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书库被淹一年后
2024-08-05 11:14

涿州书库被淹一年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图文作者:谢轶轩(自由摄影师)、王汉洋(东西南北人,播客《晚点聊》与《山有虎》主播),原文标题:《涿州书库被淹一年后》,题图来源:作者拍摄

文章摘要
文章讲述了涿州书库被淹后重建的过程和影响。

• 💧 挖掘了书库被淹后的重建工作和挑战

• 📚 描述了书商们的生意模式和行业特点

• 🌿 展示了书库重建的成果和未来展望

癸卯,夏六月,

苦雨数来,五谷不滋,

后乃大水横流,

汹涌暴至,

氾滥与涿州。


过去一年,我们去了八次涿州,试图记录下书库重建的过程。


去年八月:腐烂


这里是书的埋骨地。《文心雕龙》《生态百问》或者《中学生最喜爱的英文作文》,原本要摆在图书馆里,现在都变成了亟待清理的垃圾。纸制的知识被水泡之后,统统三百元一吨,问谁都是这个价。再晚几天,再腐烂一点,连废品都不收。


但一个物种的灾难可能是另一个物种的天堂。


大水后冒出来的中华蟾蜍幼体,看起来对这里非常满意:潮湿、温暖、没有天敌。中华蟾蜍每年会持续繁殖到六月。根据时间来看,八月底应该是最后一批从蝌蚪上岸的幼体,可让它们赶上好时候了。


书腐烂的味道很奇怪,微微发酸。不难忍,却无法忽略,一直在轻微地挑衅鼻子。没想到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嗅觉。


我和摄影师轶轩到涿州来,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还有人买书,就一定会有人卖书,那么涿州的图书产业一定会被重建。


从北京到涿州不远,我们却越走越迷糊:农田连着水,水又接着田。分不清哪里原来是池塘,哪里是雨后积水。导航显示还有几百米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水终于战胜了农田。平整的土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镜面。我俩怀疑是不是走错了?但书库的确就在这里。


一个转弯之后,各种各样的书散落在通往书库的路上。书库外,一辆起重机正高举抓斗,把抓起来的书倾泻到卡车里。路边停着几辆一看就是被水淹了的车。抽水机发出巨大的噪音向我们指引着书库的路——如果还能被称作路。现在看起来它是一种烂泥、水、书以及奇怪的东西堆积在一起的随机混合物。


来接我们的书商第一句话是:你们鞋不行,我去借两双雨靴。雨靴略大,每走一步都会差点被混合物黏在地上。我原本以为这就是泥水,但并不是,相反它一点也不脏:全部成分都是纸浆。


书库的结构很简单。进门中间一条路,两边和最后是三排仓库。一部分仓库有二层,绝大部分仓库都是一层的单体建筑。书商根据自己的需求,租合适的大小。


仓库里是一排排四层高的可拆卸金属书架。平日,这些被堆满的书架会容纳一千七百万册左右的图书,价值实洋九千多万。每天有三百人在这里把待发的书打包成一个个巨大的立方体,靠叉车带出仓库,装上二十辆车发往全国。


这种书商的生意和我们常见的书店不同,他们主要做的是“馆配”——大量批发图书给到图书馆等机构。所以这里不光是书库,也是为书设计的物流基地。书商网店零售不多,不过他们的书支撑了附近超过一百家小网店。这些网店可能就是一台电脑、一个房间,有人下单就来这边提货,一年也能做个十几万流水。


书库里专门做纸箱的大姐,是跟着书商一起来的,就像是给淘金工人卖牛仔裤的人。


包装耗材很多不是纸制品,乍一看不受影响,但那只是幻觉。


他们说:“PP 机(平板打印机)用打包带是塑料,但里面的纸芯一泡也完。包装机械这些都是新机器,坏了。不能卖了。就跟车泡水了一样,谁还要?都得卖废品。”


“您觉得什么时候能恢复?”


“这个谁知道,我说我都没东西了,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做。把这些东西都处理完,基本上都没剩啥玩意了。有个十几台打包机在路边上放着,都是坏的,都在那晒。”


书库大院里有三棵银杏树,稍微站远一点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出来,树的颜色上下不同,那是水曾停留的痕迹。一切都无法幸免于难。很多人把贵重物品放在第四层,最高的架子上。水可能没有那么深,可书泡发会膨胀,把第四层顶翻。他们说,“第四层属于无妄之灾。”


图书分码洋与实洋,码洋是标价,实洋是实际价格。码洋和实洋一般差别很大,保险公司无法确定投保金额,所以就无法上保险。受难的一切都需要书库的人自己承担。


全部的书、电脑、文件都倾泻在了仓库的过道里。仓库不透光,站在里面向外看去,感觉就像是文明的末日。当然,文明也不会这么脆弱。


九月:清理


水依然在这里。每天来看,水似乎一点没有减少。每周来看,水确实在逐渐褪去。


书库本身地势就低,最深处的地势更低一些,所以有一大滩积水在里面,似乎从下雨到现在就没有变化过。把水抽干,才能重建。从佛山来的救援志愿者带了一台抽水机,日夜不停地试图排干积水。轶轩说:“感觉这水是不是抽不完了?干抽不下去啊。”


抽的过程中,发现了不少泥鳅。


“这清多少天了?”


“光抽水都抽了十多天了,还没抽完。”正在抽水的书商说。


“他(隔壁仓库的书商)这都清十天半个月了,还没清完。两三天后才能轮到我。”靠里面的书商说。


“他们清差不多了。我这还没动,是最原版的状态,和发水时一样。”最里面的书商说。


九月底,终于能清理到最里面的一滩水。人们在里面发现一条巨大的鲶鱼,“琉璃河来的!”


水无可避免地对建筑产生了更深远的破坏。视觉上平整的水泥地,我们走上去已经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凹陷。我们听到有人说:“要是塌陷太多就不一定能用了。到时候都要搬走。”


书比水更麻烦。一千多万册图书现在有了个新的计量单位:吨。


能看出形状的书会被车夹起来装走。看不出形状的书只能等干燥后,再找车铲走。更多书无序随机分布在仓库里,靠车和人手一起清理。不少书因为处于行车路线上,一趟趟压下来,已经变成了年轮一般的坚硬形状。轶轩踹了一脚,纹丝不动。我来了一脚,差点把鞋踹飞。这些书只能最后再弄吧。至于散落在各处的一本本书,自生自灭。最远的书,能漂到几公里外。我看到农田的水面上,一本养猫的书被泡成了妙鲜包的样子。


雇人清理的成本涨到了三百元一天,而平时只需要一百元。即便这样,也找不到足够多的人来。废品回收站开足马力也应付不完这么多废品。更多的书只能继续躺在水里。有人说,这些书最后会变成卫生纸。有人说他们会被做成纸钱。没人真正关心它们的下场,今天只在乎能不能叫来人?回收站还收吗?


最后,书库里的水还是退去了,书也都被清走了。整个书库空空如也,但有一条黄色的线清晰画在上面,这是水来过的痕迹。


我和轶轩站在即将重建的书库门口。一只小狸花猫站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舔了一下手指关节,然后用关节对着小猫。它快走两步,用微微潮湿的鼻子贴了上来。下一秒我已经可以把它按在地上撸了。我们从没见过这么亲人的小猫,等了二十分钟也没人来找它。大概是没人也没猫管的野猫吧。正好轶轩想再养一只猫,我们就把它装进了袋子里。一进袋子里,它就睡着了,可真乖。


猫在袋子里,我俩在边上去清理雨靴上沾的各种东西。一边收拾一边聊:这猫是怎么活下来的?从体型判断,它应该恰好出生在大水的前后。


医生体检后说,猫没毛病,就是瘦,吃太少。唯一反常的是它的胎毛太长了。医生推断可能是因为当时大雨,他必须用更厚的胎毛去保暖和防水,换毛了就好了。生命真是神奇。我们给它起名“张力胜”,因为感觉它张力大,能浮在水上。


十月:重建


我们听到书商们越来越多地聊到搬走的事情。


书商对搬家并不陌生,他们就是一步步搬来涿州的。北京一直是出版社的聚集地,所以这些书商的生意大多从北京起家。书商就是游牧民族,出版行业是他们的草原。北京地价变贵,只好一点点往更远的地方迁移。最后一路从丰台到了涿州和北京的交界。搬家对他们来说,从不陌生。


书商同样是一个需要聚集的行业,他们彼此之间与其说竞争对手,不如说更像一个共同体。因为没有人能有消费者需要的全部书目,尽可能多的书商聚集在一起,才能把品类覆盖全。我家没有的书,就去你家找找。而且包装、物流都需要和共同体的集群。


所以书商们都在观望,如果别人走了,自己也要走。谁会先开头呢?目前没人嘴上说要走,但大家都对有可能离开这件事心知肚明。不过,明面上可能离开的理由很一致:如果书库被泡之后,地陷得厉害,那就没办法当书库了。


但书库方面也有对应的计划:把整个书库的地面垫高,让水再也淹不进来,然后把书库变成两层建筑,十一国庆节前恢复发货。


计划开始后,书库开始变得像一片巨大的、刚犁过的地。整院里只剩三棵银杏树、一棵柳树,以及它们的落叶。一切都要被挖开,之后再重新铺上土和水泥。在这之后,书库会增高一米。被挖出来的土堆在仓库的门前。这造成了一些小小的麻烦:堆得太高,门进不去了,只能从其他门绕进仓库。


土堆越来越高,一周后再来,仿佛书库堆了几座小山。


书库内挑高不低,升高之后,依然对增加二层游刃有余。在被水曾经淹没的东西里,书架是少数还能再次利用的。这些书架大多是拼接而成的金属架子,拆卸方便。全拆了,用水清洗一遍,还能继续用。


平常日子:生意 


书商彼此之间的称呼都是某某老师,这是出版行业的惯例。不过成为书商和喜欢书、喜欢出版没有关系。其中一位老师说自己“少也贱,故能多鄙事”,试过好多行业,当书商最适合自己。不想被人管,自己做自己的老板,挣点辛苦钱挺好。


原本少数在二层的书商未受太大影响,可也不是马上就能复工。因为书商的生意模式和我们常见的书店不同,他们靠打包卖书挣钱。涿州书库里的书,绝大部分是过去十年内出版的特价书。


这些书的另一个名字是“馆配图书”,因为买家大多是各种图书馆。涿州这些书商的客户更垂直,是各种私立大学的图书馆。


书、书商和书库从来不是有关知识的行业,它更多时候是价格、生意、任务或是出书人的虚荣心。在涿州,它是数量。任何大学的图书馆都需要增长馆藏图书的数量,“馆配”这个行业也应运而生。名牌大学有钱,不用买特价书。而更多的大学困于预算,特价书适合它们。


涿州书商核心的指标是两个:价格和种类。价格是他们的竞争力,种类是馆配这个行业的需求。这也是为什么书商们要在一起,单凭一家不可能凑够客户采购需要的品种数量。所以书商们的生意很类似于金融行为:给不想买个股的客户凑 EFT 或者组基金。卖资产组合,挣一点金融服务的佣金。


书库的生意也分淡旺季。暑期是淡季。九、十月是书库生意的旺季。先是学生买书,开学后一个月忙完看看馆里缺啥,馆配就开始了。在旺季,一家一天能发二百包书。


所以书商们要重新积累书的品种,一点一点凑。整个书库的生意就是把零散的供给和整块的需求拼缝,凑齐这些供给,比清理积水需要的时间更长。


一位之前在二楼的书商说,过去五年他攒了两千万码洋的书。特价书凑品种很难,现在和过去比,还差了至少四分之一,估计要一年才能重新把书架放满。


十一月:挑战 


从书库里看,大地裂开了。已经到了十月底,当初认为是十一前能上书架,现在来看还要些日子。


中间又下了一场雨,耽误了不少时日。


书库的工作人员说:“我现在深刻理解什么叫秋雨绵绵,那两天水根本就不渗了;地已经饱和了,所以水就全留下来了。”


很多重建所需的材料,涿州当地没有,需要从承德那边发过来。不是每天都能发货,就又耽搁了一段。


重建也没想的那么容易。建了二层,大车反倒进不来了。只能把土放在门口,再让小车一点点拉进来。隔壁物流园区能进大车,速度就快。地也不是平整的。一位书商感叹:“拉七盘书用了一个半小时,正常也就二十分钟。叉车会陷在地里,刚陷车好几次。”


重建不是轰轰烈烈的“咱们工人有力量”,而是几个小车贼寂寥地在这儿来回拉。


从自然的角度看,大水根本就没有消失。入秋了,风露浩然,水映红叶,白鹅荡漾。如果忘记这片小湖原本是农田,那它很美。


旁边离书库更近的水更杂乱一些,不少书还飘在里面。但也奇怪,却有不少的中白鹭、小白鹭、白骨顶、小鷿鷈和野鸭等水鸟,游荡在饱含知识的水泡田地里。两只红蜻蜓正在水边交配。蜻蜓从水里爬出,一旦展翅,终生不会再次合起,基因驱使着它们寻找另一半。幸运的是这次找到了。一些书商认为这摊水留不到它们的幼虫羽化那么久,另一些认为可以。


书库最近的农田终于干了,至少表面上如此。脚踩上去,马上就能感受到异样:这些土异常松软。田埂上自然长出了很多苏子叶。重新长出来的白菜还没抱芯,甚至它们的叶子下面还有农田的上一批作物:玉米梗。一群地瓜从很明显不是人类故意种植的地方长了出来,感觉像是大水过后的水培地瓜。


当时迎接我们来书库的书商不回来了,也没再回复过我们的消息。有人说他可能去了泰安的一个半山腰上。那边政府三年免租,似乎书库里过去不少人,去的人足够多,配套都能跟上。快递也不是问题,都是中转物流。


书库方面同样也给书商减免了可观的租金,先是免租一段,然后从明年开始降价,后面再梯度上涨。不少人留了下来,尤其是在这边已经安家落户的人,而且北京出版社多,方便。以前在二楼的书商纷纷趁着降价搬到了一楼。


小猫张力胜走了。体检一切健康,但还是在某一天晚上走了。轶轩想把它埋葬,却怕在城市里铲土太奇怪。半夜偷偷出去,用一把小铲子挖了半天。他也不知道大小合适不,没有尺子。灵机一动把张力胜的身体当成尺子去比量了一下。刚量完猛然一拍大腿感叹:这不把他给物化了吗?


埋毕,转身回去,一抬头正上方就是监控。


特别日子:复原


北宋元祐四年(1089),苏辙曾以翰林院学士兼吏部尚书出使辽国。春日到来,去辽还宋。路上纪念陪伴自己的契丹官员,在即将回到母国时写了一首《渡桑干》。诗的最后两句写道:


胡人送客不忍去,久安和好依中原。


年年相送桑干上,欲话白沟一惆怅。


桑干河古称㶟水,自唐以降,世人始称桑干河。桑干河不同段有不同的名字:永定河、琉璃河、白沟河——也就是苏辙惆怅的那条河。从苏辙的目的地辽中京到白沟河,一千一百四十五里。它曾经是宋辽的界河,现在是涿州市与固安县的界河。


河边种上了冬小麦,夏天的农田被水淹了,秋天最好能补回来点。


书库只是涿州的一个点,重建在更大范围内发生。白沟河将会把堤线加高加固123.54公里。其中,涿州段工程河道全长约25.76公里,包括加高加固左堤19.9公里、右堤19公里。


从涿州高铁站载我们去书库的司机师傅过桥时说,河道两边的树,过一段时间都会砍了,建大堤。还会做绿化、建湿地公园、修新路。


1998年特大洪水之后,政府提出32字治水方针:


封山植树, 退耕还林


退田还湖, 平垸行洪


以工代赈, 移民建镇


加固干堤, 疏浚河湖


这32个字奠定了过去二十多年的环境政策。当初可能不会有人想过这32个字会带来什么意料之外的欣喜结果:动物保护研究者韩雪松博士和团队调查发现,通过对水的保护,增加了鱼的数量。而鱼的增加,让水獭可以更容易获得食物。所以从几年前开始,水獭便从全国各地开始冒出来。


今年一月:正常


一月的涿州又来了一场雨,不过这次是以雪的形态出现。雪很大,可大地并非白茫茫。地里的冬小麦,已经长出来了一截。当初看着如同镜子一般的农田,现在和正常的田地已经别无二致。


站在书库前,一切已经变了:平整的水泥路直通到每个仓库,地面没有任何下沉,来来往往的车辆并不需要因为任何障碍而减速。唯一有点别扭的地方,就是仓库窗户的位置有点奇怪——毕竟地升高了,窗户并没有特意升高。


毕竟失去了小半年的时间,所有人都在加速。


我们也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正常状态的书库。它就像是我们社会的任何一环一样,有着自己专属的分工、协作模式、工作方法。有的时候,这些细微的行业就像是生活的背景板,除非板子上破了个洞,否则大部分人都不会留意到它的存在。


现在:重来


半年以后,我俩又溜达来了一次涿州。这次特意要挑周末,因为恢复正常状态的忙碌书库容不下我们两个街溜子来这里碍事儿。生活中总要花很多时间在等水沸腾,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了。


对于书库和书商来说,未来的生活不论是静谧的寝床,还是狂欢的宴席,他们都同样具有被邀请的资格。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