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乙未光画志(JMmoment),作者:蔡星卓,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当机器人跳舞、与我们眼神交流、微笑、讲笑话、向我们示爱时,我发现,我们中的一些人回报以爱是完全合理的。”
电影《她》(Her)似乎印证了这句话。电影中的主人公西奥多(Theodore)是一位信件撰写人,鲜有社交的他爱上了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Samantha)。他们互相问候早安,通过那枚小小的摄像头一起逛沙滩和游乐园,成为无话不谈的“恋人”,甚至尝试专为人机恋定制的性爱服务。西奥多因投入这一段关系重拾恋爱的快乐,直到他发现,作为操作系统的萨曼莎同时在与八千多人进行着对话,与其中的六百多人保持着和他一样的恋爱关系。那是让在人群中的西奥多崩溃的时刻。
“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在与萨曼莎的智能系统告别时,西奥多这样说。来自前妻的质问似乎也点明了人与机器恋爱关系中最为敏感的部分:虚拟的伴侣关系是真实的吗?在这样的关系之中,人会在机器身上投射怎样的想象?而在人类的情感生活中,什么又是真实的?
虚拟恋人,数字化场地中的情感消费
当探讨虚拟亲密关系的时候,或许我们可以将其放置在不同场景中去看待。一方面,虚拟恋爱有可能发生于虚拟空间之中,而恋爱对象有可能是真实人类。而另一种情况,则是当系统足够智能时(类似于萨曼莎),或当这样的技术运用到机器人身上时(或人工智能机器人),人与虚拟对象,或非人类,所建立起的亲密关系。
在网络世界中,与人或虚拟人物建立亲密关系,这种体验相信对很多人来说并不陌生。2018年初虚拟宠物类游戏《旅行青蛙》风靡,再往前追溯,2017年末,《恋与制作人》曾热极一时。这款女性向恋爱游戏,让玩家扮演身为节目制作人的女主角,邂逅故事的四位男主角,和他们展开一场虚拟恋爱。
在这些游戏慢慢进入大众视野之前,2014下半年,“虚拟恋人”早已成为一个网络新兴的职业。彼时,淘宝相继出现了“虚拟女友”和“虚拟男友”。陆续有用户将“虚拟恋人”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最高峰时,淘宝网有超过四千家店铺在同时售卖这种“情感服务”。但很快,这样的服务在淘宝网上被管制。
有很多种观点可以解释虚拟情感服务的出现,譬如现代人之间“关系日趋疏远……人们在生活中往往会产生不确定感和恐惧感”,而对人际依恋关系的需求,虚拟恋人似乎恰好可以弥补。同时,它的“虚拟”意味着“安全和隐秘”。“虚拟的世界可以被设计成实质上是反抗物理定律的,但是对这些世界中的参与者来说又似乎是完全自然的”。
研究者石佳玉曾专门研究购买“虚拟恋人”服务的女性消费者。她认为,人类将活动“转移到数字化场地”中去,在这个全新的场所之中,虚拟性提供了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实现的社交模式。而虚拟恋人,在石佳玉看来,也是一种虚拟性的表现形式。
只不过在这个场所之内,“恋人”给顾客提供的服务是一种情感劳动。石佳玉认为虚拟恋人反映出一种社会集体的“孤独感”。同时,被她所研究的多位女性消费者都间接表示,虚拟恋人“不是真实的恋爱关系”——她们很清楚自己是在消费一种服务。
但“尽管有些顾客自认为很清楚’虚拟恋人’服务的虚拟性质,却仍跟这些’恋人’发展出了恋爱关系”。同时,虽然消费者把虚拟恋人与现实生活区分开,但仍希望“在’虚拟’的情感中获得’真实’的体验”。
人机恋的可能性:如果机器人足够智能,人有多容易爱上它们?
那么,如果人们虚拟谈情的对象并非真实人类呢?当操作系统足够智能时,人们会否和机器人产生亲密关系?
自上世纪70年代机器人的起源开始,人们对于人机恋的研究就已经开始,并于2007年出现了第一部学术领域的专著——戴维·列维(David Levy)所著的《与机器人的爱与性》(Love and Sex With Robots)。
这本书预测,不仅人与机器的爱情关系在不久的将来(确切说为本世纪中叶)会成为可能,且机器人也可以反过来改变人类对爱和性的观念。甚至,新的婚姻形式也由此诞生。
在探讨人为何会爱上机器人之前,我们或许需要先思考,一个人为何会爱上另一个人类。在《与机器人的爱与性》中,戴维列举了十个因素来解释人类爱上另一个人类的原因,其中包括神秘感、相互的喜欢,以及对于进入一段关系有所准备等。1997年,美国心理学家阿瑟·亚伦(Arthur Aron)曾做过一项有关“爱上陌生人”的实验。在大约45分钟内,互相问了36个问题的陌生人之间,有可能迅速产生好感与亲密感。
与人类之间的爱、人类对宠物(包括虚拟宠物)的爱,和人类对摩托车的爱类比,戴维认为,人与机器人的恋爱关系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也正如美国作家玛姬·皮尔斯(Marge Piercy)在1991年出版的科幻小说《他、她和它》(He, She and It)中所畅想的——发生于2059的这个故事中,主人公希拉(Shira)认为自己与机器人约德(Yod)之间的交流要比她与前生物学家丈夫还要好。
与此同时,用同样的逻辑,戴维也分析了为何人可以接受与机器人的性爱。具有性特征的虚构机器人至少可以追溯到1927年的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情趣电商网站Bondara发布的《未来性爱报告》(“Future of Sex” report)宣称,到2050年,或许拥有性爱机器人将会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以“纯粹的快乐”、“表达情感上的亲密”等为原因,人们可以接受从电话性爱到遥控的“远程性爱”,以性爱玩偶形式存在的机器人,不仅可以安全、方便地满足人类需求,还可以有效避开人类性服务法律的限制。
对于这些大胆的假设,有评论者认为,戴维虽指出了人机恋的可能性,但似乎忽略了人类也许本不情愿这样做。针对性爱机器人,由机器人伦理学家凯瑟琳·理查德森(Kathleen Richardson)等人发起的“反对性机器人运动”(Campaign Against Sex Robots)认为,“尽管全面反对性爱机器人的运动是没有根据的,但人们可以对性爱机器人的发展提出合理的担忧”。
而同时,凯瑟琳也抛出了一个观点,即“技术不是中立的,受到了阶级、种族和性别的影响。政治权力影响了技术的发展......性爱机器人有可能激发更多的性剥削。”而也有人产生了积极回应。譬如,在学者雷切尔·玛蒂(Rachel Maines)看来,“人类有一种惊人的暂停怀疑的能力。如果我们相信戏剧性,我们就有可能实现列维的假设”。
人类为什么会爱上虚拟伴侣?
“简而言之,我更喜欢隐匿在一个虚拟亲密的世界。它可能是电子的,但它仍然是亲密的。”年轻人狄奥多拉·斯蒂特斯(Theodora Stites)在纽约时报一篇关于现代爱情的文章里,这样描述自己在虚拟世界中“生活”的感受。
虚拟恋爱除了其虚拟性,还包括亲密关系。亲密关系很难精确定义,但不能否认的是,它所包含的思想和行为,超出了那些仅仅涉及身体的性行为。甚至在很多情况下,亲密关系意味着不包含性因素的互动。
一段亲密的关系,包含了强烈的情感依恋,且更难给出定义的——爱。如果从斯特恩伯格(Sternberg)1986年提出的三角恋爱理论(Triangular Theory of Love)出发,可能有必要讨论爱情的三个关键组成部分(亲密、激情和承诺)是否会发生于人与非人类之间。
如果说虚拟恋人是一种在虚拟场所对应真人对象的情感消费,那么对于孤独的城市人群来说,这样的方式可以使他们便捷地“买”到情感服务,并找到自身情感可以依赖的对象。而在人工智能与机器人面前,人情感的投射对象将会是完全虚拟的。
将情感投射于虚拟对象,而非物理上真实的个体,以戴维·列维的思路,与人养虚拟宠物具有相似性。有学者曾通过研究一款基于屏幕的虚拟宠物Nintendogs得出结论,虚拟宠物并不能像真实宠物那样给予人们良好的陪伴,不过也肯定了虚拟宠物对主人的治疗作用和社交益处(尽管程度较低)。
网络交友并不一定能直接与人机交互产生的情感完全类比,毕竟偏离人类行为规范的机器人可能会把用户推入“恐怖谷”。不过,我们谈到物理机器人时,它们具备与电脑设备的视听体验不同的一点是它的物理特性——它可以通过拥抱或言语交流给人类提供情感支持。
即使现如今的技术还未能使机器人真正做到与人类无异,但当人类与机器人产生亲密感情时,他们似乎并不对这一方面有严格的要求。物理机器人虽无法完全与真实人类一样,但它们拥有复杂的特性,譬如可以展示能够引起人类依恋感的行为。
针对人类的情感需求,一些机器人专家也在研究机器人的特征设计,而这些特征可能导致机器人与人类之间形成相互的爱。
可以说,人类与机器人之间亲密感的形成,一方面有可能是机器人的设计者有意为之(不过现如今的技术还不足以支撑我们去思考,那些超过95%接近人类的机器人会使人产生怎样的感受)。另一方面,则是“人类当然对拟人化的宠物和其他实体有一种心理上的偏好”。
换言之,我们并不需要确定一个机器人是否有会真正爱一个人类,但人类用户可能会与一个机器人坠入爱河。值得警惕的是,人类所认为的机器人所不具备的技术(例如“机器人很关心我”),可能构成一种欺骗形式。人与机器人亲密关系的形成是持续、具体而独特的,这也是为何与机器人相关的伦理问题会更为复杂。
那么,人类与机器人的爱能否成立?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于1908年创造了“自动情人”(Automatic Sweetheart)一词,指那些没有灵魂的身体,它没有人类的意识,但并无法与真正的情人区分。
在他看来,没有人会认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爱人和一个有灵魂的情人是完全等同的。这似乎侧面印证了学者迪伦·埃文斯(Dylan Evans)所指出的人机关系的核心:“我们想要的是矛盾的东西:一个自由的,却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亲密伴侣。”
在詹姆斯看来,我们对他人的价值,或至少我们对那些与我们有亲密关系的人的价值,主要不是因为他们以某种看似爱的方式对待我们,而是因为他们爱我们。而不懂得拒绝而只能执行的机器人,显然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简单来说,这其中涉及的问题,是爱的行为和爱本身有没有区别,以及这一切的标准又是什么。
也许正如一种观点所认为的那样,“人类用户当然可以相信,即使他们与机器人处于亲密关系之中,机器人也不会真诚地回应他们的感受。”这时候,可能我们需要再回到最初的问题中去。人类在虚拟空间,或与非人类产生的亲密关系是否是真实的?若虚拟恋人真的可以将人类的认知推向新的境地,我们又如何衡量情感的真实?最终,当作为情人的非人类被大量生产出来时,真实的人类伴侣是否依旧不可替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乙未光画志(JMmoment),作者:蔡星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