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周报,作者:周柯含(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院博士),头图来自:《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周报,作者:周柯含(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院博士),头图来自:《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
您觉得性是什么?
生命驱力。
能讲详细一点吗?
就是弗洛伊德说的性驱力,我觉得说生命驱力更完整一些,更准确一些,性是与生俱来的。
翻看九年前我对严阿姨的访谈稿,我依然能感受到她说这番话时的平静与笃定。我的硕士论文以“老年女性的身体与性”为主题,在对与我相差了四五十岁的被访者的研究中,我对衰老的想象、对性的认知都在不断被挑战。如果说人在老年时不可避免地展露出生命的疲态,那么性作为一种生命驱力,是必然走向消散,还是能以衰老为契机开启新的篇章?
在老化中体验身体,在性中重识身体
“从现象学的观点看,我们可以在有一个身体(having a body)、作用于一个身体(doing a body)和是一个身体(being a body)之间作出选择。”(特纳,2003)在自然情景下,我们很少刻意关照或指挥自己的身体,如站立、行走、取放物体这些肢体动作,无须在一个明确的指令下才能完成,但“在生病的状态下,‘有一个身体’这种感受最为突出”。因为我们无法如往常一样控制自己的身体,这种或重或轻的失控感会让我们突然意识到身体的存在。衰老亦是如此,在老化中出现的身体变化会让这副“缺席的身体”从幕后走向台前。
后身体: 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
汪民安 陈永国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3
“力不从心”是贯穿在访谈中最突出的身体感受,诸如“体力”“体气”“精力”“精气”等中医语境中的用词频频出现。除了这种抽象但切身的感受,还有很多具象的身体变化在加深“老”的印迹,比如牙齿掉了几颗、身高缩短了几厘米。容貌的变化和一些疾病的出现在老化之路上都显得自然而然、不可避免,但对被访的阿姨们来说,看得见的衰老远没有看不见的衰老带来的困扰多。不过,在这个重新认识身体的过程中,并不总是充满唉声叹气的无奈,在意识到自己哪些身体部位老得更快、病得更重的同时,她们也会发现那些老得更慢的部位带来的惊喜。
“你看我的头发,特别厚,年轻的时候觉得头发厚可麻烦,太热了。现在……济南人讲话就是,就这么点拿活儿的地方,意思就是我还有什么让你值得羡慕的地方,我说我得留起来,留起来最起码让人看上去有点光泽。”孟阿姨一边说一边抚摸自己的头发,就像步入老年才出现的彩蛋,曾经不以为意的地方如今变成了可炫耀的资本,哪怕只有一处相对年轻,也可以缓解对全面衰老的担忧。性器官同样具备这样的潜质。
用徐阿姨的话来说,她和老伴的婚姻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由于老伴不解风情,加上40多岁就身体抱恙,所以徐阿姨不仅早早地结束了性生活,而且从未在情感上获得过亲密的体验。在60多岁时的一次妇科体检中,性器官因为触碰异物而出现的敏感反应让在场的两位医生都吃了一惊。“这两个医生互相看一眼,然后说‘哎哟,她这个年龄怎么还会这样’,给我吓一跳,我说有什么不好,怎么了,他们说‘挺好挺好’。”医生的反应让徐阿姨意识到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她回想到自己小时候“特别爱害羞、特别爱脸红”的特点,认为自己生来敏感。而当她为是否要尝试性玩具犹豫不决时,医生的话又攻破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后来我就想,这医生说我都这年龄怎么还能这样好,那我就看看”。
跨出禁闭的性界限对徐阿姨来说具有颠覆性的意义,她甚至用“要不然这一辈子白活了”来形容自己的感受,这不仅因为她由此尝试了新的性实践,体会到性所带来的愉悦,她也通过这条路径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身体。
“我自己身体的构造我都不知道,就是这个器官到底什么样我不知道,因为你想想我自己的脸都不照镜子,后来我一照,我知道了。我还写了一个那什么,就我看到了以后,我就觉得像一个山谷似的,开可以开得那么透彻,闭合也可以闭合得那么严紧。”如此,在探索老年之性的路上,徐阿姨意外地重启了一场和身体的对话。
适老化的性与抗老化的性
如果我们将性窄化地理解为最直接的性行为,那无疑,性在老化中必然是在走下坡路的,但正在经历这一阶段的阿姨们并没有为此感到不甘或遗憾。更准确地说,她们在适应老化的同时,也在适应性的转移与泛化,尤其是在伴侣情境中,她们对性的关注逐渐褪去了激情的色彩,柔化为更平淡的亲密表达(比如牵手、摸脸等),但也有一些逆行者,反而将身体衰老的暴露视为丰富性生活的机会。
英国电影《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 (2022)
身为妇科医生的杨阿姨虽然和丈夫的关系一直很好,但早年因为自己被性骚扰的经历以及职业的特殊性,她对有关性的话题都表现得冷淡甚至反感。自从她参与和性工作者相关的医疗项目以来,她对于性的敏感度和接受度都有所突破,通俗地说,变得更“开放”了。
她在访谈中提到,如果她和老公以后不能进行正常的性交,她或许会尝试其他方式,比如用性玩具。“现在有性玩具嘛,跟我一起做我觉得他会很高兴的嘛,对不对?我觉得就不会说没有性了,好比这个男的不给我性了,我可能就不爱他了,可能我就不愿跟他生活在一起了,我觉得不会有这些东西。”在杨阿姨眼里,无论何时,性都可以成为一味催情剂,如果身体条件不允许再使用老配方,那么完全可以寻一些新路子来为感情保鲜。
除了在顺应老化中发展出不同的性实践,还有一些对衰老极其敏感的女性,也会通过刻意保持性活力来放缓自己衰老的进程,这从另一个角度向我们诠释了老年女性何以成为性玩具的消费者。
唐阿姨是我接触的受访者中外形最靓丽的一位,初次见到她是在潘绥铭老师组织的“老年知性恳谈会”(注: “老年知性恳谈会”是由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举办的小型分享会,由潘绥铭老师主持,共举办过三次。)上,一件鲜绿色的毛衣不仅衬出了她的好气色,也让她在一众穿着朴素的老年人中格外抢眼,再加上一头精心打理的卷发和淡淡的妆容,让她全身上下都透露出雍容的气质。她在会上就自豪地称自己是中国最早一批使用性玩具的人(注:她在后续的访谈中提到大概是2000年。),而接触这个新世界的契机是以婚姻破裂为背景、以对老化的恐惧为前提的。
唐阿姨和前夫在婚姻中的性生活十分活跃,“我们这方面真的是很好,太好了,两个人根本是diang(音译,黏的意思)不得”,但也正是因为两人的关系曾经极为亲密,所以前夫出轨对唐阿姨的冲击才格外严重。在她41岁离异之后,由于缺少伴侣,之前旺盛的性需求也随之冷却,直到一位好友向她介绍了性玩具,告知她女性在性方面绝不能亏待自己,不然很快会老下来。“我一听,啊?会老下来?那我试一试吧。”唐阿姨便立马开始尝试使用性玩具。“哎呀,我觉得真好,又没有感情的纠葛,又没有什么麻烦,而且也不影响人家,对吧?也能满足自己,哎呀,好得不得了!”唐阿姨在访谈中多次兴奋地向我描述使用性玩具的好处,称它是自己的“小三”,虽然无法在情感上得到满足,但至少能获得身体上的快感。而且她也会将自己当下比同龄人更出挑的外貌归功于性实践的活跃,坐实了之前好友所说的性的保养功效。
哈金(1986)认为,分类图式的构建呈现出两种矢量(vector)关系:其一是专家创造的“真实”,自上而下地影响大众的认知和行为;其二是个人自主的(autonomous)行为,自下而上地创造出专家必须承认的“真实”。我对唐阿姨的关注从来就不是她的这番解读是否有科学依据,是否得到了专家的认可,而是她的行为改变“真实”地受到了民间话语的影响,并在她所认可的结果中巩固了这套话语的“真实性”。
Reconstructing Individualism
Thomas C. Heller / Morton Sos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老年女性之性
我在学生时代听到这些故事时,饶有兴致,倍感新鲜,猜想会不会有越来越多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让老年之性这个议题逐渐丰满。但时隔九年,今天我和旁人再聊起老年人的性时,仍然像开启了一个陌生又诱人的话题,他们对我提到的某些片段回以诧异、不解或是猎奇的表情,好像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都前卫得超出他们的想象。
但事实上,阿姨们并不能接受性的所有形态,相反,她们非常注重性的专一,无论在老化中如何拓展了性的可能,都不能接受与他人没有情感基础的性接触,并始终认为最理想的性就是婚姻之内、情爱之上的性,有些还要上升到家庭的和谐,这似乎又展现出她们“开放”背后的“保守”——追求婚、爱、性的统一。
把性视为生命驱力的严阿姨,是访谈中为数不多和我正面聊“爱情”的人:
我觉得,尤其到了老年,实际的那些性不是特别重要,但是精神的是很重要的。其实我觉得也许我(想的)过于唯美了,因为爱情里必然有性,不然就不叫爱情了,叫友情。(爱情)一定含有性意味,对他有一种想要奉献牺牲的激情,这里边最美丽的其实还是爱情,后边全是手段,好像精神上最大的享受就是爱。
她强调精神层面的追求,把爱情看成一种信仰,性则是让爱情成为一种特殊情感的必要成分,加上这层浪漫的滤镜,无论是性还是爱情,都变得“唯美”起来,“想要奉献牺牲的激情”也成了爱情美丽的表征。这种把性置于情爱之中的理解,在性别的语境下被进一步强化。
坚持留头发来彰显自己年轻的孟阿姨说,“必须有情有爱,我们女人才会产生这种性”;通过性来重识身体的徐阿姨说,性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可能只在女性眼里如此,男性多半是图个痛快。她们在感慨女性不易的同时,偶尔也会表露几句抱怨,但并没有对女性之性承受了更多非议而提出强烈的质疑。或许有人认为她们还可以更清醒、更叛逆,但不可忽视的是,当下的她们都深嵌于自己的生命脉络及背后的文化变迁中,回看她们经历过的压抑、沉默、避讳、背叛,才能更好地理解她们现在诉说的故事。况且,她们在自己圈定的界限内已经通过各种尝试打破了“老不正经”的设定,真切地体验到性所带来的快乐,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1] 汪民安, 陈永国. 后身体: 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M]. 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3.
[2] HACKING I. Making Up People[M]//HELLER C T, SOSNA M, WELLBERY E D. Reconstructing Individualism: Autonomy, Individuality, and the Self in Western Thought.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周报,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24期,作者:周柯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