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在作文里成长（ lvshicai8），作者： 杨昇，题图来自：图虫
一
周日下午天气晴朗，我和妻子恰好也有时间，就带着我父母和孩子坐地铁去逛商场。后来妻子想去另外一个商场看看，我就带着父母和孩子先回家。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出了地铁站后，儿子蹦蹦跳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我背上背着双肩包，手上提着刚买的东西，操心着儿子的安全。父亲牵着母亲的手并排走着。
儿子因流连路边的绿植而落到了爷爷奶奶身后，我停步等候儿子，步履缓慢的父母就走到我前面去了。等我催促儿子赶上来时，我发现走在我父母身后的一对年轻男女中的男子正举着手机拍我父母的视频，从他的手机屏幕上我清晰地看到了父母的背影。他拍了一阵后驻足在手机上戳戳点点，这男子身旁的女子也贴着男子看手机，两个人还低声说着什么。
我很纳闷，这两个又老又丑的农村老人，有什么好拍的呢？这男子拍我父母的视频要干嘛呢？我真有想问一问的冲动，但转念一想，他拍的是背影，也没什么关系，我何必制造尴尬？但我还是带着疑惑注意着这两个人。
当他们走过我父母身旁时，我从他们投向两位老人那饱含羡慕的深情的目光，和他们肃然起敬的温暖的脸庞上，读出了他们这一系列行为的答案。他们应该是被牵手同行的这两位古稀老人的“爱情”感动了，所以不失时机地拍了一段视频发朋友圈，两人刚才对着手机戳戳点点窃窃私语，应该是在给这段视频配动情的文字，他们应该给这锅爱情鸡汤添加了很好的佐料。
想必他们应该给这段视频配上了类似的文字：“碰到了这样一对牵手同行的爷爷奶奶，他们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这么恩爱甜蜜，一生相守，不离不弃，我被感动了。从今天开始，我相信了爱情。”
想必，在这对年轻人的圈子里，今晚很多人都会看到我父亲牵着母亲蹒跚前行的视频，都会被他们的行为感动，一个个心里暖暖的，甚至眼角润润的，或许他们中的有些人会因此对爱情多一些信仰。如果他们一个个被深深感动了，每个人都顺手转发，说不定明天这对执手前行的老人就是一定范围内的网红了。如果真能这样，这将是我父母这辈子做过的最有影响力的事情。
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儿子，我也会被这样的视频感动，因为我以往的文章中就多次用过类似的老人执手前行的照片。萧瑟的背景下，执手同行的老人的背影是最能打动人心的，看到这样的照片，我很容易相信照片演绎的就是爱情。
直到今天看到这一幕。爱情？对我眼前的这两位老人恐怕是不存在的。甜蜜？见鬼哒！
二
想知道我父亲在这个视频中为什么牵着我母亲走路吗？
我父母是典型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类型的夫妻，磕磕绊绊一辈子。远的不说，就说今天逛街吧。母亲眼神不好，看不清路面的坑坑洼洼和上下台阶。父亲还算耳聪目明行动敏捷，但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照顾母亲的习惯，两人出行，父亲常常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往前窜，就好像母亲不存在一样，也因此，母亲并不愿意出门。今天去商场时，母亲一个人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走，妻子担心母亲失足摔倒，小声提醒了我几次，我不好提醒父亲牵着母亲，于是在有台阶的地方，我牵着母亲走。
在逛完商场要坐回程地铁时，我忘了牵母亲，在地铁口的台阶处，母亲一脚踏空，差点摔倒。我怒了，吼了父母一顿，吓得父亲一路上没敢再松开母亲的手，这才有了夜幕下执手同行的古稀老人那温馨的画面。
谜底总是这么索然无味让人失望，但被有心者炖好的鸡汤总是那么醇香可口感人肺腑。这就像，生活的真相总是那么残酷无聊，但演绎生活的作品总是那么风情万种回味无穷一样。
三
我的父母都是1944年生人，母亲还在吃奶的年龄就死了妈妈，她的爷爷抱着没妈的她满村找哺乳期的妇女讨奶喝，因为有百家奶吃，她才活了下来。但没妈的孩子太容易哭闹，她爷爷信了迷信，说给孩子找个婆家，孩子就不哭了，于是还没断奶的母亲经亲戚的接力介绍，辗转和我父亲定了娃娃亲。
我父亲定娃娃亲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家里穷，早定个媳妇免得长大了打光棍。在那个一言九鼎的时代，一口唾沫一个钉，按我儿子的话说，就是“说了就不能变了”。就这么的，母亲18岁那年，即1962年，嫁给了父亲。从1965年开始，母亲接连生了五个孩子，夭折了一个，活下来了四个。
如果让我回想小时候的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父母吵架，或许我的父母并不经常吵架，母亲是习惯于忍受的传统妇女，除非父亲把母亲惹毛了，否则母亲也不常发飙，但母亲一旦开始发飙，那声势也是电闪雷鸣。我记得母亲很多次边做家务边哭闹着，要跟父亲离婚，父亲坐在炕上一声不吭，不辩解不回嘴，任凭母亲数落和问候祖上。
就这么的，我们兄弟渐渐长大，他们两人渐渐老去。
期间，他们经历了艰难的岁月。母亲说起过往，总说那些年饿肚子，没东西吃，一家人真是差点活不下来。前天我一时兴起，问父母说，当年你们两个加我奶奶三个成人，还有我的几个哥哥，稍微长大点都能在农业社干活挣工分，你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总是没东西吃？父亲说，那年月，我们怎么能不饿肚子？谁家有余粮？
是啊，那些艰难的过往，是国家整体的艰难，历史长河中的个人只能随波逐流。我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艰难中养大了儿子们。这期间他们有没有爱情我不知道，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被婚姻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只能携手并肩迎着生活的风雨一路向前。他们彼此在对方的帮助下，才养大了儿子们，才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才走到了如今76岁的高龄。也因为他们彼此的存在，才让两个人老有所依，在他们行动不便的晚年，彼此能够成为对方的护工和拐杖。这些事，与爱情何干？
四
怎么看待如我父母一样的这类人的婚姻或者爱情呢？
在人类的发展历史中，爱情恐怕是为了生存。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们，活着不是为了爱情，爱情只是为了活着。
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物种的繁衍，只要按季节交配就行，交配完之后，雌性孕育生命，雄性对自己的交配对象和孩子就不再理睬了。因为要雌性单方面哺育后代，这就要求后代必须在出生后的短时间内就能长大，不符合这个特征的物种基本都灭亡了。
只有人类，生个孩子，养个十来年还不能自食其力，还得父母照应。如果人类也像别的物种一样，按季节交配，完事后雄性溜之大吉，那么在艰难的环境中，只靠母亲一人，怎么可能养大孩子？何况按照动物的自然属性，母亲恐怕一年多就得生育一个孩子，没有父亲的照应，母亲和孩子们怎么活？
人类是最高级的动物，雄性除了播种，还学会了负责，于是男女结伴生存。繁衍后代、哺育后代、让自己和孩子们吃饱穿暖就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全部。因激情而交配，因交配而生育，因生育而负责的一对对男女，首先面对的是生存本身，而不是所谓的爱情。在物竞天择的远古时代，没有谁会根据自己的情感喜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分手，生存条件限制了人们的情感自由，采用抱团的方式活着是比天还大的事。
一对男女在一起抱团活着，与其互相看不顺眼，天天吵吵闹闹，还不如相互迁就，臣服于生活和婚姻。这种臣服和谐了，甜蜜了，就是爱情。这是我认为的“人类爱情诞生记”，看来，爱情也是人类这个物种迫不得已的活法。
所以，不是先有了爱情，后有了生存，而是先有了生存，后有了爱情。
五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老兵石光荣用尽手段，靠着那个时代的组织施加压力娶到了老婆褚琴，两个人方方面面都不合，当然没有什么爱情。两口子吵吵闹闹别扭了一辈子，彼此把对方恨得咬牙切齿，到老了，两人才发现彼此谁也离不开谁，才知道他们深爱着对方。
当石光荣因病命悬一线时，妻子褚琴在床前哭诉：“我以前太糊涂，没有照顾好你，我们俩生活37年了，我真的想改，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醒过来的石光荣牵着妻子的手参加国庆活动时动情地说：“我这辈子第一得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石光荣，第二我感谢你，没有你，我就过不了这有儿有女有滋有味的日子。下辈子，我还在这儿等你，（妻子：等着跟我吵架呀）吵架它也是滋味。”
石光荣式的爱情恐怕是过去大多数人的爱情模板，这种爱情不是在开始的时候就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两个人是因为爱情之外的东西而结合，随之命运捆绑在一起，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但迫于生活，为了子女，也难分难舍，到最后熬大了子女，熬老了自己，彼此也把对方熬进了自己的心底，相爱相杀，不是冤家不聚头。
谁又能说这不是爱情？在我看来，这是经过生活锤炼过的真爱，远胜过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那些始乱终弃的肤浅爱情。
现代人，常常把爱情看得太重又太浅，很多人认为“爱情”重于“生存”，认为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有人为了爱情寻死觅活，有人寻不到爱情就拒绝婚姻；但很多人在寻爱的过程中又特别肤浅，太过注重表面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甚至表达爱情的方式也肤浅至极，比如在身上刺上对方的名字就表示爱得很深，说点言不由衷的空话把对方哄开心了就表示爱得浓烈。
为什么以前离婚的那么少，而现在离婚的却那么多？我们可以振振有词地说，以前他们没有爱情，就是凑合过日子，现在我们要放飞自己，寻找爱情，宁可单着，也绝不迁就。
可是我觉得我们确实没有资格嘲笑石光荣们，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他们的婚姻，都觉得他们的婚姻是值得的，那么多年，有那么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纵使吵架，也有吵架的滋味，在斗志昂扬的吵架中驱赶了孤独，战胜了寂寞，更重要的是延续了生命。当石光荣的女儿端起酒杯对父母说，“谢谢你们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时，她的父母感动了，观众也感动了。
是啊，爱情也好，婚姻也罢，其终极目的都是为了生存，从小处说是为了个人生活质量的提高，从大处说，是为了人类这个物种的延续和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陪伴和延续，沉重且美好。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父母在这个冬日的夜晚，留给路人的爱情鸡汤是假的，但留给我们所有年轻人生存的启示是真的，76年，需要怎样的韧性才能走过那么多的坎坷，才能战胜那么多的困难。他们让爱情和婚姻服务于生活，服务于孩子的养育，他们维护了一个完整的家，他们忍受，他们奉献，他们老了之后才发现彼此对对方那么重要。
这是普通人超越爱情的生存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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