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任晓宁，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如果平台提前告知有这个新增条款，我是不会签约的。”7月24日，字节跳动旗下网络文学平台番茄小说的作者刘空告诉经济观察网，他正在申请解除已签署合同中的人工智能（AI）条款。
他所指的AI条款，是去年11月后，番茄小说与签约作者的合同中新增的3.2.10条。该条款提到，番茄小说可以将作者签约作品作为数据、语料、文本、素材等，用于人工智能开发等新技术领域。这一条款被网络作家认为是“AI投喂”条款，遭到了他们的抵制。
刘空在番茄小说写了3年小说，之前的合同中没有类似条款。今年他新签的合同名称和之前的合同名称相同，他没有注意到新增条款，按照惯性签约。直到7月份，AI条款事件发酵后，他才发现踩坑了。
番茄小说方面向经济观察网回应，目前已上线解除相关AI条款的功能入口，用户可发起解除相关条款。不过这起事件并没有彻底结束，仍有作者选择停更小说。有作者表示，如果番茄小说承诺之后也不会进行“AI投喂”，他才会回来复更。
愤怒的作者
刘空不是抵制番茄小说AI条款的发起者。他在小红书上看到有人发帖后，迅速检查了自己的合同，发现里面果然有AI条款。
他的第一反应是迷茫。刘空只在番茄小说写作，很喜欢这个平台，这次平台的行为，让他感觉到被“背刺”了。
进而他感到愤怒。愤怒的原因和很多作者相似，番茄小说没有主动告知就在合同中添加新条款，让他们觉得被骗了。作者们认为，平台用作者辛苦创作的作品投喂AI，这是强盗行为。他们还称，平台的做法会导致自己丧失内容版权，最终导致自己被AI替代。
番茄小说作者“被爱妄想症阿离”在停更声明中说，这几天她常常无法入睡，一直和伙伴们维权。她不会再在这里写作了，也不想以后变成被告。她的小说停止在第181章。目前，该停更声明已经无法查看，番茄小说的提示文字称“本章正在审核中，请先看其他章节”。
不同于刘空的无意中“被坑”，在番茄小说写作2年的杨朝签的是老合同，还没有受到AI条款限制，但他也决定停更小说。
番茄小说AI条款事件爆发后，杨朝去字节跳动旗下AI应用豆包搜索自己的一篇小说，发现豆包把该小说的章节标题、框架以及每章中心点都提炼了出来。“我没有同意过番茄小说的任何AI协议，但豆包的搜索结果明确显示，番茄小说把我的文章投喂AI了。”
来到番茄小说写作前，杨朝在起点文学网、晋江文学网写过小说。他在豆包中搜索自己之前的笔名，发现豆包把使用这些笔名写作的小说都收录了，甚至有些已经被平台“锁文”、不能被读者看到的小说，也被豆包收录了。
这种情况让杨朝觉得非常可怕。作为创作者，他非常关注绘画圈画师被AI挤压生存空间的现状，很担心相似事件会发生在网文作者身上。番茄小说的做法，让他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目前番茄小说已允许作者解除AI条款，但杨朝已经不再信任平台。他希望番茄小说承诺之后也不会进行“AI投喂”，如果获得承诺，他就会回来复更。杨朝说，他很爱自己这部小说的男女主角，想要给他们一个好结局。
一位番茄小说全职作者对经济观察网说，番茄小说的“背刺”，让她在震惊过后感到巨大的难过，“好像被亲人捅一刀”。她原本想一直写下去，在番茄小说养老。
使用AI的平台
番茄小说是字节跳动旗下网文平台，也是网文用户数最多的平台。调研机构Quest Mobile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12月，番茄小说月活用户数为1.92亿，排名第一。其后是七猫小说，月活用户数为0.9亿。掌阅以0.63亿的月活用户数排行第四，书旗小说和起点读书以2237万和2025万的月活用户数分列第八和第九。
番茄小说AI条款事件的发酵，与字节跳动旗下AI产品豆包也有关系。今年7月，在网文作者论坛“龙的天空”上，有作者发帖询问，番茄小说的AI补充训练协议能不能签，引发作者群体对番茄小说AI相关条款的关注。还有番茄小说作者发现，在豆包中能搜到自己的写作大纲，用豆包写的网文内容和自己刚刚更新的小说内容非常相似。他们认为这些行为并不合理，在“龙的天空”内部发起了对番茄小说的声讨，7月下旬，该事件在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平台出圈。
今年5月，番茄小说推出了AI工具箱，具备AI扩写、AI改写、自定义描写、AI续写等功能。作者提供创意和设定，AI工具箱可以辅助写作。
杨朝说，作者在番茄小说页面写作时，会反复收到使用AI创作的提示，如果经受不住打扰，就会点击该功能并触发使用。
重视AI的不仅是番茄小说，其他网文平台也在发力AI写作。去年9月，阅文集团的大模型“阅文妙笔”和“作家助手妙笔版”开放内测，作者可以使用工具来进行相关角色或场景的刻画。七猫小说与百度文心一言合作，为作者提供了“AI助理”辅助写作功能。中文在线发布“中文逍遥”大模型，可实现一键生成万字内容。
不过，明确把AI条款写在合同中的，目前只有番茄小说一个平台。经济观察网就此询问阅文集团、掌阅、七猫小说、中文在线等其他网文平台的作者和工作人员，他们均称没有见过类似AI条款。
晋江文学城总裁刘旭东告诉经济观察网，网文平台看重AI，大部分是为了降本增效。不过，在免费网文平台上，有一些靠发钱吸引来的、对作品质量要求不高的读者，他们需要“量大管饱”、品质不必太高的内容，而AI写作的内容恰好能满足这种需求。所以鼓励AI创作就成了一些平台的导向。
刘旭东目前不鼓励AI创作。他说，人类作者参与这种行为是饮鸩止渴。迟早有一天，平台会用自己训练的AI虚拟作者代替人类作者。在未来的文学世界里，人类作者很可能没有位置。他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文学里没有人类情感的表达，人性被机器取代，人类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如果这一天注定要到来，我希望来得晚一些”。
一位网文平台人士告诉经济观察网，在AI创作的大趋势下，番茄小说推出AI辅助工具的方向是对的。但是番茄小说把AI补充训练协议明确写在作者合同中，没有考虑作者的心情，结果导致自己站在作者的对立面，进而引发作者反感。反对番茄小说的作者们也强调，他们抵制的不是AI，但平台不能利用AI侵权。
杨朝在番茄小说停更后，计划去晋江文学城写作。据他了解，在晋江文学城，小说封面都不允许使用AI生成的图片。
投喂AI是否侵权
内容创作方与使用AI技术的公司起冲突，在国内比较罕见，但在国外已不是新鲜事。
2023年底，《纽约时报》起诉微软和美国AI公司OpenAI，诉状称：被告未经许可使用大量版权文章训练AI模型，开发与《纽约时报》竞争的产品，赚取了丰厚的利润，具体侵权行为包括训练素材侵权等。Suno（美国AI音乐公司）和Udio（美国AI音乐公司），也因为音乐版权问题被环球、索尼、华纳三大唱片公司起诉。
大模型独角兽公司稀宇科技（Mini Max）创始人闫俊杰此前接受经济观察网采访时提到，中国大模型公司也会逐渐遇到类似的挑战。
具体到网文平台用作者内容投喂AI是否侵权，目前国内法律界尚无定论。
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知识产权部首席律师赵虎告诉经济观察网，网文作者当然有站出来反对网文平台的权利，但网文平台是否侵权，并不好说。如果平台用作者内容投喂AI，并且在AI生成的小说中明确使用了作者的表达，可以判定平台侵权。如果平台只是投喂AI，这个动作并不侵权，因为《著作权法》并没有规定这种形式的侵权行为。
北京嘉潍律师事务所律师赵占领表示，目前司法机构对数据训练阶段的侵权认定，尚没有先例。他判断，司法机构可能会倾向认为，训练阶段使用他人作品不构成侵犯复制权，否则AI技术很难发展。当然，如果网文平台和作者签订了合同，一般以合同约定为准。
谈及是否存在一种兼顾平台和作者利益的模式，赵占领称，这主要涉及平衡经济利益的问题。如果训练数据都需要经过授权，对平台来说，成本过高，并且很难操作。如果不经授权，作者的权益又无法得到保障。目前尚未形成平衡双方利益的有效机制。
目前国内人工智能领域还没有专门的法律法规。去年10月，国家网信办发布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提到，生成式人工智能提供者应当依法开展预训练、优化训练等训练数据处理活动，涉及知识产权的，不得侵害他人依法享有的知识产权。
赵虎认为，AI目前还在发展过程中，一旦相关法律出台，对AI规定得太严格，有可能会阻碍技术发展。法律有一定的滞后性，目前只能先观察，再决定怎样做。
今年6月，北京互联网法院开庭审理了4起插画师起诉AI绘画软件开发运营者的著作权侵权案件，被称为全国首例由AI训练引发的著作权侵权案。原告起诉称，被告将插画师作品用于训练AI模型并应用于商业用途，对插画师权益造成严重侵害。原告认为，绘画软件习得插画师作品的绘画风格后，一键生成的大批量图片，可以轻松替代原告一笔一画绘制的作品，残酷挤压原告依托作品的获益空间，对原告作品未来的市场造成毁灭性打击。原告要求被告停止在AI模型中使用原告作品，剔除模型中与原告作品相关的学习成果，赔礼道歉并赔偿经济损失。
目前该案件仍在审理中，尚没有最终判决。
（应受访者要求，刘空、杨朝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