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问“受害者为什么不离开”,不如问“施害者为什么还没被阻止”
2019-11-27 10:29

与其问“受害者为什么不离开”,不如问“施害者为什么还没被阻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Guokr42),作者:游识猷、八云,题图来自: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我被家暴了,过去的半年我仿佛活在噩梦里,关于家暴的这一切,我必须说出来”。


昨天,美妆博主宇芽在微博发布了一则视频,讲述自己被前男友 @沱沱的风魔教 长期家暴的遭遇。


视频中,沱沱用力拉住宇芽的腿,试图将她拖出电梯。整个过程中,宇芽拼命挣扎,电梯门反复关上了4次。最终,宇芽还是被从电梯里拖了出去。


沱沱把宇芽从电梯里拖出(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宇芽YUYAMIKA 是papi酱旗下公司美妆博主,此前曾凭模仿蒙娜丽莎妆容成名,目前拥有大约90万微博粉丝。


@沱沱的风魔教,插画师,目前在微博拥有12万粉丝。


在长达12分钟的视频里,宇芽讲述了自己去年与沱沱开始交往之后遭受的五次家暴,而沱沱的两任前妻、学生与朋友也分别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或所见。


宇芽与沱沱于2018年8月初识,9月正式开始交往。据宇芽所说,在一起后,沱沱开始因为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就对她贬低大骂,且不断对她进行精神控制,否定她的工作和生活,不让她有正常的社交。


宇芽开始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工作也变得艰难。


家暴发生前,沱沱看起来很完美(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第一次家暴发生在两人在一起半年后。2019年4月8日,沱沱单独约了一位女孩去巴蜀中学玩,宇芽向他问起此事,他狠狠地扇了宇芽耳光,而且是很用力地连续打了十几下。宇芽当时很震惊,但他道歉、示好,宇芽念在是初犯,便原谅了他。


然而,家暴并没有就此停止。之后又发生了两次以连续猛扇耳光方式的家暴,宇芽表示每次脸恢复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严重影响了生活和工作。


第4次家暴发生在2019年8月21日,也就是视频里出现的那一次。据宇芽所说,她一人在新房子里刷墙后想要早点回家休息,而沱沱不想回去,在宇芽回家后他便以死威胁。“我不放心就过去看他,却没想到一进门他就打我,吓得我想坐电梯逃跑,结果他追上来强行把我从电梯里拖出,用力掐我的脖子快要窒息,抓着我的头使劲往墙上撞,不停地辱骂我,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我身上。”


宇芽微博截图


此时,宇芽已经意识到暴力升级,决定分手,但他又甜言蜜语、发誓不会再动手,宇芽再次原谅了他。


没想到一周之后,宇芽遭到了更严重的殴打。


第5次家暴是在2019年8月29日晚上。宇芽被使劲地摔在地上,撞到了尾椎,当时仿佛“腿都失去了知觉”,无法站起,只能瘫在地上求他不要再打。但沱沱不仅视而不见,还用脚踩宇芽的脸,踹她的身体,宇芽感到了极大的侮辱。沱沱见宇芽瘫在地上很久不动才知道事情严重了,打电话给他的朋友和学生,让他们把她带走。


他不停地警告宇芽:“你告我,你也告不赢”“你没有证据”。

宇芽不是沱沱的第一个施暴对象。沱沱的第一任前妻阿步在视频里透露,在她怀孕几周的时候曾被沱沱踹肚子,被打耳光到整个脑袋发晕,被掐脖子到无法呼吸,甚至他还拿菜刀说要砍死她。阿步非常害怕。第二任前妻金秋则表示,沱沱会把她的手反锁起来,抓住头往墙上撞,走开的时候还说着“你装吧,你就继续装吧”。与对待宇芽的态度如出一辙。


沱沱和其前妻的共同朋友也讲述了自己的亲眼所见:




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在宇芽发布了微博之后,沱沱没有作出正面回应,只是若无其事地发了白斩鸡的照片和朋友儿子的照片,并关闭了评论。


有不少网友以为照片里的是沱沱本人,其实是他朋友的儿子。(微博截图@沱沱的风魔教)


假如描述属实,宇芽所遭遇的家暴,很可能是家暴里最可怕的一种——“亲密恐怖”型。


家庭暴力有三类,“亲密恐怖”型需警惕


从事女性研究超过三十年的宾州州立大学社会学荣休教授迈克尔·约翰逊(Michael Johnson),把亲密关系里的暴力分为三类:


情境性伴侣暴力(situational couple violence, SCV):最常见的一种伴侣家暴。某个特定争执不断升级,变成剧烈冲突,双方都愤怒而失控。双方都会使用暴力,但暴力级别一般比较轻,造成的伤害较轻,都不太可能出现致命攻击。暴力是因为愤怒或沮丧,不是为了“控制另一方”。从性别比来看,情境性伴侣暴力的施暴者里,男女比例相差不多。


亲密恐怖(intimate terrorism, IT):最需要警惕的一种伴侣家暴。一个伴侣有目的地使用暴力,以强迫控制另一方。在这样的关系里,暴力不是冲突失控时的互殴,而是单方面施加的、反复发生的严重虐待。其中一方对另一方施加的暴力次数明显要多得多,使用的暴力手段多种多样(恐吓,辱骂,毁坏物品,自残,殴打对方,虐待孩子或宠物,限制对方与外界接触,控制对方的钱财),控制着受害者生活的方方面面。


亲密恐怖型的暴力往往不断升级,施暴者对伴侣造成的伤害越来越严重,有时甚至会危及对方的生命。从性别比来看,八成以上的亲密恐怖施暴者是男性,女性仅占两成,男性远多于女性。


暴力抵抗(violent resistance,VR):最少见的一种伴侣家暴,属于自卫反抗型。当遇到“亲密恐怖”型家暴时,受害的伴侣有时会试着用暴力反抗。有时候,绝望的受害者甚至认为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杀死施暴者。但这种家暴十分少见,属于家暴里最罕见的一种。从性别比来看,由于亲密恐怖者里男性更多,所以暴力抵抗者里女性更多。



最需要警惕的是 “亲密恐怖”型家暴 (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有人会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床头打床尾和”,“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劝和不劝分”,“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他们说的其实是“情境性伴侣暴力”。“情境性伴侣暴力”当然也需要矫正,但和“亲密恐怖”型家暴相比,无论是手段还是后果都相距甚远,绝不可一概而论。


不幸的是,这种发言常常模糊了焦点,让“亲密恐怖”型的家暴者逃脱了应有的惩罚,也让他的受害者得不到应有的支持。还有的人会说“其实女人也家暴”,要记住这不能成为“不支持女性受害者逃离”的借口。


2015年《家庭暴力期刊》上的一个研究显示,当我们谈论“男女都会家庭暴力”时,需要看到两性的暴力手段和程度是不同的。女性更可能向伴侣扔东西,咬,抓挠,踢打。男性更可能打,摔,勒,扼颈或窒息。此外,世界卫生组织2013年发布的调查报告也显示,男性更可能强暴或谋杀伴侣。总而言之,女性更可能被亲密伴侣(或前任亲密伴侣)家暴,而且男性施暴者更可能造成严重伤害。


家暴里的男性受害者固然存在,且不该被无视。但当一个女性受害者求助时,绝不该用“女性也会家暴”为理由漠视她的求助。


在“亲密恐怖”型家暴里,受害者更需要来自外界的支持,尤其是医疗照护、经济支持、法律援助和安全的庇护所,让她们可以有机会逃离并重建自己的生活。


“亲密恐怖”型家暴的特征


“亲密恐怖”型家暴,有六大特征——


① 身体虐待:身体暴力与虐待长期存在;


② 孤立,隔离:用“深爱、嫉妒、安全”为借口,阻挠对方与外界接触,严密监控对方的行动,禁止对方进行正常社交;


③ 经济虐待:拿走对方的钱使对方陷入拮据,阻挠对方就业或赚钱,隐瞒自己的收入,不允许对方支配金钱;


④ 情感虐待:漠视,轻蔑,羞辱,责备,打压对方,让对方觉得自己糟糕且无能;


⑤ 威胁恐吓:用暴怒的表情或动作来让对方害怕,展示凶器,跟踪骚扰,威胁要伤害对方,威胁要自残,声称要伤害对方重视的人或动物,要毁坏对方的重要财物等;


⑥ 推脱自己的责任:否认虐待,转移责任,夸大对方的“错误”,轻描淡写自己的暴行,抹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根据这些特征,我们再回顾一下宇芽的微博自述,沱沱做了这些事:


① 身体虐待:连续猛扇耳光,强行从电梯里拖出,用力掐她脖子,抓着她头往墙上撞,把她摔在地上,用脚踩她脸、踹她身体……


② 孤立,隔离:“否定我的工作和生活,给我洗脑不让我有正常的社交。他跟自己的母亲断绝了联系还要求我也要跟他一样”。


③ 经济虐待:“得听候他随时差遣,不仅精神上完全服从他,在钱财上也几乎是有求必应,而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


④ 情感虐待:“因为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就对我各种贬低大骂”,“不停地辱骂我”,“要学他最喜欢的姐姐,学人家漂亮能干情商高,会赚钱出手大方,容忍老公在外面瞎搞等等。”


⑤ 威胁恐吓:“威胁我说:‘如果你去告了我,那我就自杀,自杀的时候我也会写遗书是被你害死的’。”“短信骚扰”,“不断威胁我和我的家人,找到我家并对我家车位进行毁坏”


⑥ 推脱责任:“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把我身上已经被他撕烂的裙子扒下来,找了一件新的给我换上,但当时我已经动弹不了的情况下,他还不停的说‘你告我,你也告不赢’,‘你告我,你也没有证据’。”


全中。


“亲密恐怖”型家暴的施暴者


“亲密恐怖”型家暴者,可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是可悲而无能,只能靠暴力和威胁来阻止伴侣离开的人。他们往往是失败者,自尊低,缺乏地位与资源。有些人年幼时曾经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或者接受了扭曲的性别教育,对女性既依赖又仇视。


第二类,是反社会且自恋,对伤害他人毫无愧疚感的人,这种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不择手段,暴力就是手段之一。


沱沱表示,比他优秀的人全世界没有几个 (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对家暴行为缺乏悔意。在他们心底的真实想法是——要不是伴侣激怒我,我怎么会动手呢?再说我还留了手没用全力呢,要不她还能活到现在?总之,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错的,更不会有改变的动力。


对“亲密恐怖”型家暴者而言,不能放弃的其实不是恋人,而是对恋人的控制与权力。


当他苦苦哀求,甜言蜜语,说自己绝对不能失去对方时,他其实是不能失去自己的“所有物”,不能失去对这个猎物的控制权。因此,他会死缠烂打,跟踪骚扰,不准伴侣独立,不准伴侣离开,不准伴侣自由生活,更不准伴侣和其他人在一起过上更好的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会被他视为对自己的“羞辱”以及对自己“权力”的反抗。


他会劝说自己的猎物,自己深爱她,需要她,以此勾起受害者对“抛弃对方”的负疚感。他会颠倒黑白,轻描淡写自己的暴力行为,说都是受害者自私、犯错、轻信……让自己如此痛苦才会失控。他也会保证,只要受害者“不再惹怒他”,就绝不会再有家暴发生。


所有这些哄骗与哀求,这些勾起受害者的负疚与自责的策略,本身就是“家暴循环”的一部分。当一个人做出这些行为时,不是预示着“绝不会再有下次”,反而预示着“绝对会有下次家暴”——因为,他早就驾轻就熟。


施暴者早就驾轻就熟 (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有句话说,家暴只分两种:零次,或无数次。


更准确点说,“亲密恐怖”型暴力,一旦发生一次,就绝对会有下一次。即使这个受害者逃离了,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只要施暴者还在不断寻找猎物,暴力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无数次地发生。


直到施暴者被阻止。


如何阻止家庭暴力


2011年的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显示,曾遭受过配偶家庭暴力的女性占24.7%,其中,明确表示遭受过配偶殴打的比例为5.5%,农村有7.8%,城镇有3.1%。


有些人会问,真遇到家暴的话,受害者为什么不离开呢?


原因很复杂。


有些受害者出于天真、无知、留恋或羞耻感而保持了沉默。她们相信了家暴者的指责,以为是自己的“错误”引发了暴力。她们为了家庭或孩子努力原谅伴侣,假装那些暴力只是“小冲突”,说服自己忍耐,幻想伴侣改变。


有些受害者已经被打压和恐吓到不相信自己还有出路,不相信自己值得别人的帮助,或者不相信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家人、财物)能从这段关系里全身而退。她们因为施暴者的控制而缺乏亲友支持,缺少可支配的金钱,看不到出路,害怕得无法动弹。


还有些受害者由于过往的心理创伤而习惯被虐待,甚至会主动寻找有虐待倾向的伴侣。


……


离开一个施虐者并不容易,没有一个施虐者乐意放走自己的“所有物”。他们会竭尽全力阻挠。


而受害者的不离开,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和“无奈”。一个断腿的人无法逃过暴徒追打,不是因为“不够坚强”。一个在亲密关系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暂时走不出来,也不是因为“不够自立”。外界要做的,应该是更好地支持她们,让她们获得逃离甚至对抗的力量。


宇芽微博的视频截图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能勇敢出来发声的受害者与见证者,都是极其珍贵、值得激赏的。


真正的勇敢,其实来自善良。在宇芽事件里,除了宇芽,还有许多勇敢站出来发声的人,有些曾经也是受害者,有些则见证了沱沱的暴力行为。见证者出来作证并无好处,还要冒着被污蔑被反扑的风险。而曾经的受害者已经逃离了火坑,但还是反身回来拉宇芽一把,甚至自责“要是我当初就发声,是不是就不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不要自责,你们真的已经做得很棒了。


曾经的受害者之一 (微博@goldenjo)


现在,轮到所有的旁观者出来声援,轮到当地妇联、公安以及其他有关部门介入了。


当地妇联 (微博@重庆市妇联)


与其问“受害者为什么不离开”,不如问“加害者为什么还没被阻止”?施暴者需要承担责任,接受惩罚,矫正错误观念,学习愤怒管理技能等等——这些,需要公权力的介入,也需要大环境里存在足够的反暴力与性别平等的声音。


世界卫生组织在《理解并处理暴力侵害妇女行为》报告里提到,要减少对女性的暴力,除了在个人层面进行干预,还有其他有效的具体方法比如——


组织媒体宣传,让更多人知晓现行的反家暴法律;


提升女性在离婚、财产、子女抚养和监护等方面的权利;


社区为家暴受害者提供综合服务;


性健康与生殖健康的医疗机构,要关注可能遭受暴力侵害的女性;


在学校里教授暴力识别与预防课程,影响青年人的认知、态度与行为;


鼓励男性参与推广非暴力与性别平等;


早期识别并介入干预那些高暴力风险的家庭;


……


家庭暴力不是私事,不是不可外扬的家丑,而是全社会要联合起来对抗并干预的暴行。既要鼓励受害者站出来报警存证,也要给予受害者足够的救助与保护。面对来自家庭里的微弱哭声,让我们说一声“我听到了”,还有“我们在你身后,是你的坚强后盾”。


参考文献:

[1] R. S. Miller, Intimate relationships. New York, NY: McGraw-Hill Education, 2018.

[2] Johnson, M. P. (2008). A typology of domestic violence: Intimate terrorism, violent resistance, and situational couple violence. Boston: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

[3] Johnson, M. P. (2011). Gender and types of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A response to an anti-feminist literature review. Aggression and Violent Behavior, 16(4), 289–296. doi: 10.1016/j.avb.2011.04.006

[4] Hamberger, L. K., & Larsen, S. E. (2015). Men’s and women’s experience of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A review of ten years of comparative studies in clinical samples; Part 1. Journal of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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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oltzworth-Munroe, A., & Meehan, J. C. (2005). Partner violence and men: A focus on the male perpetrator. In W. M. Pinsof & J. Lebow (Eds.), Family psychology: The art of the science (pp. 167–190).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6] Chan, K. L. (2011). Gender differences in self-reports of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A review. Aggression and Violent Behavior, 16(2), 167–175. doi: 10.1016/j.avb.2011.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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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WHO | Understanding and addressing violence against women. (2019, Nov. 26).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Retrieved from 

[10]https://www.who.int/reproductivehealth/topics/violence/vaw_series/en

[11] T. R. Howe, Marriages and families in the 21st century: a bioecological approach. Oxford: Wiley-Blackwell, 2012.

[12] 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_中国网. (2011). Retrieved from

http://www.china.com.cn/zhibo/zhuanti/ch-xinwen/2011-10/21/content_2368781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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