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不是世外桃源
2024-07-31 15:47

大理不是世外桃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七道,作者:南七道,头图来自:南七道摄(大理清碧溪)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作者在大理的经历,以及遇到的几位特殊人物的故事。

• 💡 大理作为作者选择的逃避疫情的地方,展现了不同于世外桃源的一面

• 🌟 描述了阿明、老张、老马等特殊人物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

• 🌿 通过故事反映出大理地区的游客数量的变化和物价上涨的现象

2022年初,因为疫情,我在深圳寸步难行,决定找一个没有管控的地方,呆一段时间。筛选了一圈,大理成了最佳选择:山清水秀,交通便利,配套成熟。


人们内心,总是渴望世外桃源,向往美好生活,但一线城市,人们彼此隔离,大家是冷漠的原子;三线的故乡,人们边界不清,彼此过度粘结。只有旅居异地,大家是熟悉的陌生人。不知从何时起,大理成了桃花源和理想国的化身。


但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说的那样:“我们一直寻找的,却是自己原本早已拥有的。我们总是东张西望,唯独漏了自己想要的,这就是我们至今难以如愿以偿的原因。”生活的麻烦就像是地心引力,你可以假装不在乎,但没法彻底摆脱。哪怕你逃到大理也没用!


阿明的故事


“他的生活没有秩序,没有节制,他自以为他的生活方式,是快乐的,自由的,是幸福的,并且要把他坚持到底。”——柏拉图《理想国》


大理的路边酒摊(南七道摄)


 “阿明死了。”在微信上看到这条信息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尽管这会深圳正是40°的酷暑。


阿明是我在大理最早认识的人之一。


当时大理没有游客,物价像是被拼多多砍了一刀,出奇的便宜。我在大理苍山半山腰,每月8000元租了套两层别墅,每天在苍山里徒步和闲走。熟悉之后,开始去大理周边自驾游。我租了一辆日产,车况很好,每天租金只要20元。后来这台车,带着我逛遍了大理附近的城镇和山野。


那天下午,我开车到洱海白马村,在环海路拐弯时,一辆咖啡车停在路边,摊主坐在折叠椅上弹吉他,没有一个客人,另外一把椅子上,放着梭罗的《瓦尔登湖》。尽管我不懂乐器,但我能判断,这家伙应该没法弹吉他维生。我点了杯冰美式,他制作咖啡的水平,和吉他不相上下。


我问他,“你今天卖了几杯了?”


他说一杯。


“那我这是第二杯?”


“不是,你是第一杯。”他哈哈大笑,显然,他很清楚自己的手艺,说完,显摆式的使劲在地上蹬着他脚上的“踢不烂”的黄色靴子。“那再来一杯吧,我带走。”他自娱自乐的精神,有点打动我,再说前面还有50公里的车程。


于是我们认识了。来自北京的他,最喜欢说的一句流行语,“人生不是轨道,是旷野。” 他在北京一家软件公司做设计师,朝九晚五,但他说“忍受不了傻X资本家”,在看了一篇逃离北上广深的文章后,下决心辞职了,然后来了大理。


刚开始每天在人民路的酒吧、叶榆路的咖啡厅,洱海边的餐厅和民宿游荡,来体验他说的“自由”。不到五个月,积蓄花完了。


但他爱上了这个自由的地方,也爱上了那些同样追求自由的姑娘,他决定留下来。但“不想再伺候资本家了。”于是开始创业,花五千块钱,买了一辆八手的面包车和咖啡机,把座位都拆光,带上咖啡机、发电机、折叠座椅,开到大理大学、三月街、洱海边卖咖啡。咖啡机需要发电机,每个月要上千元油费。自己喝掉的咖啡,比卖出的咖啡还要多,每月连加油的钱都不够。大概过了三个多月,除了在洱海边晒得发黑和一肚子的美式咖啡,加上赔了几千块钱,啥也没赚到,于是宣告倒闭了。


大理的工作机会极少,他只能去给餐厅和民宿送货,有时在民宿兼职做点事,赚点生活费和房租,勉强生活,一个月赚3~5千。


“这比上班伺候傻X老板好多了,起码自由。”


阿明喜欢喝酒,喜欢熬夜,我几乎在大理每个路边的廉价酒摊上都见过他,那种随地在路边搭把椅子,甚至席地而坐的摊子,很多瓶子的标签上的文字,已经比我80多岁奶奶的眼神还模糊了。他一直穿着“踢不烂”的大头靴子,即使在大理酷暑里。和酒友们通宵喝酒,高谈阔论聊着人生和自由,眼神迷离的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有时喝高了,把酒瓶砸在古城青石板的马路上,甚至因为扰民还招来了警察。我劝他喝点好的,实在不行,本地人酿的普洱酒、玫瑰酒或米酒也挺好的。


“你不懂,年轻人要的就是这种自由的感觉。”


再后来,我去了大理附近的鸟吊山、风车山等徒步,每天在外面晃。很久没见过他,再见到他时,是在叶榆路的如是咖啡,他蹲在地上,逗着老板的狗,他明显瘦了,眼睛没有了光。最经常穿的那件皮衣,在身上晃晃荡荡。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是不是不舒服?”


“最近就是不想吃饭,有些累。”


“最好看看医生,去下关那边的医院”。


“不用了,大自然是最好的疗愈,多晒晒太阳,吸收能量,比什么药物都要好。”


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几个月后,有天在洱海门的茶马古道餐厅吃饭,遇到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小哒,“阿明病得很重,是肝癌。” 但阿明没有钱,北京社保也断了,回不去。他去探望,阿明对他说想在楼顶晒太阳,但已经爬不上楼梯了。大理古城的房子一般都是2-3层,没有电梯。


小哒说抱着1米7的他,就像随手拿起一条浴巾,“他已经瘦成了一把柴了。”但他很要强,不想其他人知道。我转了两千给小哒,让他买一些日常用品送过去。也就在那时,阿明常去的猫咖咖啡的老板娘,也得了癌症。后来离开了大理,回老家成都治疗,但听说效果很不理想。


这是我在大理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


老张的故事


“钱意味着权力、地位和社会上的影响力。一个人应该去赚钱,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显然是他一生应该追求的。”——毛姆《刀锋》


大理的稻田咖啡(南七道摄)


在大理,最受追捧的作家是梭罗和毛姆,他们的代表作《瓦尔登湖》和《刀锋》,几乎在每个咖啡厅和文艺青年的背囊中都能找到。他们作品中的人物追求自由,出尘脱俗,反抗平庸,放荡不羁。


但很多文艺青年不知道的是,梭罗的爸爸是企业家,哥哥是大法官,他修建小屋的地皮,是朋友购置后赠予他的,他每周会回到父母的大别墅过周末,喜欢泡酒吧,最后他继承了这栋大房子,并在父亲的铅笔厂工作,经营得很出色。


而毛姆一生爱钱,收入颇丰,喜欢穿高级毛呢套装,抽雪茄,住大别墅,去世时留下400多万美元的遗产,相当于现在过亿美元。毛姆说:“钱意味着权力、地位和社会上的影响力。一个人应该去赚钱,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显然是他一生应该追求的。”“我以为一个人能追求的最高理想,就是不断追求对自我的完善。”


老张(化名)的故事,在大理路人皆知, 他50多岁,因为整天风餐露宿,住在苍山的山洞里,吃野果,喝泉水,齐肩的长发,长期没有清洗,打结得像老树盘根,无法捋直。须发皆白,满脸皱纹,成了大理的奇人。


在大理的每个角落,可能都有关于老张的传说,我也零零碎碎听了一些,慢慢拼凑出了他的人生画像。老张是云南本地人,父母是公务员,他重点大学毕业后,当了公务员,结了婚,又去了国外公派留学,读了硕士。然后回到机关继续工作,但是在单位里一直郁郁不得志,觉得自己的才华不被欣赏,他弟弟大学毕业后,去北京做生意,发了财,开奔驰、住别墅、娶美女。


这对他刺激很大,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弟弟聪明。果断辞职,老婆提反对意见,于是离婚,前往深圳一家民营企业做主管,深得老板赏识,月入数万,这可是在 2000 年左右。但有一天,他发现老板包养的情妇,每个月零花钱比自己工资还高,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和巨大刺激,一怒之下辞职回了云南。


这一次,他决定和现实世界彻底决裂,不出家不入世,和现实世俗生活死扛到底。他在大理苍山无人区,过上了山野生活,住山洞,吃野果,喝泉水,衣服鞋子都是捡来的,或者别人送的,有时甚至不穿鞋子。唯一的财产就是一部手机,就这样他在野外住了9年。


不知道何时开始,那些在大理的人,开始以和老张沾上关系为荣,他甚至成为了大理精神的图腾:


做新式教育,想找老张开发课程,开启孩子们的独立精神;


做旅游的,想包装老张的山野之旅,开发新世纪陶渊明的新概念旅游;


玩摇滚的,要和老张一起做音乐,寻找世俗中叛逆的力量;


做灵修的,要找老张做活动,一起抚慰世俗孤独的灵魂;


做直播的,要拉老张做IP,一起把自由精神洒向人间;


甚至还有做区块链的,去找老张一起,做一个元宇宙的项目。“老张的精神,正是元宇宙中自由的象征。我们很需要这种正能量。”


2022 年,大理突然来了很多WEB3.0从业者和数字游民,天天讨论着风口和下一个改变世界的趋势,大理的每一个咖啡馆,都有他们的身影,每个人眼睛贼亮,口里都谈着上亿的项目和交易。直到有一天,警察突然包围了当时最大的一场活动会场,那些人作鸟兽散装,后面很少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但是,热闹过后,就是没一个人愿意真金白银的掏一分钱出来,所以老张只能蹲山洞里,继续啃瓜嚼菜。偶尔下山来古城的素菜馆改善下生活。


大理有很多吃斋饭的餐厅。都是素食,白菜粉条豆腐之类的,每顿饭大概是2块钱,有的甚至免费,都是一些餐厅老板做善事。最知名的是文庙附近的一家,每天饭点时,路过那家餐厅,一堆20多岁的来自全国的追求自由的年轻人,蹲在地上,拿着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餐具,他们基本都是自带餐具,因为用店里餐具需要多交5毛钱。


他们吃饭时,呼呼啦啦,很像大理苍山清碧溪正在泄洪。这声音估计能治疗好这个世界上,最深度的神经厌食症。点评上看这家的菜品,竟然好几条负面评论,主要是说吃到的菜,油水不好,所以差评。老板回复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几个月后,这家餐厅因为入不敷出,无法维系只能关门。


我在一个书店兼咖啡厅的活动上,见过老张,那次他们做一个关于《理想国》的读书会,我到的时候,七八个人坐着,每个人在朗诵柏拉图的金句。作为深圳过去的我,平时耳濡目染全是世俗和搞钱,面对这种场面,开始还有点震惊,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更震惊的事,这里面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看过这本书。但是,他们又是说的那么激情肆意,有个做“生命能量”的大姐中途热泪盈眶,说她最喜欢柏拉图的一句话,“答案在风里,自由在路上。”老张来得很晚,最后谈了关于宇宙、能量、隐喻、生命,因为太深奥,我听完昏昏沉沉,在家里睡了好久才缓过来。


2024年,听说老张也要出山创业了,开始做自己的IP,定位是“生命原创艺术家”,要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做成课程,传授给世人。还要把自己穿过的衣服鞋子,用过的帐篷等物品都拿来拍卖。


老马的故事


“大城市的(理性主义)精神生活跟小城市的不一样,确切地说,后者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情感和直觉的关系之上的。”——齐美尔《大都市与精神生活》。


老马送的蔬菜(南七道摄)


在大理,人际交往像开盲盒一样,得看运气。


和老马认识很偶然。那天我在三塔寺后面的一家粤菜馆吃完饭,开始下小雨。大理就是这样,风雨像是青春期的少年脾气,来得很无厘头。我想着赶紧回家。走到三塔寺大门口,有个光头从面包车的车窗伸出来,用黏糊糊的本地口音问我,“要车吗?”


于是租了他的车,一路闲聊。当他听说我从深圳来,还开过公司,他突然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你能帮我解答下吗?”他说他和老婆很努力,也很吃苦。老婆在家里种了10亩地,种满了西红柿、茄子、黄瓜,一亩地一年只能赚2000左右,他开车拉游客,家里还出租一些闲置房间。


但是不管怎么努力,赚的钱,总赶不上村里那些小年轻。他们发发朋友圈,拉下微信群,就能招来很多游客,然后把客人分给老马这样的人,一趟环洱海,大概是500元,中介抽取100,老马得400。但一天最多只能拉一趟,刨下油费和吃饭。赚不到太多。“但那些年轻人,吹着空调,玩着手机,一个月下来,比我轻松,比我赚得多,为啥?”老马说这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因为杠杆,你只是在利用你自己的时间,你一天只有24小时。但中介是同时利用多个像你这样的人的时间,他有很多个24小时。所以你可以自己发朋友圈,短视频,然后你自己做中介,利用杠杆赚更多,不能光靠自己吃苦。”


我尽量说得通俗易懂,老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咧着嘴,黢黑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有开心、不甘、也有点迷茫,很像我吃了没煮熟的见手青的样子。


为了打破尴尬,我没话找话,“你们这的西红柿很好吃啊,日照充分,温差大。”他说这有啥稀奇的,他突然转了下方向盘,从宽阔的水泥路面,拐进了一条泥巴小路。我有点懵,但没说话。很快,老马开到一大片农田边,指着地里西红柿和茄子说,“这是我种的,随便摘。”我摘了四五个,他很不满意, “这是看不起我啊。”于是找了一个大袋子,摘了满满的一大袋番茄茄子豆角辣椒,足足有20~30斤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9月,我去无为寺,又租了老马的车。老马说现在大理没有游客,车子没啥生意,他准备把自己在银桥的院子收拾出来,10多间房,整体租给别人做客栈,这样可以缓解经济压力。“很便宜,一年3万块。”这确实是一个特别便宜的价格,在以往高峰时期,一年可以租到30万~40万/年。但是,在当时的行情,哪怕3万也很难租出去。


不过老马运气不错,一对从上海过来的小夫妻,租下了他的院子,收拾了一番,自己住,多余的客房准备做客栈。


时间到了2022年底,疫情结束,房价暴涨,老马后悔了,他要求租客要么立马搬走,要么立刻涨租到30万每年。这对小年轻,自然不答应,还拿出了合同对质。这难不住老马,在他们出门时,老马带着侄子们,强行换了门锁,回收了房子。在大理租房和开客栈的外地人,有一句话——没被房东毁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问老马,“你不担心被告吗?”老马吐了口唾沫,“怕个屁,在自己地方,我的房子,想收就收。”但后来听说,大理旅游业恢复的并没有那么好,房子也不是很好租。


2023年,老马在微信上说,说大理要退林还耕,所有的蔬菜都要改种水稻,以后吃不到自己种的西红柿了。


2022年底,疫情结束了,刘亦菲的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热播,大理又开始火了,物价开始回升,大理的文艺青年们,开始逐渐离开,有的去了攀枝花,更远的去了泰国清迈、老挝北部的琅勃拉邦。随之而来的这个春节,感觉全国一半人去了海南,一半人来了大理。洱海边的套房,卖到了8000元一个晚上,仅仅半年前,这个价格仅是500元,还配送一堆服务。


于是我离开了,我爱大理,但它不是世外桃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七道,作者:南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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