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编自《念念远山》,作者:罗伯特·麦克法伦,由新经典文化授权发布,头图来自:虎嗅(张一然拍摄)
本文摘编自《念念远山》,作者:罗伯特·麦克法伦,由新经典文化授权发布,头图来自:虎嗅(张一然拍摄)
英国哲学家约翰·罗斯金曾说:“山峰是所有自然景观的开端和结束。”
三个世纪之前,正是对山峰之形成的好奇开启了人们对地球久远过去的设想,地质学于是自山中而来,也激发着人们前往山中去。登山不仅仅是在空间里向上,也成了阅读地球往事的最佳场所。
在新书《念念远山》中,“当代最好的行走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戴上地质学的眼镜,于山间开启一场地质时空之旅:从岩浆沸腾、地壳碰撞的古大陆,到冰川封冻大地的漫长冰期,再到当下如少年般成长的珠穆朗玛峰,解读每一块石头、每一道岩石褶皱中凝缩的地球往事。
(以下为正文)
登山不仅是在空间里向上,也是在时间中回溯
十八世纪之前,《圣经》创世说决定着人们如何想象地球的过往。根据《圣经》,世界的开端是相对新近的事件。人们普遍认为地球的年龄不到六千岁,山脉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形成于《创世记》所描绘的最初那个狂乱的星期。它们的样貌从此便没什么变化,除了长一点地衣、受一点风霜侵袭这些表面影响外,就连历经大洪水后都安然无恙。
然而托马斯·伯内特坚信,时人相信的这种开天辟地的经典无法解释世界的面貌。让他尤其疑惑的是大洪水的水力学原理。这些水究竟来自地球何处,可以像《圣经》言之凿凿的那样,如此泛滥成灾,“淹没了最高的顶峰”?
伯内特计算,洪水若达到淹没环球高峰的深度,需要“八个大洋的水量”。然而《创世记》所载的四十天暴雨至多能降下一个大洋的量,这个水量都不够拍打到大多数山脉的山脚。“我们到哪里去找剩下的七个大洋的水?”伯内特问道。他推论,如果没有足够的水,那就是当时的陆地一定小得多。
于是伯内特提出了他的“蛋形世界”理论。他认为,创世之初,地球是一个光滑的椭圆形球体,就像一个蛋。这个蛋表面无瑕,质地统一,并没有高山峡谷破坏它优美的轮廓。然而,瓷器般的表面掩盖着复杂的内部构造。地球的“蛋黄”,即它的中心,充满火焰,围绕着这个蛋黄的是“一层一层环套的球体”,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而“这个蛋的蛋白”是一个被水填满的深渊,地壳就漂浮在水面上。
伯内特断言,诞生之初的地球,表面虽无瑕疵,却并非无法破坏。经年累月,太阳晒干了地壳,使它起皱断裂。在它下面,深渊中的水开始更加汹涌地挤压变得脆弱的地壳,直到那场致命大洪水受造物者召唤而来。地球内部的大洋与熔炉最终撕裂了地球的壳。一部分地壳跌入新张开的深渊,洪水上涌,淹没剩下的大陆,形成了伯内特生动描述的“无边无际、在空中咆哮的巨大海洋”。地壳物质四处打转,岩石泥土混乱一片;大水退去,留下一片狼藉。用伯内特的话来说,它们留下了一个“躺在自身垃圾堆之上的世界”。
地貌中最凌乱又最有魅力的山脉,完全不是上帝凭空造出来的,它们是大洪水退却后留下的残渣,是在大洪水的巨大力量下被扭转而后堆积的地壳碎片。
伯内特认为地球目前的构造存在缺陷,并质疑对《圣经》的传统阐释,这些都激怒了很多人,他们纷纷写书驳斥他的神圣理论。
就这样,学术界的想象力第一次参与设想地球荒野地貌的过往。伯内特争论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山脉的外表。它们不再仅仅是墙纸和背景——它们本身成为值得思考的对象。伯内特看到了山地景色的壮美,并将它表达出来,由此为感受山脉奠定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伯内特是地质学史上第一位时空旅行者,一位朝向过往的历史探索者,一位对世上最陌生的国度、对久远过去的征服者。
到了十九世纪初,那些热衷于设想地球过往的思考者开始分化成两个思想阵营,一般称为“灾变论”和“均变论”。
持灾变论者认为,地球的历史是由重大地球物理巨变主导的:出现过一次或多次“大毁灭”,大水、冰冻和火撼动地球,几乎摧毁了所有生命。地球成了墓地坟场,埋葬着无数如今已经灭绝的物种。剧烈的潮汐运动、全球性海啸、大地震、火山爆发、彗星掠过——这些因素塑造、震荡了地球的表面,让它变得像如今这般崎岖不平。
均变论者则主张,地球从未经历过全球性大灾难。诚然,有地震,有火山爆发,有海啸——这些现象无疑贯穿地质史,但它们是局部灾难,只是撕扯重塑了附近的地貌。当然,地表有过剧烈变迁,在所有山脉或海岸线上都可以看到证据,只不过这些变迁是通过地表的侵蚀损耗、缓慢而惊人地实现的,这个过程如今仍在进行。
均变论的基础是“当下是解锁过去的钥匙”,换句话说,仔细观察当下地表正在发生的地质变化过程,就能推断出地球的历史时间,长久的时间——这就是均变论起作用所需要的唯一手段,而均变论者也一步步将地球起源的时间推向远古,比之前任何人想得都要久远。
最著名的早期均变论者是苏格兰人詹姆斯·赫顿,他常被视作“古典地质学之父”。赫顿是个精力惊人的徒步旅行者,几十年间在苏格兰大地上来回行进,试图通过归纳和想象,感应是什么变化过程形成了如今的地貌。在一处苏格兰峡谷中,赫顿抚摸着灰色花岗岩巨砾上的白色石英皱痕,便明白这两种岩石间曾经发生的碰撞,他看到了在极大的压力之下,熔化的石英怎样挤进花岗岩母体的薄弱处。跟着赫顿探索,就进入了一个历史深远到骇人的世界。
从一七八五年到一七九九年,赫顿的三卷本巨著《地球论》相继问世。他在书中提出,我们如今居住的地球,只是一系列不计其数的轮回中的瞬息剪影;山脉海岸看似永恒,实则只是我们自己短暂寿命造成的幻觉。如果我们可以活上亿万年,不仅能看到文明的没落,还能目睹地表面貌的彻底重构。我们会看到山脉受侵蚀变成平原,也会看到新的大陆在海底形成。赫顿没有给地球的年龄设限,根据他的观点,地球的历史可以向过去无限回溯,也可以向未来无限延伸。
一旦地质学家揭示出地球已有千百万年岁,并且还在剧烈而持续地变化着,人们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看待山脉了。这些“永恒”的雕像突然间具有了一种令人激动又困惑的易变性。山峰曾经看上去那么持久、那么永恒,实际上却始终在数不清的年月里被塑形、损毁、改变;它们当前的样子只是“侵蚀—抬升”这一永恒轮回中的一个阶段,这些轮回决定了地球的构造。
于是,在我们更容易在山顶感受到的眩晕之上,又添上了另一种眩晕——由久远年代引发的眩晕。正如伯内特在此前一个世纪提出的那样,登山不仅是一种在空间里向上的经历,也变成了一段于时间中回溯的体验。
任何一个在荒野之境待过的人,都以某种形式感受过时间加深之感。某年三月初,我徒步走完奈西谷全程,那是环绕在苏格兰凯恩戈姆山脉背后的一道长谷。从横截面来看,这条峡谷是U 形的,和那个地方所有的峡谷一样。之所以呈这个形状,是因为直到八千年前,苏格兰高地和威尔士、英格兰北部部分地区、北美大部以及欧洲很大一片区域一样,还在冰川覆盖之下。这些冰川慢慢移动,将大地挖起、碾碎、重塑。
那天在谷中行走时,我看到两边谷壁三分之二高处都有冰川留下的高潮印记,当年被冰川带到那里的巨砾形成一条参差的线,就像被冲刷到海岸上的零碎杂物。谷壁上还留下许多溪流横向切割过的印记,那是在冰川从谷里消退的数千年间刻进花岗石基岩里的。雨水不断从山脊边流下来,像回字纹一样刻进山体。水一旦找到一条路径,就会不停地加深它——冲走小的岩石颗粒,小颗粒又撞松其他颗粒,直到切割出小槽,小槽变成沟渠,沟渠变成溪流的河道。
顺着一条这样的河道,我爬上山谷东坡,到了高潮线上。欧石南上还积着一簇簇融雪,湿湿滑滑,我常常要用一只手向下探到石南丛中来保持平衡。
到达巨石时,手已经冰冷,我把双手搓得“唰唰”响,然后继续向上,从一块巨砾跳向另一块,想象当年山谷就像个浴缸,装满了冰。每块岩石都有黑土围绕,白天岩石吸收的热量向外滤散,融化了周遭的积雪。我继续向前,直到坡度陡增,只得又往下回到谷底。小路把我带到一处面积大约有十平方米的裸露岩石边,我走上去,蹲下来研究它。岩石上的水平条状刻痕说明,它曾经是造就这个峡谷的冰川的摩擦点,是冰川巨大的肚皮擦过大地的地方之一。
两小时后我到达谷口,向下望向北面的森林,我看到大约半英里远处有一群马鹿小跑着穿过山腰,在石南丛或积雪很深的地方抬起膝盖。我站着看了这群马鹿几分钟,突然就被时间吞没了。两万年前,更新世后期,眼前马鹿穿越的这片长着石南的花岗岩,还淹没在几百万立方升冰体之下。六千万年前,苏格兰从格陵兰和美洲大陆板块猛烈分离之时,玄武岩熔浆在这片土地上奔腾肆虐。一亿七千万年前,苏格兰还漂浮在北半球热带地区,我现在站立的地方还覆盖着干旱赤红的沙漠。而四亿年前,一片喜马拉雅规模的山脉矗立在苏格兰,而今只剩下若干饱经侵蚀的残段。
掌握些许地质学知识,你就能在看风景时拥有一副特殊的眼镜,它能让你回溯岁月,于是在你看到的那个世界里,岩石消融,海洋岩化,花岗岩像米粥一样溢溅,玄武岩如炖菜般咕嘟冒泡,一层层石灰岩则宛如毯子,可以轻易翻叠。透过地质学的眼镜,坚实的陆地成了变动不居之地,让人不得不重新考虑什么是牢固的,什么则不然。纵然我们以为石头具有抵御时光流逝的强力,可以拒绝时光的驱遣(比如石标、石牌匾、纪念碑、雕像),但事实上这只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存在太过短暂无常。一旦置于更大的地质背景里,岩石和其他任何物质一样脆弱易变。
最重要的是,地质学明确挑战了我们对时间的理解,让“此时此地”的感觉不再那么笃定。作家约翰·麦克菲将那种时间不再以日、小时、分秒为单位,而以百万年甚或千万年计的感觉,令人难忘地称为“深时”,这般富于想象力的体验把人类社会的瞬息压碎,碾成薄饼。思考着深时的广阔,你的当下就会全面崩溃,过去和未来以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把当下压缩成虚无,剧烈又骇人。而且这不仅是一种思维上的震惊,还是身体上的,因为一旦承认坚硬的山石在岁月销蚀下尚且不堪一击,就必然会想到人类身体的转瞬即逝是多么可怕。
然而,思索深时又奇妙地令人振奋。诚然,你知道自己只是宏大宇宙中的一个光点,但回报就是你意识到自己确然存在着——尽管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但你的确存在着。
本文摘编自《念念远山》,作者:罗伯特·麦克法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