去抽了根烟,就有可能错过领队找人的时机。像是在试图分析股票市场的逻辑一样,群演们会讨论为什么某个人今天被选上了,要长什么样才会被选上。有人说这个事情不要焦虑,是天注定的:你的脸已经是某部中国电影里面的角色,只不过你不知道是哪部电影,哪个角色,会什么时候拍。要接受这种被动,接受除了你的能力之外,运气和他人决定的成分,并在坎坷的过程中确保,不让难过的体验影响到你对自己的判断。这是参与游戏的心理成本。不想承担它的群演会干脆地不参与,在旁边打牌,避免任何负面的感受。也有单纯喜欢打牌的。


群演转角色不会带来额外的收入,为这个事情头疼的人渴望的也不是钱。一个特写、一个角色名、一句台词,这些成就无非是在说:没错,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比较特别。在一种人被用编号来称呼的工作环境里,这种心理需求是可以理解的。我是46号。出工名单上如果没有46号,我就可以休息。在现场也会喊编号,你会学会在人声吵闹中辨认出来。像你的名字一样,它在你心里会变得很亲切。互相记得彼此的编号是两个人关系走近了的表现。

 

“你觉得我还算上镜吗?”72号问我。我们刚在大巴上认识。听完我以为他在瞎说,不用真的回答。

“算还是不算?”我笑了之后,他又问了一遍。


72号给我一种父亲的感觉。我猜,是因为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意大利男性,还跟我爸重名。我下意识期待从他这里得到指导、建议、解释。这不就是四十多岁的人做的事情吗?他们看透了,对吗?他们经过迷茫的二十,忙碌的三十,已经迎来了看懂了生活的四十吧?那现在怎么是我要回答问题呢?我的现实和认知发生了冲突。


“算吧。”我终于说。72号点点头,似乎对我的答案还算满意。我发现他不太像我父亲,他需要的是肯定。我们应该更像是朋友。


进剧组前,72号和他姐姐赌了一把:他要在电影中露脸,并且不是那种要暂停放大的露脸,是需要以正常的播放速度能认出来的。


“没露脸的话,”72号说,“我来这里就算是彻底失败了的一段经历。”


我一听就觉得这件事情比较麻烦。我试图提供一些其他思路:如果没拿到角色,在剧组待五个月也是一段很独特的经历。你会遇到来自世界各地、从事各行各业的朋友,认识有趣的人。听我说这些,72号没有直接摇摇头,但可能心里有。他说这跟别人无关,是他和自己之间的挑战,结果只有成功和失败。听72号讲,像是看到一辆高速驶向悬崖的车,司机还说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怀来的冬天,窗外荒凉阴沉,72号经常到我的房间喝咖啡,吃饼干。我们试图摸清剧组的黑箱:分析当天的出工名单,猜测晚上会拍什么场景,判断哪些群演会成为角色。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正相反的态度。我们每次的交谈接近两套哲学之间的对立。他相信古罗马所说的“Homo faber fortunae suae”,人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在意大利读高中时,这是在拉丁语课堂上会学的格言。我那时觉得很有道理,但放在当下,它似乎不那么管用了。命运真的是我们能创造的吗?一年以来,生活更像是一个俄罗斯轮盘:你可以使劲地指望自己会落到哪个数字上,但用处其实不大。我不知不觉远离了古典的西方思想,接受了顺其自然。我仿佛把剧组看成一个以它自己不变的逻辑推动的事物。它如果决定了你是角色,那好。没有的话,轮不到你去改变这个现实。说白了,我恐怕72号所做出的努力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过,我尊重他单纯认真的态度。72号曾经当过海军,身上还有两处枪伤。他对于电影行业和剧组文化一无所知,却坚定地投入其中,并为自己设定极高的目标。他在上海是科技公司老板。在怀来那段时间,他一边经营公司,和员工通话,一边自学表演,在网上找关于控制面部表情的视频。在选角过程不算透明的剧组,他尝试了所有正当的手段:在军训期间当排长,在拍摄现场当军事顾问,平时留意机会,及时参加试镜。在拍摄间隙,72号会熟悉导演组的人,和他们聊天,打听尚未定人的角色。很明显,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给自己一个新挑战,再想办法去做。抛开职业生涯中的客观成绩,最能体现72号人格的是一次多年前的经历:他说服了二十几个朋友,一起爬雪山,建造一栋冰屋住。这样的人能做公司老板,也不算奇怪。


永远处于变动的拍摄计划、不断被调整的场景台词、临时添加和删减的角色,唯一固定的因素是72号的目标,一时近,一时远。某天下午,他被通知要去现场配音,半小时后又被通知不用去了。这是作为群演最为日常的情绪过山车。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至少一次被领队叫赶紧穿好装备去现场,心里有些激动,盼着突如其来的机会,而到了现场却发现没有任何动静,你站了几分钟之后就有人说不用了,先回去休息吧。时间久了,大家去现场的心情充满不信任,觉得大概率很快会原路返回。


但是“少点期待,少点失望”就不是72号的风格,所以他成为威利·基顿:一个美军工程师,在水门桥之战中负责修桥的工作。由于志愿军的袭击多是发生在深夜,修桥的场景是涉及美军的为数不多的日戏。


剧情中,威利·基顿从吉普车下车,和部队确认修桥的进度,还口头回忆起二战的一些经验。我在监视器中看到72号的特写时想着:看来我错了,顺其自然不如自己创造命运。导演组以72号的真名称呼他,一台机器专拍他的面部表情。这是72号在剧组最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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