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边,生活戛然而止
2024-07-25 18:52

洞庭湖边,生活戛然而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 (ID:aranya_library),图文作者:邹璧宇,原文标题:《重回真实世界:被戛然而止的洞庭湖》,题图来源:邹璧宇 摄

文章摘要
文章讲述了洞庭湖决堤事故后的救援过程和村民生活状态。

• 💧 救援队不畏艰险,持续工作救援受灾村民

• 🐷 小猪被救出成为众人关注焦点

• 📸 自由摄影师WMR的真实世界探索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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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1日,我到达团洲垸第二道堤坝时,守坝的队伍已经平静下来。但是在六天前,也就是7月5日下午,堤坝上的人、外地救援的团队都是“备战”状态。


因洞庭湖区域遭遇持续降雨,湖的西侧,华容县下属团洲垸最外侧的堤坝发生了决堤,最长决堤距离达221米。洞庭湖水不断往团洲垸内倒灌,受湖水侵泡的面积有47平方公里,涉及6个村庄。


溃坝发生突然,很多家庭只好紧急撤离,被安置在华容县城的学校中。


媒体报道溃坝处在77小时后完成合拢,7月9日开始救援流程,进入排涝阶段,救援队将倒灌的雨水排进洞庭湖,每天也不能抽太多水量,大概三十至五十公分这样,确保排水时,大坝的泥土不至于被水流带走太多,引发向内倒塌。


我没机会去到正在施工作业的最外围堤坝,只是在新闻上看到路面上停满了消防车,在排水。在内侧的二道坝上,却有一种罕见的平静。我刚到达时正值傍晚,二道坝东面,也就是外侧没受灾的村民吃完晚饭,陆续走过来遛弯,看着只剩下屋顶露出水面的房子,他们有人发呆,有掏出手机拍视频记录的,也有单脚往围栏上一搭便开始与周围人闲聊。


救援队碰巧救出一只小猪,村民说它被困了六天,已经无力站立,只能侧躺着喘气,没人认领,不知道主人是哪位,更别说联系。现在谁也不确定小猪能不能撑过今晚,堤坝上没有猪草,更没有饲料,即便如此,它也比其他动物幸运,除了鸭与鹅不怕水,很少有动物能被救援队救走。


小猪呼吸发出的鼻音打破夕阳,平静的湖面与闲聊人群构成的奇特氛围,提醒着我这仍然是一场罕有的灾难。


村民说,上一次溃坝倒灌是在1996年,我所在二道坝差点就被水没过。“坐在坝子上能洗脚。”村民形容当年的水位。可能是当年条件艰苦,他们都扛过来了,这次水位没那么高,救援条件好,面对灾难也就更有信心。


第二天上午,我临时决定买一辆折叠自行车在堤坝上代步,至少走遍没有交通管制的区域。上午买车的时候,华容县城已是35度高温。等到了三十多公里外的团洲垸临湖,堤坝上除了帐篷与稀疏的树便没了遮挡,比城里更闷,在夹带异味的空气中也更难受些,靠步行肯定不行,也不想开车占用堤坝的道路。


骑在二道坝上,我往外侧没被淹没的区域张望,视线被一条长长的梯形土坡吸引,它上方覆盖着彩色塑料布,是新闻里提到的第三道坝。如果二道坝出现管涌与溃坝,三道坝便能为撤离村民提供缓冲的时间,守护坝体背后一个面积数倍于团洲垸的区域。三道坝还没有完工,坝上有工人,可在正午的高温下,他们也只能暂且休息,等太阳偏西一些再抓紧干。


二道坝与三道坝之间通常有排成一列的救援队伍。他们戴着草帽、手持木棍,在田地间低头缓步前行,探查田地表层下是否存在管涌,之后每次到堤坝上都能看到他们。


对生活远离堤坝的人来说,“管涌”这个词有些陌生。管涌是溃坝的前兆,水从地表下涌入堤坝的另一边,水流逐渐掏空堤坝内部土质,最终导致溃坝。


团洲垸的土地经过常年耕种,并且有老鼠、蛇等动物在田地下生活,地表下的土壤结构相对疏松,意味着有更高概率发生管涌。因此,守坝的救援队伍不敢松懈,一直不间断组织人排查。


不同的人对溃坝原因有不同解读。除了土质因农耕改变外,也有人认为是堤坝维护不到位,资金被挪用,但现实情况通常更复杂一些,掺杂着各种因素,我们不得而知。最终,运气不好的地方先遭殃。


那几天,像九江、南昌这样的长江流域沿线城市都提高了防汛等级,等待洪峰过境的考验。所以各地来救援的队伍,可能在完成团洲垸的工作后,继续开赴其他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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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不会遇到别的摄影师,毕竟激动人心的堤坝合拢工程过去了好几天,媒体记者都撤了,二道坝上只有救援队伍与乡亲们的守坝日常。没想到走着走着,遇到另一位带相机的小伙,他也发现我与救援队员有些不一样。


他叫WMR,从杭州坐高铁到岳阳,住了一晚后再搭车到团洲垸堤坝上。他是自由摄影师,平时做创意、时尚类的拍摄,他说自己更喜欢真实世界。


我们顺理成章地一起走一起拍。闲聊中,他说之前从乌克兰与俄罗斯回来,去过顿涅斯克,我好奇他为什么去战场,他回答说就想去看看,来洞庭湖也是,想来看一看现场。他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没考虑晚上住哪,就带了一台老式胶卷相机与三个胶卷,先来了再说,等三个胶卷拍完了就回杭州。


我们考虑太多,太过周密,反而容易失去前行的动力。这两年AI绘图兴起,能够生成逼真的图像,视觉上真实与虚构因此变得不易分辨。WMR说,他倾向于活在真实世界里,于是去了乌克兰,也来到洞庭湖,即便只是看,他也愿意将自己投身于未知中。


遇到WMR后,我从骑车改推车,我们在大坝上更缓慢地前行,仔细看周围的一切,越看越有第一天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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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水中的房子过于静谧,欢快飞翔的鸟与岸边钓鱼的人,似乎没有灾后悲伤的情绪,救援队伍持续工作,仿佛高温也不存在,但我清楚,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在灾难前被团结到一起,共同渡过眼下的困难。


堤坝边,有两位姑娘用树枝加鱼线便能轻松钓上鱼,一看就是熟手,她们被淹没的房子就在堤坝边,离钓鱼点十几米。她们搬到堤坝另一边的亲戚家避难,每天陪老人来看一眼自己的家,好在水位比墙上最高处的水痕有明显下降,回家的希望离她们又近一步。


有巡逻队来制止村民与救援队员钓鱼,说是有规定,不让垂钓,私下里大家说是养殖户正与政府协商赔偿,他们养殖的鱼被倒灌的湖水冲走,算是血本无归。


我无法证实传闻真伪,也不知道今后团洲垸内是否允许农户挖水塘养鱼。在平时,湖边的土地相对肥沃,适合耕种、养殖,可是从安全风险角度来说,汛期到来,也增加了堤坝的不确定因素与维护成本。


第二天除了持续高温,算是风平浪静,待到太阳落山后,我带着WMR回到县城,他本做好了晚上住堤坝上的打算,没想到还能去到县城找个便宜酒店住下,我们约着隔天再一起去大坝上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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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起床后查天气预报,手机提示晚上8点后有暴雨,我们约定傍晚7点左右一定结束拍摄,回到停车点集合。他步行,我骑车,干脆各拍各的。


我继续骑车,探索之前没到达的区域。遇到一位老大爷,在他自己被淹的房子旁搭建了一个救灾帐篷,准备天天守着自己的房子,不远处堆积着他的家具,被塑料布覆盖着,只有几把椅子与肥料。他没去县城的安置点,等水退去后,他第一时间就搬回自己家,不过现在房子只有一个屋顶露出来,虽然水位相较昨天又退下去一些。他离堤坝近,几乎所有家具都被抢救出来了。他没去安置点,反正吃喝不愁,就这么守着房子与家当。


团洲垸内的村民都面临农作物绝收的困境,投资开养殖场或者开店的人更遭罪一些。我没遇到有这些产业的村民,可能他们住在安置点,或者正为未来的生计奔波。我想询问村民是否有灾后的补偿,或者保险赔付,但没人知晓。村子淤泥清理后,定损的工作才能有效开展。遇到的几位村民当下盼着早回家,经历过1996年溃坝的村民回忆,当年等了两个月才能返家,有新闻说预计排涝17天,但是谁也不敢打包票,水位每天都有明显下降,让村民多了些希望。


从外地或周边来支援的队伍,也盼着能早日渡过汛期。大坝上白天温度高,入夜后蚊虫叮咬,这些都是对他们意志力的考验。好在物资充沛,矿泉水、泡面、盒饭、八宝粥等吃的喝的从没缺过,偶尔还有志愿者团队送来冰棍,只是人的精神不能总处于紧绷的状态。


我常见救援队员盯着湖面发呆,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或是在放空。如果没有机械设备辅助,个体在重大灾难面前很难有奏效的抵御措施。


1998年长江洪水,给我留下最深刻的记忆是电视里人挤人在水中搭人墙,用肉身构筑临时的堤坝。团洲垸的第三道堤坝已是迅速接近完工的状态,救援条件比以前是强了太多。


原本晚上才下的暴雨,突然提前到来,让所有人猝不及防。救援队紧急加固各自的帐篷,田地里排查管涌的队伍一瞬间也不见了,被调派到别的岗位,之前略有放松的氛围立刻消失,更没有散步的村民。


我赶忙骑车往停车点赶,乌云迅速越过头顶,几乎覆盖堤坝东西两侧,雨水打在身上像淋浴似的,估计雨量不会小,远处天空不断冒出闪电,没骑多久,堤坝上行走的人就剩下我一个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可能发生次生灾害,但也顾不上害怕了。


骑到一半路时,轮胎与刹车之间堆积太多淤泥,无法前行,好在不远处有个救援点,里面还有救援队。我跑到帐篷里把车临时存在他们那。帐篷里两侧各有五个人正拉着支撑结构的钢管,外面的风时不时猛刮一阵,让他们无法站稳。大家神情紧张,没功夫与我搭话,都在盯着帐篷外,期待暴雨尽快过去。


我看雨水渐弱后就往停车点走,WMR在停车点等着一起回县城。即便路面泥泞,也必须往回赶,好在走了四十多分钟终于走到,最后一公里多的路走得很艰难。


车旁边,除了WMR外,还有三位救援队队员,他们要回到堤坝另一头的前线指挥部,准备交班,但原定接他们的车迟迟未到,只好找我们送一程。


救援队之前收到的天气预报与我们的一样,没想到暴雨提前到来。我们去往指挥部的路上交通也有些混乱,好在没有拥堵,只是轮胎不停在泥地上打滑,无法提高车速,三、四公里的路开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看到逆行的救援队,也有被风吹垮的帐篷。


不敢想象几天前团洲垸村民撤离时的场景,在决堤前后那么紧急的时间里,救援队撤出六个村子的村民,难度可想而知。


WMR问我有没有人在溃坝后丧生,我想了下,新闻里没播报,堤坝旁没看到祭奠的人、没有祭品,我判断是没有。回到宾馆已经是晚上十点,复查一遍新闻,也是说无一伤亡,我有与他们一起避难成功的感觉。躺着刷了会手机,没看到堤坝相关消息,没有消息在那一晚就是最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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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我才想起WMR说要返回杭州,因为三个胶卷都拍完了,没想到在堤坝上还经历一场暴雨,他觉得没白来。一个人不满足互联网上的二手信息,离开舒适区去看看别人的生活,总归还是获得些不同的体验,至少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还没有消失。


第四天是个晴天,我出发前看了天气预报,全天无降雨,松了口气,取自行车时,见到救援队员的神情还带着些疲惫,昨晚应该没睡踏实,也有正在补觉的。


这几天,我在堤坝上看救援队与村民的状态,像极了球赛中场休息时的队员,各自的下半场随时到来,但没人逃避,只是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堤坝上原本只有泥土的地方被临时覆盖了石子,但我也无法骑行,车轮时不时陷入松软的石子堆中,好在推车走也不影响拍摄。


有只野猪跑到卡车底部乘凉,救援队吃剩的盒饭对它来说是难得的美味,大家也不着急驱赶它走,时不时还逗它一下,算是给自己解闷。除了突然闯入的野猪,堤坝上也聚集了一些狗,有田园犬也有泰迪,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情况,反正近期是在堤坝上安家了。


巡逻的小队继续驱赶钓鱼的人,在近十公里的堤坝上,总有他们顾不过来的地方。只要有数个人盯着水面,那多半是其中有人抛了一杆碰碰运气,这成为大家难得放松的时刻,哪怕看别人钓上来,观众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哪怕上钩的是鲶鱼这种肉质一般还伴有土腥味的鱼。


大家又切换回期盼洪水退走的状态中。昨晚的暴风雨只是摧垮了几顶帐篷,人心中的信心仍在,水面的水位涨回去了一些,但只要后续不下雨,生活恢复便指日可待。


我又在堤坝上待了一天,看相机回放时都是重复画面,就想着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等村民准备返回时再来。


这十年,我拍摄了许多被不可抗力所中断的生活,这些影像被我不断集结,成为个人摄影项目,叫做《戛然而止的生活》。时下被广泛采用的信息流推送算法,为人们迅速建立起“同温层”,我们的手机被投喂,被这些容易获得满足感的内容所填充,于是“他者”逐渐离开了我们的视野,被更容易接受的“同位者”取代。可是现实生活面临的挑战,无论来自人类社会本身或者自然界,都不会因为那些信息建立的壁垒而消失。


拍摄《戛然而止的生活》近十年,我走进过至少一百多户人的家,不同房屋中的陈列让我感受到屋主对生活的热情,但是当不幸来临,生活会戛然而止,被中断,进入另一种节奏。这些经历让我正视生活中的不确定因素。那些曾经相遇的人,与再次恢复活力的街道,也告诉我,生活绝不会就此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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