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猪拱白菜”风波三年后,张锡峰仍在迷茫
2024-07-22 11:48

“土猪拱白菜”风波三年后,张锡峰仍在迷茫

本文来自:潮新闻,记者:张蓉、潘璐,实习生:邓兰馨,原文标题:《有请当事人丨“土猪拱白菜”风波三年后,张锡峰:没达成期待,也没躺平》,题图来自:潮新闻(潘璐 摄)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高中演讲“土猪拱白菜”风波后,张锡峰在大学迷茫的故事。

• 💭 张锡峰面对内心挣扎和外界压力,展现出对理想和现实的矛盾

• 🎓 张锡峰从乡村到城市的成长历程,体现了小镇青年的困惑和探索

• 🌟 张锡峰尝试通过自媒体和短视频分享经验,帮助他人避免类似难题

“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2021年,高考前夕,18岁的张锡峰站在《超级演说家正青春》节目的舞台中央,慷慨激昂地宣告自己对未来的期许。


这个听起来略显粗鄙的比喻、演讲中流露的愤懑情绪,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招致而来的涟漪和风暴,远超少年的想象。嘲讽、批判、谩骂一同袭来,他被推上风口浪尖,遭受了一场无尽的网暴。


网络之外,张锡峰成为那年高考中的“黑马”,顺利考入浙江大学,读了热门的计算机专业,似乎走上一条通往未来的坦途。但三年后的今天,身为大三学生的张锡峰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时,一句“学计算机后悔了”,再次引发舆论关注。有网友评论,少年眼中的光消失了,和从前舞台上、聚光灯照耀下,那个曾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近日,潮新闻记者深度对话张锡峰。面对记者,他坦言,“先做想做的事,还是先赚钱,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而对当年那句引发风波的宣言,如今,他也有了新的认知。


把学习之外的时间压缩到极致


聚光灯亮起,昂首阔步迈上舞台中央,掌声雷动,背景音乐缓缓响起,节奏的起伏和演讲的语调完美一致,台下所有人都在期待你说的话……张锡峰一度无比享受这个备受瞩目的时刻。


2019年,还在高一的张锡峰就曾因演讲走红。他在衡水中学“十大杰出学星”竞选中的演讲成为一些老师放给学生看的励志视频,激励了不少学生。以《青春与梦想》为主题,他在演讲中说,“青春在衡中是绚丽多彩的,学习生活妙趣横生。”


但演讲舞台之外,现实的中学生活让张锡峰感到煎熬,“每天就是在熬,没有任何快乐。”学习数学和物理尤其令他痛苦,“明明很努力,可别人都学懂了,只有你不懂,越烦越着急越学不会。”


张锡峰 潮新闻记者 潘璐 摄


“他不是最聪明的那批人,数学和物理课上反应速度比较慢,但格外努力。”张锡峰在衡水中学的室友孙云瑞记得,有段时间,张锡峰每天只花两三分钟吃早饭,省下时间到江边早读。


为了赶超别人,张锡峰用一切办法“抢时间”,“早起,一睁眼就默背《逍遥游》或《琵琶行》,吃饭时也在背书。一天用完一根笔芯,一个月也不洗一次澡。”中学时期的他总在奔跑,永远是最早到、又最晚离开教室的人。


“把学习之外的时间压缩到极致”,这是张锡峰在衡水五中(现衡水桃城中学)读初中时就习惯的日常。在时间管理上,这所初中的制度更严苛,“早上5点多起床,半睁着眼往教室跑,早读后,基本没时间吃早饭。晚饭的时间也很匆促,只能排队买碗粥,买张饼,在走向餐具回收的途中把粥喝完,再在回教室的路上把饼吃掉。”最令张锡峰痛恨的是,“上厕所的时间都要仔细规划。”因为旱厕在教学楼外,而小课间不足10分钟。


外面的世界是唯一的梦想


尽管痛苦,可张锡峰习惯咬牙坚持,“害怕辜负父母的付出和期望”。在多年高压的学习中,唯一令他情绪崩溃的时刻发生在初三。


一场考试,张锡峰从班级前几名下滑到十几名,班主任喊他去办公室。“门一推开,我爸站在那,左手提箱奶,右手拎着零食,就这么看着我。”那一刻让这个少年“感觉像天塌了”,哭着和班主任吵起来,“我本来就难过,还因为成绩退步被叫家长,接受不了。而且那天,我爸正在出差的路上。”


对于父母,他感到愧疚,总觉得“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他出生在衡水阜城县的一座乡村,有两个姐姐,一家人靠父亲经营胶管接头为生。父亲总是经常出差,往新疆、甘肃、山西等地跑。


自小,张锡峰就是大人口中“懂事的孩子”,不乱花钱,认真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父母从不向他提及家庭经济情况,可他能敏锐地感知到他们的节俭。


父母虽节俭,却重视教育。张锡峰本在乡村小学读书,小学三年级开始学英语,语文老师现学现教,“我爸妈觉得这样不行,就让我转校到县城的学校,我不适应住校生活,四年级,又带我去隔壁景县的小学走读。”为此,父母在景县买了房,一家人从村里搬到县城。


张锡峰 潮新闻记者 潘璐 摄


小学毕业时,张锡峰压线考入衡水人眼中最好的初中——衡水五中。学校在60多公里外的市区,每两周放一到两天假,父亲开车接送他,每次往返2个多小时。


学费和分数捆绑,他的学费是最贵的一档——每年8900元,和高分考入的学生相差四五千元。张锡峰觉得,“这非常耻辱。”初中三年,他省吃俭用,“早上不吃饭,中午一份盖浇饭8块钱,晚上一碗粥加一张饼5块钱,一天只花13块钱。”


中考,张锡峰“打了一场翻身仗”,如愿考入衡水中学,一年学费几百元,“亲戚邻居都夸‘你考上公费学校给爸妈省了好多钱’。”


在张锡峰眼中,“早晚饭都能坐着吃的衡水中学是天堂。”和制度严苛的初中不同,他觉得,在衡水中学,大家是自发“卷起来”,“规定作息足够你正常吃饭、休息,但你会自觉地想吃快一点,跑起来,多学一会儿。”他将高三描述为“拼了半条命”,因为“高考就在眼前。”


尽管父母很少向他流露期望,压力依旧如影随形。因为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夸他,“真给父母省心,长大一定有出息。”因为身边人都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因为他一直渴望,“靠自己的能力改变家庭生活状态。”


“一想到会辜负别人,我就焦虑。”张锡峰说。“想想外面的世界”是他扑灭焦虑的方式。他把广州的照片做成卡贴随身携带,把上海的照片贴在课桌上,把北大、清华等几所高校的明信片摆在桌上。“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城市就是我的梦想。”所有的坚持和隐忍都是为了“走出去”,“走出每天只要睁着眼就在思考怎么提分的生活,走出衡水,到大城市去。”


他口中的“白菜”是生存资源


高考前,张锡峰收到《超级演说家》节目组的邀请。他很开心,“没想到,有机会登上这么大的舞台。”


他精心准备讲稿,“改了十几遍,想把每天经历的事讲出来,为衡水中学的同学们、也为自己发声。”


他被5点起床、边跑操边喊出“我要考北大”的同学们感动,可又觉得大家的努力被淹没在“高考机器”的标签里,“环境在这,我们能怎么办?让我快乐地学,素质教育地学,高考还能考到比较好的归宿,谁不愿意这样做?”


在演讲中,张锡峰掷地有声地说:“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采访中的张锡峰。潮新闻记者 潘璐 摄


始料未及的是,这句话将他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尽管封闭的校园将流言锁在围墙外,高考结束后,张锡峰和家人仍被媒体团团围住。他的演讲内容被剪辑成鬼畜视频传播。大学期间,他还在学校收到充满恶意的匿名信件:一团卫生纸、一个塑料袋、一张写着“土猪”的纸条。


面对争议,张锡峰认为可能是自己没表述好,“我只是想表达,很多孩子的宿命是要考出去,考去更好的大学,拿到更好的资源。”在那时的他看来,这些资源意味着“给你的人生提供很多便利,创造更多机会,让你成功的概率更大。”


对于舆论将这句话和婚恋关系关联,张锡峰至今仍认为“莫名其妙,我当时没觉得它有不好的寓意。”在婚恋上,他说自己从没有过迎娶“白富美”的功利想法,“我喜欢善良、单纯、文静的女孩,比起家庭环境,更重要的是互相理解、支持。如果要依靠伴侣来改善家庭,我反倒觉得羞耻。”


张锡峰谈过三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对方都来自相似的普通家庭、在县城或小城市长大。在大学,面对同校优秀的杭州女孩,他尽管萌生过好感,却自卑得不敢追,“连和人家说句话都不敢。”


“这个比喻确实不恰当,但他口中的‘白菜’不是女性,是生存资源。”同样在衡水乡村长大的孙云瑞感同身受,“我们这些村里长大的孩子背负着家族的命运,这种成长环境注定了我们的光只能照到身边的人,努力学习的目的就是改善家庭状况、实现阶层跨越,很难有改变社会之类的远大理想。”孙云瑞直言,“你可以说这是利己主义,但每个人都只能考虑眼前的事。”


张锡峰和孙云瑞都听说过同龄女孩钟芳蓉的故事。2020年高考时,钟芳蓉考出676分、全省文科第四名的成绩,身为农村留守女孩,她却没选择热门的“吸金”专业,而报考冷门的北大考古学,因为从小喜欢历史和考古。今年夏天,她大学毕业,即将入职敦煌研究院,奔赴理想。


“她的行为很伟大、很崇高,我只有敬佩。实话实说,她的境界我达不到。”张锡峰坦言,如果在相同的处境下做选择,自己会更多考虑现实情况。“这不是大多人的选择。”孙云瑞认为,“如果社会对我们这群‘小镇做题家’都抱有这种期待,不太现实。”


当再次面对“学习可以改变命运吗”的提问,如今的张锡峰说:“没有高考我考不出来,我走不到杭州。”


消失的“终点线”


通过高考走到大城市的张锡峰如愿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但“必胜的信念”似乎也随着目标的达成而摇摆。


进入大学的张锡峰不喜欢计算机专业的“写代码课程”,也不再和时间竞赛去追求绩点,只维持着85分左右的中等成绩。在更广阔的旷野上,他却迷失了方向,“界限明确的终点线没有了,选择很多,但我没有明确的目标。我本来就不喜欢物理、数学,觉得没必要再忍受学习的痛苦。”


“完成作业后,我们就出去玩或待在宿舍里放松。”张锡峰的大学室友李怡辰也说,进入大学后,自己没有了“卷”的想法,“比较躺平,因为高中学得很累,又没有清晰的人生规划,不会去想未来会怎么样。”


李怡辰在河南省周口市的县城长大。高考失利后,第二天,他就提上书包回校复读,重复凌晨5点起床、晚上11点睡觉的生活。当时,考不过下届同学的焦虑比漫长的学习更让他难熬。


“从过去绝对受管制的环境进入自由宽松的大学,又没有了要为之付出努力和决心的目标,我们都会选择放任自由。”孙云瑞坦言,自己和张锡峰一样毫无规划、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大学前两年。


如今,大三的张锡峰陷入更深的迷茫:出国、工作、考公、创业等人生选择摆在面前,他感到“猝不及防”,“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些。选择越多,越纠结、内耗。”他只知道,“不想考研,学累了”。


今年3月起,同学们都开始实习,张锡峰也随大流找技术岗实习,“比较焦虑,一边准备面试,一边不断问自己到底要做什么。”盲目跟从同学找了3个月后,他才发现自己更偏好做产品,6月起,又将实习方向转为产品岗,“但我没有任何实习经验,很多公司连简历筛选也没通过。”


张锡峰和朋友拍摄短视频。潮新闻记者 潘璐 摄


迷茫从高考结束就开始了。直到填志愿时,张锡峰才开始思考要读什么专业。孙云瑞说,在衡水中学,提到理想,没人会说专业或职业,只会让大家填写目标院校和目标分数。李怡辰也记得,高中时,老师经常给他们灌输全力备战高考、不用有太多想法的理念,专业选择或职业规划,似乎很遥远。


张锡峰曾将目标设定为北京大学工商管理专业,他不清楚这个专业的未来是做什么,只因为“这是选了物理专业才能报的,以后也不用再学数学和物理。”


但长辈有不同的意见,希望他学门技术,而最热门的技术是计算机。“我也去网上查了下,觉得计算机最火就改了这个。”学计算机是一条主流的路,是社会给出的一套试错风险小的答案,而对当时的张锡峰来说,“主流就是我的流,这意味着,今后过得舒服的概率更大。”


在演讲台上喊出“理想是诗,理想是梦,理想是远方的田野,是穿越世界的旅行”时,高一的张锡峰已经走上一条“主流”的路。


身为河北第一届新高考的学生,张锡峰却将最讨厌的物理作为选考科目,“物理选的人多,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嘛,只知道选了物理,以后选专业会有更多选择,也更容易挣钱。”


然而,高考只是人生漫长战事中的一场前哨战。在大学,学习计算机让张锡峰感到痛苦,“越学越没意思。”他后悔读计算机专业,但又觉得即使回到三年前,可能也做不出更好的选择。


听从内心的尝试


今年3月,张锡峰搬出宿舍,在浙大附近租了一间房。出租屋地处杂乱的老旧小区,不到20平方米大,却被他布置得颇有格调——一张黑色唱片的装饰画布挂在床头,墙上贴着ins风照片、明信片和曲谱,一盆粉白相间的仿真玫瑰花在茶几上绽放,桌上架着悬臂支架麦克风。


“想换个生活环境,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在这片窄小的理想空间,张锡峰尝试做游戏主播,打开过去的喜马拉雅账号,分享自己唱的歌、诗歌朗诵以及想说的话。


张锡峰租的房间。邓兰馨 摄


音乐和文学是张锡峰从小以来的喜好,美好的旋律和文字总能令他触动。他因而喜欢演讲,“自己打磨讲稿,自己匹配音乐,这是文字和旋律的完美结合。”


张锡峰真正喜欢且擅长的学科是语文和地理。在衡水中学,他做过一份关于生涯规划的问卷,“选的都是和文艺相关的职业。”他在内心向往过北京大学中文系,但又从各种社会声音中揣测,“喜欢的这些无法带来真正的前程,既不赚钱,又会限制人生的选择。”


在社会主流指引的人生道路上,张锡峰也试图去追逐理想世界,可它们大多浅尝辄止。在大学,他选修了一学期的钢琴课,由于抢不到声乐课,一度到校外学习声乐。喜欢地理的他还去各地旅行,大学三年,走遍厦门、青岛、西安等十多座城市。


张锡峰在厦门旅行。受访者供图


高中时,张锡峰在多次演讲中提及,“没能达到自己最初的期望,还辜负了曾经的苦难,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但眼下的他感慨说,“我没活成自己期待的样子,我对自己的现状依旧不满。”


出租屋2500元一个月,张锡峰只交足了5个月的房租,7月底,他又将搬离这片“试验田”。


在被二三十家公司淘汰后,7月初,他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岗实习,“不想这几年的专业白学。”

但如果撇开为计算机付出的时间成本,张锡峰坦言,“我的理想是30岁前出一本书、发一首歌,未来,开一家小酒馆,去驻唱。”


“有的同学坚定地要去大厂赚钱,也有的同学已经去追逐那些不赚钱的梦想。我要走哪条路,我还没想好。”张锡峰说。


可“如果我们的长大无法改变父母的劳累,那成长将毫无意义。”他顿了顿补充说,“我可能还是会先去大厂赚钱,让生活变得从容,才有底气去追逐理想。”


最近,张锡峰还经营起自媒体账号,尝试把求学路上踩过的坑拍成短视频,“希望帮助其他人避雷。”在平台上,他介绍自己是“一只特立独行的土猪”。


张锡峰出租屋一角。邓兰馨 摄


记者手记


张锡峰让我看见,励志故事远非小镇青年在精英大学成长的全貌,他们面临着更多的内心冲突、理想和现实的挣扎、思想和行动的矛盾。


和在演讲舞台上展现的张扬、自信不同,张锡峰其实有些自卑。从村里到县里,到衡水市,再到走出河北、来到杭州,读书帮他实现了从乡村到城市的人生流动,但每次迁移,新的环境都让他难以自洽。在杭州,他一度不敢进装修华丽的咖啡厅或高级饭店,不敢和优秀的女孩交流。


正是原生资源的匮乏和对外界的想象,让中学时期的他萌生出要去往大城市、获取更多资源的念头。


为了实现这个念头,从将自己最讨厌的物理作为选考科目开始,他走上一条主流的、看似有更多选择和资源的“坦途”,可也因此困在别人给出的“正确答案”里。


在高考后的人生旷野上,当生活从单行道切换到多行道,他和不少小镇青年都有相似的迷茫:“高考教会了我们怎么学,但没教我们怎么走。”


生涯规划、自我探索和兴趣发现,相比起高分和名校,是他们曾被教导“无需思考的部分”。于是,读的书太多,走的路太少。太多的书让人能仅凭几张薄薄的纸便与同胞分出界限,太少的路却让人无法看清前方。


最近,多所高校正发布录取结果。希望这篇文能启发更多学生,认真倾听内心的声音,慎重思考如何走出社会答案的漩涡,平衡个人和时代的天秤。


本文来自:潮新闻,记者:张蓉、潘璐,实习生:邓兰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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