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新闻(wowjiemian),作者:翟星理,题图来自:图虫
在这场灾难到来之前,矿上至少已有3个危险信号:巷道内防塌方的工字钢脱落、矿厂曾频频被查且财务吃紧、欠薪已久。
贵州省安龙县官方通报,2019年12月17日1时30分许,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安龙县广隆煤矿发生一起煤与瓦斯突出事故。经初步核实,当班井下作业人员23人,7人安全升井。截至17日9时,经全力搜救,14人死亡,2人被困。
12月18日9时左右,该事故中最后2名被困人员遗体已被发现并运送出井,至此,抢险搜救工作已全部结束。此次事故共造成16名矿工遇难。
相关学术论文显示,煤与瓦斯突出是煤矿井下采煤过程中发生的一种煤与瓦斯的突然运动,是一种伴有声响和猛烈力能效应的动力现象,可在极短的时间内,由煤体内部向采场、巷道等采掘空间喷出大量的煤和瓦斯。煤与瓦斯突出会造成埋人、破坏设施,突出的瓦斯会使人窒息,甚至引起瓦斯爆炸,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和矿井损毁事故。我国煤与瓦斯突出矿井多,分布范围广,且突出频繁,是威胁煤矿安全生产最严重的灾害。
学术论文从科学的角度称,煤与瓦斯突出发生之前均有预兆,但预兆出现的时间和种类各有不同,因此难以预测突出发生的具体时间。
但矿难发生后,矿工和监管人员听从直觉和经验,发现他们至少错过3个危险信号:事发前几个月广隆煤矿巷道内工字钢脱落、广隆煤矿曾频频被查,且财务吃紧、欠薪已久。这都意味着,前科累累的广隆煤矿仍然在铤而走险。
劫后余生
躺在安龙县人民医院眼科病房的杨正生确信,事故发生时,他听到的就是一阵类似狂风大作的“呼呼”声。他回头往巷道深处看,一股气浪夹杂着煤灰往洞口的方向喷涌而来。
40岁的杨正生是2019年12月16日晚广隆煤矿当班的23名矿工之一。杨正生上的是晚班,工作时间从晚上7点到次日早上5点。
躺在病床上的杨正生。摄影:翟星理。
广隆煤矿位于安龙县戈塘镇一座名叫龙山的山坡上。矿工杨正生回忆,广隆煤矿有正井、副井两个入口。按照不同分工,矿工从正井、副井分别下井。杨正生和工友杨正科、田应强等四人在正井签到下井。
正井又称皮带井,为放置运煤皮带机的工作巷道。正井4米多宽,3米多高,巷道内用“工”字钢支撑,以防塌方。杨正生的工位就在离正井入口不远的皮带机操作台上。皮带机上有个开关,杨正生的工作就是听从指令操作开关。
副井又称回风井,负责放炮(炸药)、采煤的矿工在副井签到,做窄轨小火车到达采煤区。杨正生回忆,正井、副井联通,副井内的矿工放炮炸开煤层,将煤放在皮带机上,从正井出井。
正井、副井为一条贯通的巷道,但是杨正生不知道巷道有多长,他已经在广隆煤矿工作了2年,从未去过炮手、挖工工作的采煤区。
杨正生介绍,当晚,炮手、挖工在广隆煤矿2采区作业。广隆煤矿在正井、副井贯通的巷道两侧划分出不同的采区,从巷道内部向采区掘进。根据地质情况不同,掘进方式有机械掘进和放炮掘进两种。
界面新闻获取的广隆煤矿2017年至2019年9月部分工作日志显示,一个班组在一个当班期(一般为8小时)平均掘进3至5米。
2019年12月16日晚,23人矿工班组分为两组,一组是杨正生所在的杂工组,负责在正井井口不远处看护皮带机、从巷道往外抽水,另一组是杨大兴所在的炮手、挖工组,从副井深入龙山山体内部,在2采区作业。
根据杨正生的回忆,他的小组全部成功逃生,而杨大兴所在的小组无一生还。杨正生与杨大兴均为戈塘镇科发村村民,还有一点亲戚关系。
事发当晚,杨正生没有听到爆炸声,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身后浑浊的气浪向他袭来。他跳下操作台,往井口跑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事情肯定不对头。”
他刚跑出去两步,就被气浪掀翻,脸朝下砸在地上,顿时晕过去。“我不知道晕了多久”,他说。这名劫后余生的矿工右眼受伤,他左眼原本就有眼疾。
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巷道的岩壁挪动,也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是洞口还是巷道的深处。杨正生开始呼救,“我就喊,田应强,我看不到了,你在哪?”
田应强听到求救声,搀扶着杨正生往外走。半路上他们又遇到杨正科,三人一起走出正井井口。
杨正生问,“几点了?”杨正科回答他说,“快11点了。”杨正生随即被送往安龙县人民医院接受救治,他到医院急诊科的时间是2019年12月17日凌晨1点左右。
杨正科没有受伤,自行返回科发村的家中。
险情频频
安龙县矿产资源丰富。该县招商引资材料介绍,全县分布有金、铁、锰等11类矿种。煤炭总储量12.6亿吨。
科发村所在的龙山山区遍布煤矿。广隆煤矿注册成立于2005年6月,曾用名安龙县戈塘镇青杠林煤矿、安龙县广隆煤矿,后更名为安龙县广隆煤矿有限公司。
广隆煤矿部分工作日志。摄影:翟星理。
科发村村民杨贵告诉界面新闻,2019年上半年,他经堂哥介绍进入广隆煤矿。他的工作是在正井井口附近维护皮带传送机,每月薪酬3500元左右。
杨贵介绍,广隆煤矿平时有矿工近百人,分为三班轮班下井作业,每个班组的矿工人数在20人至30人之间。收入最高的矿工是炮手和挖工,他们在矿井的深处作业,而杨贵和杨正生、杨正科等人因为年龄偏大,无法承受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被编排在正井维护皮带机、水泵。
广隆煤矿是龙山矿区规模较大的煤矿之一。但杨贵在正井内的工作体验相当糟糕,地下水经常渗到巷道里,矿工的脚有时候要泡在水里,冰冷刺骨。平时井里有水泵往外排水,但水泵经常坏,短时间内如果修不好,他们只能停工。
不过,真正让杨贵下定决定离开广隆煤矿的原因是,主井内支撑巷道的“工”字钢曾经脱落过一次,差点砸到杨贵身上,“为了这点钱,不值得用命冒险。”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同班工友,但没人在意。他们认为,在煤矿里工作,有时候受伤是难免的。杨贵在广隆煤矿工作了三个多月,就辞工回家。
辞工时,他把“工”字钢脱落一事向班组负责人汇报过,对方不以为意,但表示会尽快更换。
事故发生后,杨贵和附近村庄曾经在广隆煤矿工作过的矿工一起喝酒,“他们也发现过一些安全隐患,没人(指煤矿管理层)听啊。”杨贵说,如果矿工的意见受到重视,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事实上,监管部门早已注意到广隆煤矿的安全隐患。最近一次在2019年9月18日,距此次事故不足3个月。
2019年9月18日,贵州省煤监局盘江分局带领安龙县工科局组成巡查组对安龙县辖区生产能力30万吨/年以下停产矿井开展“防风险、保平安、迎大庆”安全巡查工作,查出广隆煤矿隐患7条,对该煤矿隐患问题下达执法文书,并要求该煤矿进行整改。
2019年3月,应急管理部发布2019年第一批安全生产失信联合惩戒“黑名单”,其中就包括广隆煤矿。其失信行为包括检查中发现该矿井下存在隐蔽工作面、采用临时密闭逃避监管,通风系统不完善。
此外,根据安龙县人民政府官方网站,最晚从2015年开始,广隆煤矿即被当地煤矿、安监部门纳入重点监控的巡查对象,2018年广隆煤矿曾被停产整顿。
2018年6月,安龙县人民政府副县长雷玷率领县安监局及工科局到广隆煤矿开展停产整顿期间安全隐患整改情况进行督查,同时对广隆煤矿煤矸石处理情况进行调研。
雷玷副县长就广隆煤矿安全生产工作强调:“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煤矿,一律不得组织生产。二是安全生产绝不允许牺牲矿工生命为代价,绝不要带血的GDP。”
在此之前的2018年4月,安龙县安监局在广隆煤矿下井检查,就曾发现隐患和问题,并在现场要求煤矿整改落实。
更值得注意的是,2012年5月,安龙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对广隆煤矿进行行政处罚,原因是该煤矿无照生产经营原煤。
然而,仅仅两个月之后的2012年7月,安龙县国土资源局以协议出让的方式将安龙县戈塘镇戈塘村一块面积为0.7597公顷的土地出让给广隆煤矿,用途为采矿用地。最终,广隆煤矿支付37.2253万元购得该地块,使用年限为30年。
全国矿业权人勘查开采信息公示系统显示,2014年4月,广隆煤矿获得采矿许可证,有效期至2018年7月。
而广隆煤矿最新的一份采矿许可证(许可证号C5200002011061120113596)的有效期为2018年7月至2019年12月16日。该信息公示系统并未显示广隆煤矿有2019年之后的采矿许可证的信息。
根据生还者杨正生的回忆,广隆煤矿此次事故发生的时间就在2019年12月16日夜间。
欠薪已久
广隆煤矿何以在安龙县一路违规一路绿灯?
天眼查显示,广隆煤矿有两大自然人股东。何苑聪出资1350万元,占股90%,法定代表人许万平出资150万元,占股10%。
何苑聪同时在其他6家公司担任法定代表人或董事长、股东,其中包括广西百色市万隆能源有限公司。何苑聪在该公司任法定代表人兼董事长,而该公司的最大股东是持股40.58%的广东广隆集团有限公司。
许万平也在4家公司担任法定代表人、总经理,其中包括贵州省安龙县同煤有限公司。该公司有6位自然人股东和2个法人股东,持股最多的股东为安龙县万隆矿业有限公司。而安龙县万隆矿业有限公司绝对控股的大股东正是广东广隆集团有限公司。
这意味着,广隆煤矿的两位股东均与广东广隆集团有限公司存在某种关联。广东广隆集团有限公司深陷司法旋涡,2017年起该公司多项资产被拍卖偿还债权人债务。
2013年9月5日,安龙县任命政府发布《以招商引资为抓手以项目为支撑权力服务工业发展》,称当年4月22日 ,安龙县与广东广隆集团签定了安龙县煤电铝一体化项目建设合作协议书,项目涉及资金35亿元,“这是安龙县在十二五开局之年,进一步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广招商,大招商,招大商的一个缩影。”
但进入2019年,背靠广东省广隆集团的广隆煤矿财务状况不佳。杨正生告诉界面新闻,2019年他只领到3000元工资,其余工资均未发放。
曾在广隆煤矿工作过两年的科发村村民扬州回忆,这次发工资是在2019年9月,其余月份的工资均未发放。为了供养两个孩子,扬州领到一个月的工资后辞职。
“我们这里再差的矿也没差到发不出工资”,扬州说,“我老婆说,完了完了,这个矿怕是要不行了。”
遇难者杨大兴的妻子小曾也对界面新闻表示,2019年杨大兴也只领到一个月的工资。
广隆煤矿事故善后工作小组中一位要求匿名的人士告诉界面新闻,广隆煤矿于2019年的欠薪问题,除了企业自身流动资金压力大之外,可能还与广隆煤矿2019年长期就财务问题进行整改有关。
该人士介绍,国家审计署审计2017年度中央预算执行和其他财政收支审计查出问题时曾发现广隆煤矿存在一定问题,安龙县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印发过《安龙县广隆煤矿有限公司审计查出问题专项整治工作方案的通知》,于2019年1月要求广隆煤矿按照文件精神及煤矿实际情况进行整改。
“我们平时也会关注煤矿的财务状况。如果一个煤矿缺钱,老板就可能铤而走险,反正煤采出来就可以卖钱,成本只有矿工工资和设备,设备也不会天天坏,老板就会偷采、硬采,很容易出事。”该人士坦承,“快过年了,死了那么多人,不应该,本来能避免。”
远方的人
35岁的遇难者杨大兴的遗体就在安龙县殡仪馆。妻子小曾去看过一次。小曾和杨大兴已经结婚11年,他们在广东打工时认识。婚后,广西人小曾跟着杨大兴回到安龙县戈塘镇科发村的家中。杨大兴到广隆煤矿上班,小曾在家照顾孩子和杨大兴年迈的父母。
小曾为杨大兴生育了两个孩子,大的11岁,小的8岁半。广隆煤矿有工人宿舍,但杨大兴从没住过,下班后他骑摩托车回家住。
有时候,杨大兴下晚班,第二天大早上回家,会给小曾做好早饭,再叫她起床。无论小曾怎么问,杨大兴从未说过在广隆煤矿工作的细节,只是含糊地告诉妻子他在矿上打巷道。
“他从矿上回家都是笑嘻嘻的。”小曾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矿难,“反正他一直对我说一点都不会危险。”
界面新闻获取的广隆煤矿2017年至2019年9月部分工作日志记录了杨大兴在井下的工作。如“2019年9月17日,到二部皮带机头往下密闭运一台水泵和一块30刮板到地。管理人员通知大家撤到地面,检查来了。下午检查来了就没有下井做工。杨大兴、杨正彪、杨正坤、梁龙民。”
杨大兴每月发工资后给小曾6000元至7000元,由她安排两个孩子和老人的开销。小曾是独生女,杨大兴让她也贴补一下远在广西的父母。
2019年杨大兴只领到一个月的工资。年初,为贴补家用,小曾外出打工,2019年国庆节才回到科发村。她劝杨大兴把广隆煤矿欠的工资都要回来,然后出去打工,她留在科发村照顾家小。
杨大兴拒绝了,他舍不得两个孩子。小曾说,杨大兴上完夜班回家,如果孩子在家,他白天宁愿不睡觉也会陪孩子疯玩。
2019年12月18日下午5点,界面新闻在广隆煤矿大门处看到,警方从煤矿里带出一名男子,该男子将一个黑色款拉杆箱交给妻子,他们的儿子站在一边。妻子哭着扑在他身上,说以后就见不到他了。
“老提”在警方看护下与妻儿告别。摄影:翟星理。
警察把男子拉回煤矿,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比他高的儿子。
经扬州辨认,该男子绰号“老提”,是广隆煤矿的经理,平时在煤矿主持工作。
扬州也想进煤矿拍点照片纪念他以前的工友,警察把他拦在外面。扬州说,16名遇难矿工除少数几人是安龙县人,其余皆为陕西、云南人。扬州对他们知之甚少,只能笼统地称他们为“远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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