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自公众号:晓世(ID:lnrs_weixin),作者:Sophia,题图来自:图虫创意。
2018年1月1日,丁玲华刚结束在美国为期一年的访学回国,乘飞机下到广州白云机场时才发现,她所有的银行卡全部冻结,一分钱都取不出来。最后,她只得登陆机场的免费wifi,找来了朋友接自己回家。
“回来之后,我不停地处理事情。为离婚提起诉讼,去于都法院哀求——解冻我的工资卡。我还有老人孩子要养活,不能房租交不了,连饭也吃不上。”这位华南农大副教授在声称,她就认死理,自己没犯罪,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处罚。
深圳。37岁的杨晓晓是龙岗一家银行职员。
不久前,她心里又添堵。10岁的女儿要去梧州参加游泳比赛,她作为母亲陪同前去,却无法为自己购买火车票,“我很尴尬,去木梧州只有G开头的车。最后,我只得让孩子跟着她的教练先坐火车过去。我打的去广州,再从广州倒别的车到梧州。”说起来,她对孩子充满了内疚。每每女儿有去外省参赛的机会,但凡需要乘坐飞机,她都必须拒绝掉——教练,我们不去了,别给我家孩子报名了。
最近,景玉生也无奈地拒绝了生意伙伴邀请自己去美国拉斯维加斯洽谈外贸生意,愿意承担他所有差旅费用的美意。
54岁的他曾经是南通一家公司的老板,一度拥有上千万资产。现在,他有苦难言地透露,万一自己接受邀请,到达当地,再入住朋友帮他订好的五星级酒店,“对方一查,你属于限制高消费,这是什么概念?你好意思吗?就算你无所谓,你又把朋友置于何地?你能胸前挂一牌子,然后跟所有朋友解释,自己‘被负债’了,自己是冤枉的,你们要相信我——可以吗?”
迄今为止,丁玲华,杨晓晓,景玉生都生活在各自的城市里,如果没有这些困扰已久的片段不时插入,他们本可以工作稳定,过得衣食无忧。可是,一个特殊的身份将他们,甚至更多人硬卷在一起——据婚姻法司法24条规定,债权人就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夫妻一方以个人名义所负债务主张权利的,应当按夫妻共同债务处理。这条原是为了防止夫妻以假离婚方式逃避债务的解释,成了丁玲华等人的噩梦。法律上,他们称作“失信被执行人”,也就是众人俗称的“老赖”。
尽管“此老赖”非“彼老赖”,他们的这层身份是缘于配偶负债。
法律工作者又能怎么样?
前不久,王思聪登上失信名单的新闻,引发舆论一片哗然。“老赖”一词再度引起社会关注。一读到网上相关信息,丁玲华马上刻意回避。她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因为只要一细想,我就想自杀。可我还有孩子,不能‘走’。”
1973年,丁玲华生于江西赣州。大学毕业后,她在贵州一家报社做编辑。21岁那年,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名叫贺山(化名)的男孩。算一算,他与她不单是同乡,还与她曾在同一中学就读。关键是那会,这个看起来高高帅帅,爱打篮球,踩着一辆二八单车的大男生老爱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吃饭,他就盯着我看,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捡到宝一样。”丁玲华回忆起这段,眼里还是不禁溜出一丝笑意,“确实,他很容易吸引到我。而且,他好像也很爱我。”
在贺山的追求下,同为背井离乡的两人很快走到了一起。相恋不久,丁玲华的父亲托人将她的工作从贵州调回了江西。异地恋两年后,贺山也辞去了工作,回到家乡与她结婚。
“当时,我愿意嫁给他。没有人结婚的时候,就想着离婚。”丁玲华想说,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总是容易忽略某些细节。比如,结婚前,男方家庭就提出,所有不动产都与她无关,也不用她投资。然而,硬气的她还是在买房时,自己出了装修费。“我觉得,房子我也要住。房子没写我名字,我也不在乎。”她说。
婚后,她与贺山跟许多小夫妻一样,有过一段蜜月期,然后就是生儿育女,柴米油盐,有时也会小打小闹。”从结婚起,他就从来不干家务,不买米,不买液化气。这些男人干的活一直是我在干。“丁玲华回忆说,真正使他们婚姻出现危机的是,他俩开始异地分居。
2002年,女儿三岁时,因为工作不顺,丁玲华辞职读研去了广州,而贺山只是把女儿带回她身边,自己却不愿与她们在异地生活。
“别人跟他说,你老婆在花花世界呢。他不放心就过来了。另外,他在老家做生意也不顺,破产了。可他瞒着我,把房子卖了。反正房子是他自己的,他不用经过我,完后才告诉我。”2005年,研究生毕业后,丁玲华进入华南农大,成为了一名老师。4年后,她就评为了副教授。相形之下,贺山在广州的生意始终不见起色。他多次向妻子表示,他想回家乡发展,都遭到了丁玲华的拒绝。
他们经常因此起争执。久而久之,两人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2007年,他要离开广州的时候,我就威胁他,我特别不愿意夫妻两地分居。我提出离婚,他不愿离。最后,他在家坐着,我都从他背后把凳子给掀了。”她形容那一次,被她闹得没辙的贺山跟她坐车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车到站后,他死活不下车。他的体重是她的两倍,身高高她30公分,她实在拽他不动,只好一人灰溜溜地下了车。
婚没离成,贺山还是一人回了老家。从此,他回家团聚的频率从一月一次,变成半年一次。到后来,只有每年过年,一家三口才能团聚。其间,丁玲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2014年,病情尚未好转的她突然收到了一张法院的传票。这时她才知道,丈夫在外做生意欠下了40万元。她作为配偶,被原告一齐告上了法庭。
“我觉得,这些事情与我根本无关。”最初,接到法院传票时,她头脑发懵,对打官司一无所知。她打电话问贺山,他只说,你不用管。于是,“第一个案子,我没去,是他去的。他也承认,他借这些钱时,我不知情,这些钱也从来没有用到家事上。”丁玲华说,法官在宣判结果时指出,贺山的借条上写的是“经营”。既然如此,按照婚姻法24条规定,作为妻子,她也可能从中受益,“所以就是共同债务。”
这只是开端。此后三年,她陆续当了五次被告,累计欠债662万元。由于无法还款,丁玲华就这样沦为了“失信被执行人”——一名被限制高消费,出行不能乘坐飞机与高铁,银行卡全被冻结,几乎一夜之间,债台高筑的老赖。
想到自己进入高校任教后,备受学生尊敬。从访学项目到国家直接资助项目,再到教育课题,整个学院,哪一次不是自己第一个拿下?丁玲华就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人也算不错,我就活得这么痛苦?”她不甘心,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偶然,她在网上发现了“24条公益群”。待她进入群后,才吃惊立道,原来与自己有着相似境遇的“老赖”不在少数。
“银行职员,医务人员,电力工程师,警官,还有与我一样在高校工作的老师。最可笑的是,群里还有三个法官。其中一个法官,自己刚拿24条判完别人,回头自己也被人判为失信被执行人。另外,里面还有律师、法制科科长、浙江大学法律硕士毕业的人,在江浙一带经商的人,反正挺多的。”目睹此况,丁玲华明白了,这条法规没法预防与救济。“法律工作者又怎样?一样的。”
转眼叫你终身为奴
景玉生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姻解体后,他一人带着儿子独自过活。那会,他还经营着一家办公面积450多平米的公司,账上资产上千万。虽然事业有成,但每天回家面对空荡荡的大屋,他实在感到有些寂寞。
“生活是无序的,工作是强化的,也是有奔头的——到了这样一阶段,人就很想让自己与孩子都有一个稳定家庭。”谈不上着急,也绝对不想再拖,遇上合适的就别错过。
抱着这层想法,2006年年初,他在婚恋网上征婚。虽说八字还没一撇,为表诚心,他还是认真填写了自己的资产现状,兴趣爱好以及择偶标准。很快,一个声称比他小11岁的女孩向他发出了好友邀请。对方的简历闪闪发光。她表示,自己是未婚女留学生,父亲是副市长,家里经营家族企业。两人在网上聊了十天后,女方提出,自己将从瑞士回国,中途在上海转机,让他到机场接她。
“还蛮牛的嘛。”那时,景玉生对对方也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公司司机也有,不一定非要我去接她。可她说,你最好与司机一起过来,然后我就和司机到上海去接她。”接到人后,在回来的路上,他与女方同坐在后座,“马路颠簸,她自然而然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就感觉那女孩对自己有好感。那时候,人有点小成功,往往容易把别人对自己的好感看成自己吸引人……”总之,第一次见面,他就将她带回了家。
一个月后,女孩就成为了景玉生第二个老婆。婚后一年,他俩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这段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却让他莫名的隐隐不安。妻子常称自家有钱,却先后以各种理由向他借了800多万元。
“她说她家跟罗斯柴尔德斯家族有关联,她有很多钱,也没说一个具体数字,我也没刻意查证。她还说她在长沙有一套别墅,我不可能专门去查这栋别墅。等到了长沙,我提出想去看看时,她嘴上答应没问题,明天就去。等我在去的中途,她又找出特殊理由没去成。”妻子一再地耍滑头,让景玉生愈发感到不安。
其后另一件事,加深了他对妻子的疑惑。2012年8月底,他收到了昆明中院的一张传票。上面显示,妻子欠人370万元,他作为配偶被一起提起诉讼。最初,妻子不承认。直到当年年底,她被公安机关抓获,他的谜团才真正揭晓。警方告诉他,他的这任太太原来是一名诈骗犯。在婚姻存续期间,她以恋爱的名义诈骗了7名男子近一千万元。
睡在自己身边6年的伴侣,自己女儿的母亲竟然是个骗子!——这一棒击得景玉生快要崩溃,“一个多星期,人不想说话。身心沉重,还要默默承受,自舔自的伤口。”待他下决心为自己立案,证明自己也是被骗的一员时,警方却告知,他们有婚姻关系,不予立案。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正因为这段婚姻的存在,他还要帮骗子老婆还债。由于拒不履行法院判决,他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
“这意味着你就是老赖了,你是一个社会上违法犯罪的人员了,你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员了,你是一个不可以坐飞机和高铁的人员了,你是一个不可以做法人代表的人员了,你是一个必须证明自己是好人的人了。你必须要终生证明自己,否则,没人愿与你做生意。”景玉生一气说完。因为这段婚姻,当时,他名下唯一的房产也将拍卖走,他从成功的企业家沦为了一个“奴隶”——“我是终生为奴。什么叫终生为奴?你永远还不清。”他说。
原以为离婚了,我可以重新生活
杨晓晓是24岁那年,在工作中与在街道办事处上班的林显相识。与很多困在24条里人相同,她的婚姻也有如梦幻般的开始。
那会,林显每天早晚接送她,还肯趴在地上为她绑鞋带。就这个没让她太放在心上的细节,却叫在单位门口偶然见到的同志欣羡不已。我都结婚十几年了,我老公连我穿多大码的鞋都不知道呢。
在家中,杨晓晓是独女。父母都是知青,结婚多年相互扶持,从未起过大的冲突。在此家庭氛围中耳濡目染,她的理想生活也是找一老实本分人,组建一个和睦家庭。林显的体贴入微,让她感到几乎找到了心中的另一半。两人相识一年后,在亲友祝福下,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可很快,她就发现婚前体贴入微的丈夫,婚后像变了一个人。2009年,林显酒驾出车祸,为了照顾他,已经怀孕的杨晓晓提前5个月休了产假。
“因为怀了孩子,我不能24小时在医院照顾他,就为他请了个护工。当时,我爸我妈也过来了,我妈照顾我,我照顾他。见我这么辛苦,护工偷偷跟我说,我们走后,晚上还有个女人会过来陪他。”闻知此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会深圳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她所在的龙岗还在修地铁。但为眼见为实,她凌晨四点离开家,打黑车赶去医院。让她心碎的是,“5点到后,我就看见他跟一女的在病床上抱着睡的。”
起初,杨晓晓想过离婚,架不住家人的劝告,也不忍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她想着再给丈夫一次机会。但这种退让没有换回丈夫的心。孩子出生后,林显辞掉了工作,每天白天睡,夜不归,常常天亮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吵架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一次争吵中,丈夫对她实施了家暴。忍无可忍之下,她这才与丈夫分居。不料,分居一年后,她突然接到法院传票,要求她以第二被告人的身份偿还丈夫所欠的150万元借款。
“问他,他说,我会处理的,不关你的事,你放心好了。”不管林显说不说这话,杨晓晓都挺淡定。那时,她天真地认为,自己从没有借钱,就不应关自己的事。
“我就认为,借钱起码得签字吧,起码得证明这笔钱转给了我。我就不知道婚姻司法里还有第24条。到开庭时,我都没请律师。他却没去。”杨晓晓回忆,当时法官问着被告席里的她,这钱你知不知道?她回答,不知道。法官又问,你的生活需要钱吗?她说不用,自己有工资。“庭审结束,我也没举证,傻乎乎地出去了。我也不懂开庭程序是要质证的,对双方的证据要质证。他问我借条什么的,我都否认了,不知道,没见过,不是我签的字。“她说。
此后,法院根据婚姻法第24条,判处杨晓晓承担共同债务150万元。2015年,她名下的住房被法院拍卖。
房产被执行后,她与林显办了离婚手续。尽管对于这一判决结果,她心意难平,但想想失去了房子,换回了自由,她还是松了口气。万没想到,2016年,她又一次收到了法院的传票——尽管已判离婚,但因债务发生在婚姻存续期间,依照法律,她被判处背负前夫共债440万元。
“并不是离婚了就是灾难,我把它当成新的开始。但是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个24条。在当时的司法环境里,不管怎样做,你都是输。”那时,她发觉自己真到了濒临绝境,自己已没什么可以用来还债的了。而且,这笔巨债又凭什么叫她共同承担呢?
因为无力偿还债务,杨晓晓的名字出现在了全国“老赖”名单里。万般无奈下,她走上了维权之路。
尾声
2018年1月17日,最高法对24条作出修正,明确共债共签,所借债务用于家庭日常生活,以及举证责任人由负债者转变为债权人三条原则。
新司法解释出台当天,杨晓晓还在和难友排队咨询律师。得知消息后,她泪流满面给父亲打去了电话。“我说爸爸,这个案子可能有希望了。”她打完后,与难友坐车到了广东省高法门口。在门前,她不禁又哭了起来。
身后的难友——来自广东某地的群主梁女士也跟着她哭。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后来我才知道,她刚做完肝癌手术。她是把她所有的嫁妆在那天上午都当掉了,拿钱出为打官司。”杨晓晓说。
尽管新的司法解释出台,然而,法不溯及既往却阻断了杨晓晓她们的“平反道路”。
因为再审和已经终审的案子,地方无法受理,杨晓晓把女儿留给了父母,被迫开始信访。“从头说到尾,说得自己都很烦。我不想别人同情我。真的,到现在我都不想别人同情我。”遥遥无期的等待,让她总感到,自己的命攥在别人手里。她跟法官直言,你判的不是案子,而是我的人生。
“我宁愿死,我也不做无赖。我没借过你的钱,你不要给我扣这顶帽子。”根据裁判文书网统计,2015年到2017年,夫妻共债案件超过15万件。
其间,杨晓晓已从当年憧憬幸福的小女人磨成一个“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活”的“女斗士”——“我只愿意为我失败的婚姻买单,但不愿意为这种从天而降的灾难买单。所以,我为什么愿意站出来。搁在以前,我去信访,我会戴上口罩。可现在,你最好看清楚,这就是我。”面对镜头,她坚定地说。
就在杨晓晓的共债案件进入再审阶段时,景玉生还在到处奔波。他希望通过最高检,让自己的案子有个理想结果。
“至今,我都不认为我会败。虽然最高检已受理了案子,我也不知道结果。”他期待一切结束后,他还能重出江湖,正大光明地赚钱,做生意,“最起码光明正大地吃顿饭,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哪怕住宾馆,也不用考虑节约。”困难中,他还没丢掉自己身上的那点小幽默。
丁玲华开通了一个名叫“飞雪同舟“的公众号,她要和难友共同记录宣传关于24条的故事。由于共债案件还没解决,她放弃了对学术的追求,生活重心转移到了四处信访上。
眼下,她分享着难友寄给自己的水果。负荷在身,她显得挺乐观。今年7月3日,她与贺山正式离婚,这让她心中的重担已卸下了一半。
与杨晓晓不再相信爱情与婚姻不同,她对未来还是有期许,“算命的说,我会遇到一段非常美满的爱情。接下来30年,我会过得非常好。我有勇气继续接受新的感情。”成熟于她,是能够分辨真正的爱与不爱,“这好像是人生的一场劫难。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但我能感觉到,它走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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