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GQ报道(GQREPORT),题图来自东方IC
我看过很多次现场演出,但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碰到——台上歌声轻盈欢快,台下观众却连连掉泪。例如坐我身边的同事何瑫,中场休息时,他扭头问我:“为什么我一直在哭?”演出结束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几乎是从歌声响起的第一秒,眼泪就出来了。
其实他可能不用难为情,因为满音乐厅的人都在哭。他在中场时碰上了他的好朋友邱晨,那天她在大兴录完《奇葩说》后刚刚赶回市区,第一件事就是来听这场音乐会。两人聊了一会儿,邱晨眼眶通红地说,怎么回事啊,受不了了,让我再哭一会儿……
11月17日,北京音乐厅,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我有一个装满星星的口袋》音乐会。因为《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哪里了》《感觉身体被掏空》《春节自救指南》等几首“神曲”,这支大部分由业余人士兼职排练的合唱团在社交网络上爆火。看完文章开头,你可能会以为他们带来了一场走温情催泪路线的演出,但其实不是。演出开场之前,观众的大笑声此起彼伏。
在这个演奏古典音乐的空间内,以下场景实在不常见——
首先与观众见面的不是合唱团成员,而是一台“字幕机”。一个并未出镜的嗲嗲的童声,任务是向观众问好,并介绍演职员以及剧院礼仪。但她首先介绍的不是演职员,而是几位颇具“帝都特色”的观众:
“西二旗程序员黄文胜,为了防止堵车专门提早下班,现在,他还在班车上修改着代码。风,吹拂着他的秀发。”
讽刺完程序员的发量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从西二旗到北京音乐厅的导航图。距离之远,的确令人头秃。
“美食博主李定国,提前两天来到北京,想要感受地道风味的他,目前已打卡:老北京传统玫瑰饼,老北京乌云冰淇淋,老北京风味吉事果和老北京鸡肉卷。”
这是在讽刺那些不伦不类的京城旅游景观,打着“老北京”的招牌,买着其他地区的风味或者新晋的网红食品。
“广告菜鸟张龙天,在截稿日前终于交出了新的策划,在来听音乐会的路上,他反复琢磨着甲方的那句回复:爆笑。心里默默祈祷,对方可千万别是个北京人。”
经典的方言梗。北京话的吞字特色,使得这位广告菜鸟搞不清楚甲方爸爸讲的到底是“爆笑”还是“不好笑”。
介绍完这三位特殊来宾,“字幕机”开始播报剧院礼仪,除了不拍照、不录像这两项常规要求之外,还有一些帝都观众的“专属禁忌”,例如:
不盘核桃
不剥糖炒栗子
不烤鸭和红薯
不大喊 “国安永远争第一!”
这和人们所熟悉的那种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轻声细语,生怕自己显得不够庄重典雅破坏了演出气氛的古典音乐会太不一样了。在演出的某些环节,你似乎会觉得,它仍然在遵循一些古典音乐会所通行的守则,例如不能用手机,最好关机。但它的表达方式又显然是打破常规的——每当一首歌曲演唱完,合唱团艺术总监、指挥金承志就会转过身来跟观众们聊两句,语气和内容都很像脱口秀。
关于手机,他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发现旁边有人在用手机,那你就一把抢过来扔地上摔碎!”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但古典音乐厅里很少有人会用这种开玩笑的语气讲话。而到了演出的末尾,金承志甚至把不能看手机的通行守则也给打破了。演唱彩虹合唱团的同名代表作《彩虹》时,他直接走下台,把话筒交给观众演唱,并请求大家拿起手机打开闪光灯,一起对着镜头拍张大合影。
在演唱一首《老爸的破车》之前,金承志说他的母亲会全国各地追着看他的演出,于是每一个音乐季,他都会写一首歌送给家人,之前写了外公、外婆,今年写的是他爸爸的一辆今年刚刚“退役”的旧车,希望通过这首歌纪念一下一家人共同度过的90年代。
他问观众,“你们中间有人是00后吗?”观众答“有”。他立刻开玩笑说,“好吧,那请你们出去!你们根本就没有这段回忆啊!”
在演唱这首温馨活泼的歌曲时,团员人手拿着一个彩色的塑料迷你话筒,在副歌段落摆出浮夸的90年代舞台pose,呼应着歌曲的时代背景。
类似的场景,可能会令一些古典音乐专业人士很不适应,甚至觉得离经叛道。但其实金承志本人,就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专业人士。他今年32岁,从小就学习钢琴,大学考入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接受了完整正统的古典音乐教育。
后来的金承志,为什么会打破古典乐一以贯之的表演形式?为什么会面向大众产出他自称为“有趣无脑”的“神曲”?为什么会写出“感觉身体被掏空,我累得像只Dog”“跳过朝阳公园的广场舞,雾霾也没能将我征服”“我喜欢木村拓哉长长的头发”这种紧贴都市日常生活的歌词?带着不解与好奇,我在演出结束后跟金承志聊了聊。
金承志觉得,上述问题其实并不是问题——古典音乐并不是生来就是我们现在所认知的那样。它在诞生之初,剧院里比今天要乱得多。今天出土的莎士比亚时代的剧院,地上全都是蛤蜊的壳,人们可以边听音乐,边听零食。歌剧包厢里的达官贵人也并不是正襟危坐的,而是把听歌剧当成一种社交活动。只是后来,随着古典音乐的艺术性越来越强,它被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但谁又能判定,它必须只能如此呢?
“对于中国人来说,古典音乐是一个舶来品,我们继承的是它的最后形态,而这种束之高阁的形态同时也意味着,它已经跟观众脱节了,而我想做的,是让古典音乐有一个亲近观众的机会。”
“音乐厅的环境容易让人观众紧张,走进来常常抱着一种来受教育的态度,而我想要让观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听音乐会。我更像是一个开酒馆的老板,而观众就像是经常来酒馆消磨时间的老顾客。”
人们记住了彩虹合唱团的各种神曲,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作品只占到金承志创作的20%。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大一部分创作,是更注重音乐性和叙事性的套曲。
从《泽雅集》到《白马村游记》再到新创作的《罗刹国纪》,他一直在写一个虚构的民国文人顾远山的故事。这个角色游走于庙堂和田园之间,在加官进爵和纵情山水之间来回摇摆。
金承志说,这个人物,其实也是他自身处境的写照——几首神曲爆红之后,彩虹合唱团开始被各种综艺邀约,接到各类广告歌订单,与TFBoys同台演出。团员们起初兴奋不已,后来却发现荒诞不安感开始蔓延。金承志的朋友德川咪咪曾经记录下这样一段故事:
在某场晚会上,金承志带着团员候场,排在他们前面的就是一支天王组合。有个保安过来开路,把几个团员推开:“让路让路,杵在这儿干嘛呢?”
金承志跳了起来:“你干嘛?好好说话,干嘛推人?”
保安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一会儿要下台的是谁吗?”
那天,后台灯光耀眼,巨星往来,人影纷杂。而金承志突然愣在原地: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把我的团员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这真的是彩虹想要的吗?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另一个综艺节目上。那个节目被设计成了一场比赛,导演让金承志说个故事拉票:“就说你的梦想是带着彩虹合唱团站到更大的舞台上,让全世界听到中国的合唱团。”
金承志说:“我们没有这样的梦想。”
“你这个人真是……行吧,那你们临场唱一段好了吧?就唱‘谢谢观众,请给我投票’。来!三二一开始!唱!”
“导演,真不行的,合唱团不是张口就来的,这都是要排练很久的。”
他和导演互相瞪了一会儿。导演选择放弃:“那你们鞠躬吧。”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金承志带着所有人开始鞠躬,连续一分钟。
那件事之后,金承志花了很长时间创作并排演了套曲《白马村游记》,他希望借此找到自己内心的平衡,“否则彩虹就完蛋了。”
正襟危坐和通俗大众,专业体系和业余兴趣,如今的金承志与彩虹合唱团,在两种状态之间找到平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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