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作者:麦基、默多克,题图来自:AI生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作者:麦基、默多克,题图来自:AI生成
前不久,知名作家、编剧、“新一代幻想文学大师”尼尔·盖曼被指控性侵多名女性,而他此前的形象,是一位宣扬性别平等、种族平等的开明作家,写女性主义诗歌,写性少数群体剧作,在给厄休拉·勒古恩颁奖时,他明言:“她(厄休拉)唤起了我的意识……每当一个新角色出场时,我会问我自己,为什么这个角色不能是女人?如果没有理由,那就写女性吧。”而此次性侵指控摘下了他的人皮面具,也让他的作品受到种种质疑:现实中正践踏女性的人,怎么好意思在作品和话语中标榜女性意识?
此般案例层出不穷,顾城杀妻,奈保尔家暴,门罗纵容丈夫性侵女儿,读者们频频感到幻灭、愤怒、疑惑:一个在书中追寻真善美的作者,为什么在现实中的道德方面表现得如此不堪?文字所展现的价值观是否就是作者本人的价值观?文学作品和作家的道德立场是否可以分离?书页中的崇高蓝图,真的能筑入现实生活吗?
在BBC开创性哲学对谈录《思想家》中的“哲学与文学”一章中,我们可以从麦基和默多克的对话中发现,语言本身就是一种道德媒介,语言、文学被道德所浸透,小说家进行任何一种写作,都无法摆脱道德判断,都在揭示他的价值观。有时,作家本人的价值观会让步于作品形式的完整性。此外,“文学可以说是一种唤起某种情感的有板有眼的技巧”,而技巧是中立的,作家不是。
今天的文章中,我们节选了两位思想家的对谈,和大家一起探讨文学的复杂与迷人之处。
以下内容选自《思想家》,选文有删节。
一、文学是一种唤起情感的技巧
麦基:在哲学和科学这两项活动中,人们都要服从自己以外的标准:人们试图说出一些在非个人角度上真实的话。这与哲学和文学的另一个重要区别有关。你刚才说的话似乎在暗示,尽管你的小说创作彰显了鲜明的文学个性,但你不会介意你的哲学写作没有这种个性。
在我看来,对于一个富有想象力或创造力的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差不多就是拥有这种意义上的个性。如果他没有这种个性,我们就没兴趣读他的书。而哲学家的情况则完全不是这样。你可以兴致勃勃地阅读康德的所有作品,但最后却对作为一个人的康德的内心世界知之甚少。
默多克:你的意思是,我们感兴趣的是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个性?作家本人的工作不无聊,但他本人可能很无聊,反之亦然。或许,我们应该将可辨识的风格与个人身影区分开来。莎士比亚有清晰可辨的风格,但没有(个人)身影,而像D.H.劳伦斯这样的作家则风格不明显,但(个人)身影鲜明。
尽管许多诗人和一些小说家以高度个人化的方式与我们对话,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会让人强烈感受到作者的身影。文学身影如果像劳伦斯那样过于专横,可能是有害的,比如当一个受眷顾的角色是作者的代言人时。
拙劣的作品几乎总是充满了个性的气味。在这里很难制定规则。欲求表达自我,欲求解释和确立自我,这是引向艺术的强大动机,但必须加以批判地对待。我不介意拥有个人风格,但我不想在我的作品中现身得很明显。作家当然要展示他的道德和才华。哲学中也有这种自我表露,但我们会问,结论为真吗,论证有效吗?
麦基:艺术创作——戏剧、小说和诗歌创作——比哲学更能调动作者和读者的个性。哲学是一种更狭义的智性活动。文学作品要成为文学作品,就必须在情感上打动人,而哲学家——就像科学家一样——则在积极地努力消除其作品中的情感诉求。
默多克:是的。我认为当艺术家比当哲学家好玩。文学可以说是一种唤起某种情感的有板有眼的技巧。(当然,还有其他类似的技巧。)我会将唤起情感纳入艺术的定义中,尽管不是每个体验艺术的时刻都是充满情感的时刻。这里关涉艺术的感性本质,即艺术与视觉、听觉和身体感觉有关。没有感性的东西就没有艺术。仅这一点就使其与“理论”活动截然不同。
此外,许多艺术,也许是大多数艺术,也许是所有艺术,在某种极其一般的意义上都与性有关。(这也许是个形而上学的说法。)艺术是与无意识力量的切近的、危险的游戏。我们享受艺术,即使是简单的艺术,因为它以深层次的、往往是难以理解的方式搅扰我们;之所以优秀的艺术对我们有益,拙劣的艺术对我们有害,这是原因之一。
二、我们无法回避价值判断
默多克:无论好坏,艺术都比哲学更深。观念进到艺术里,必须发生巨变。想想看,莎士比亚有多少原创思想,这些思想是多么不显眼。当然,有些作家的反思要明显得多,但就像在狄更斯那里一样,他们的反思具有美学价值,因为这些反思通过人物性格等方式与并非抽象的子结构相联系。
当我们问一部小说讲的是什么,我们是在问一些深刻的东西。普鲁斯特讲的是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读柏格森(Bergson)的书?文学中总有一些比观念下探更深的道德上的东西,优秀的文学作品的结构都与情欲之谜和善恶之间的暗黑斗争有关。
麦基:任何类型的故事,任何类型的描述,都必然包含价值判断,它不仅体现在你使用的语词中,也体现在你选择叙述或描述的内容中。所以,价值判断根本不可能不成为写作结构的一部分。任何关于这些价值判断是什么的研究都是哲学活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甚至仅仅是对这些价值判断进行认真的批判性讨论也是哲学活动。如果你的故事是关于人以及人和人之间关系的严肃故事,那么你就注定会展露出许多复杂而深刻的道德预设。
默多克:我同意,我们无法回避价值判断。价值观体现在文学作品中,而且体现得很清楚。有一些重要的道德预设,比如关于宗教和社会的预设,属于不断变化的“观念气候”(climates of ideas)。对宗教和社会等级的普遍信仰的消失深刻影响了文学。我们的意识会变化,这种变化可能先出现在艺术中,然后才在理论中得到评述,尽管理论随后也会影响艺术。
三、文学浸透着道德
麦基:我们的讨论快要结束了,但在结束之前,我想更深入地探讨一下作者与他笔下人物的关系揭示了作者的道德立场这一问题。
默多克:语言本身就是一种道德媒介,几乎所有语言的使用都传达了价值,记住这一点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几乎总是在道德上很活跃的原因之一。生活浸透着道德,文学浸透着道德。如果我们试图描述这个房间,那我们的描述自然会带有各种各样的价值。价值只是出于科学目的而人为地、艰难地从语言中被剔除出来。所以,小说家通过他可能进行的任何一种写作,都在揭示他的价值观。只要他的(写作)主题是人类的行为,他就特别有必要做出道德判断。
我在前面提过,艺术作品既要有模仿性,又要有形式感,这两个要求有时当然会发生冲突。在小说中,这种冲突可能表现为人物与情节之间的斗争。作家限制和约束人物,是为了迎合情节,还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判断和(写作)主题?或者,他退居幕后,让各个角色独立于他也独立于彼此去发展,而不考虑情节或任何带有总体压倒性的“语调”?尤其是,作家如何表达他对其笔下人物的道德认可或不认可?他必须这样做,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他如何为好人辩护,他如何呈现好人,哪怕是暗示好人的存在?作者的道德判断是读者呼吸的空气。
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盲目的幻想和富有见地的想象之间的对照。拙劣的作家会陷于个人的执着而拔高一些人物,贬低另一些人物,完全不顾真实或公允,也就是没有任何合适的美学“解释”。
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实在的观念是如何进入文学判断的。卓越的作家是公正睿智的法官。他通过自己在书中所做的某种工作来证明自己塑造人物的合理性。像滥情这种文学上的缺陷源于缺少这种工作支持的理想化。当然,这种工作可以是不同类型的,塑造人物的各种方法、人物与情节或主题的各种关系都可能产生卓越的艺术作品。批评主要关注的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技巧。
伟大的作家可以将形式和人物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想想莎士比亚是怎么做的),从而创造出一个巨大的空间,让人物可以自由地存在于其中,同时又为故事的目的服务。伟大的艺术作品会给人一种空间感,仿佛请你进入某个巨大的反思厅堂一样。
四、伟大的艺术是宽容的
麦基:你所说的话,是否归根结底意味着,富有想象力的写作尽管是想象的,但也必须植根于对事物的某种原原本本的接受甚至尊重?
默多克:嗯,艺术家往往在某种意义上或在其他意义上具有革命性。但我认为,优秀的艺术家都有种现实感,可以说他们理解“事物是怎样的”以及为什么是这样的。当然,“现实/实在”这个词在哲学中是出了名的模棱两可,我用它是想提示,严肃的艺术家既看向世界,又看到更多的世界。
伟大的艺术家看到了自私的焦虑对我们其他人所隐藏的奇观。但艺术家所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分离的、特殊的东西,不是什么形而上学上与世隔绝的不毛之地。艺术家在其作品中触探了他的个性的很大一部分,他在常识世界中工作,通常也接受常识世界。艺术天然就是一种交流(只有某种存心跟人作对的巧智才会试图否认这一显而易见的真理),这就涉及将最遥远的现实与较切近的现实结合起来,这是任何信实的探索者都必须做到的。这也是批评家必须留心的。
什么时候抽象画是拙劣的艺术,什么时候它压根就不是艺术?抽象画不只是任性的幻想或挑衅,它与空间和色彩的本质息息相关。抽象画画家生活在一个把色彩视作物体表面——他的画作也被这么看待——的世界中,他对这一点的意识是他问题的一部分。
美学视野与“日常”现实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可能会带来非常精细和困难的判断。文学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一些哲学家告诉我们,自我是不连续的,一些作家也探讨了这一观点,但创作(和哲学)发生在一个我们有充分理由假定自我是连续的世界里。这当然不是在呼吁“现实主义”创作。这是说,艺术家无法回避真理的要求,他要决定如何在艺术中说出真相,这是他最重要的决定。
麦基:你认为这种对现实的接受意味着保守态度(不是说大写的保守主义)吗?我想到的是那种对人、对事的原原本本的接受,这种接受可能源于强烈的兴趣,也与爱有关。至少就人而言,也许“宽容”这个词比“保守”来得好。
默多克:我想说,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在他们的艺术中都是宽容的,但这一点或许无法论证。但丁宽容吗?我认为大多数伟大的作家都有一种冷静而仁慈的眼光,因为他们能看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以及他们何以不同。宽容与能够想象远离自己的现实中心息息相关。荷马、莎士比亚和伟大的小说家身上都洋溢着宽容、慷慨和智性善良的气息。伟大的艺术家看到自己之外的大量有意思的事物,而不是按照自己的形象描画世界。我认为,这种特殊的仁慈的客观性是美德,而极权主义国家在迫害艺术时所要摧毁的正是这种美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作者:理想的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