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与美国梦魇
2024-08-18 12:24

美国梦与美国梦魇

不同以往,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新保守主义者开始拥抱美利坚帝国和崭新图景。而在1960年代,即使最强硬的保守派也否认美国历史上曾有过任何帝国主义主张。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 (ID:jingguanshuping),作者:谈炯程,头图来自:电影《刺杀肯尼迪》剧照

文章摘要
探讨美国新保守主义与国家利益、战争、帝国扩张的关系。

• 🌍 探讨新保守主义对美利坚帝国的拥抱与图景

• ⚔️ 揭示美国对外战争背后的军工复合体力量

• 📚 重新评价被遗忘的左派和平主义者与历史理想

《美国的暗面:战争、军火生意与帝国扩张(1915~2018)》(以下简称《美国的暗面》)由好莱坞导演奥利弗·斯通与美利坚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兼核问题研究所创始人彼得·库茨尼克合著。这部书原是斯通担纲执行制作人的同名纪录片的衍生书,该片于2012年11月在Showtime首播。后经不断增补,《美国的暗面》将时间线延长至2018年特朗普总统任期内。


《美国的暗面》[美]奥利弗·斯通彼得·库茨尼克|著潘丽君等|译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6月


从这用千余页篇幅刻写出的美国史里,我们可以窥见奥利弗·斯通的介怀所在,作为一名异见者,他把视线从二十世纪至今美国辉煌的经济、技术成就上移开,对准那些时常被忽视,或者被用各种宏大叙事藻饰过的灾难:诸如对外干涉、核军备竞赛以及例次战争造成的人道危机等。在斯通看来,出于争夺及稳固世界霸权的目的,为塑造一种由新大陆主导的国际秩序,美国制造了这些灾难,并且背叛了立国之初的理想。


这里存在一个亟待厘清的问题,即国家是否可以被视为一个单一的,均质的,拥有一贯逻辑的行为体?美国学者戴维·A·莱克在为《牛津国际关系手册》撰写的《国家与国际关系》一文指出,“国家可能或者似乎被认为确实拥有一种国家利益。如果社会上存在相对同质化的政策偏好或已将某些规范适当的内化,我们就有理由认为这个国家拥有一种国家利益。


或者,尽管个人或者群体之间在政策偏好和规范上有所不同,如果国家具备将个人或群体的属性聚合到一种一致的集体秩序中的制度,我们也仍有理由认为存在一种国家利益”。在秉持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原则的政治学者眼中,此处的国家利益意指国家权力。


故当斯通认为是美国制造了二十世纪以来的一系列灾难时,他论说的视域必须同时望向美国国界的内与外。正是国家,这一威斯特伐利亚主权观下权威的最终拥有者,利用权威塑造着它的民众,以各种意识形态的煽惑创造出某种罹患失语之病症的集体秩序,并将这一集体秩序外化为国家利益。


凭国家利益之名,权威得以进一步扩张。我们不难看出,自威尔逊时代以来,美国卷入大规模对外战争之时,便也是美国公民的言论自由、人身权利遭受到侵害之际。小布什时期假借反恐之名大肆扩张的政府权力,造成美国社会持续至今的撕裂。


一个公开的秘密


纪录片《美国的暗面》的制作始于小布什总统任期内的2008年,最初名为《奥利弗·斯通的美国秘史》。如何呈现如同背景一般荫蔽着我们的当下的历史?对于那些任内成就早已盖棺定论的总统,斯通总是会先抛出一些官方叙述,然后再透过一系列史料拆解它。不过,当涉及自小布什以来的美国时,上述这样简单有力的结构就不再完全适用。


《美国的暗面》中有关信息时代美国的章节,明显更厚重,更庞杂,带着从琐碎新闻材料进入一种历史叙事时所必然产生的滞重感。因为我们并非远远观看这个时代,像先知从水晶球里看到清晰的征兆一样看到它,我们置身于一个混乱的,堆积着事件与意识形态的场域。历史则应该是从这芜杂中提纯出来的。


可以说,正是小布什及其幕僚的“新美国世纪计划”促成了《美国的暗面》的写作,并赋予这部书一种当下的历史感。时至今日,美国仍在反刍小布什时代种下的无数毒株。


不同以往,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新保守主义者开始拥抱美利坚帝国和崭新图景。而在1960年代,即使最强硬的保守派也否认美国历史上曾有过任何帝国主义主张。他们坚称,美国是在打破英帝国主义的枷锁后才获得独立的,自然也不愿将同样的枷锁加诸他国。


美西战争以解放西班牙殖民地为口号,尽管美国后续对菲律宾的统治构成了事实上的殖民,彼时的保守派们却依然不想承认这一事实,而是认定美国仅仅为教化菲律宾而来,仅仅只是暂时冻结了菲律宾的主权。然而,在小布什时代,鹰派的新保守主义者却不再仅仅诉诸这些托辞。


“9·11事件”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以反恐之名,将国家拖入一场永无止境的,对象模糊的战争之中。这是阿甘本所言的“例外状态”的无限扩散,在这“例外状态”中,有着作为“牲人”被驱逐到法律范畴外的所谓“非法敌方战斗人员”。


酷刑被恢复了,在关塔那摩监狱与阿布格莱布拘留中心里,囚犯们经受着从剥夺睡眠到水刑的一系列残忍折磨。几百万美元的公帑,耗费在验证从囚犯们发白舌苔上刮下的虚弱证词的过程中,并且往往一无所获。


《例外状态》[意]吉奥乔·阿甘本|著薛熙平|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这一现实构成了对美国法治及所谓反恐战争合法性的根本挑战。在《关于对他人的酷刑》一文中,苏珊·桑塔格写道:“承认美国人对囚犯施加酷刑,将与本届政府要公众相信的一切东西背道而驰,它要公众相信美国人的意图是高尚的,而基于这种高尚,美国人有权在世界舞台上采取单边主义行动。”


最骇人听闻的是,酷刑得到了司法授权,被公开化、制度化地实行。与之而来的对穆斯林等少数族裔的排斥,即使到奥巴马时代也依然存在。白宫在反恐战争中得以扩张的权力并没有受到制约。美国正以惊人的速度走向它自身的反面。


“战后历史中蹒跚的野兽”


上述威权化的进程并非小布什时代所特有,只是利用反恐战争这样称手的工具,小布什将之推向极致,并为美国后续的国家发展投下阴影。在过往的电影作品中,斯通对这一进程也有过诸多思考。


1991年以来,斯通拍摄了一系列关于美国总统的电影,包括《刺杀肯尼迪》(1991)《尼克松》(1995)与《布什》(2008)。这些电影通称为斯通的总统三部曲。无独有偶,对美国总统的持续关注在《美国的暗面》中得到延续。斯通从来不会赋予这些政治人物以某种超人般的宏伟弧光,即使是像理查德·尼克松一样强硬、专权的总统,在他的政治生命中,也有着无可回避的悲剧性。


电影《尼克松》的剧本由前演讲撰稿人、众议院外交委员会工作者埃里克·汉堡与编剧克里斯托弗·威尔金森于1993年共同撰写。尽管华纳兄弟公司揶揄这部电影是“一群没有魅力的老白人穿着西装坐在一起不停对话”,但汉堡和威尔金森真正想要呈现的核心意象,乃是一个在“战后历史中蹒跚的野兽”,即美国的军工复合体。它所产生的如吞噬细胞般的无形压力,政治家或理想主义知识分子与这野兽间的殊死搏斗,贯穿斯通总统三部曲始终,也是《美国的暗面》一书叙事的重中之重。


早在1934年2月罗斯福新政时期,北达科他州参议员杰拉德·奈就曾发起过旷日持久的针对美国军工企业的国会调查。军工企业利用战争获取巨额利润的内幕被曝光。这年3月的《财富》杂志上,有一篇名为《武器与大佬》的文章写道:“在一战战场上,每杀死1个士兵,就要花掉2.5万美元。”奈的调查委员会核算过美国知名军工企业的财务报表后发现,上述义愤之辞并非夸张。


诸如杜邦公司,在1915至1918年间,它的订单量比之和平年代增长了1130%,达12.45亿美元,杜邦公司的股东获得了相当于平时的4.58倍的股利。而诸如陆军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之类的高级将领,也曾参与武器销售的推广流程。


1932年,麦克阿瑟访问土耳其期间,便与土军方秘密商讨购买美国空战武器的问题。基于此,杰拉德·奈呼吁,应把军工企业国有化,或对其征收高达100%的战争税,以结束战争暴利,避免因军工复合体追求这血腥的利润而将国家拖入战争。


但随着奈的态度愈发激进,这场漫长的调查就愈发像是陷入泥泞之中,压力与攻讦来自四面八方。最大的争议在于,奈的提案是否会令战时生产陷入瘫痪,进而削弱美国应对外部攻击时的能力。奈的提案,以及相对温和的《麦克斯温战时利润法》,也都搁浅在冗长的议会流程里,直到下一场世界大战爆发,在这场战争中,美国的军工复合体终于蜕变为一头嗜血的“无头野兽”。从越南战争到伊拉克战争,在二战后一次又一次的局部冲突中,我们都可以听到它那满是倒刺的舌头舔舐死者脖颈时的细微声响。


“美国世纪”或“平民世纪”


军工复合体与国际金融资本的腐蚀性力量缔造了二十世纪以来的“美国霸权”。对此,亲历过越南战争的斯通有着近乎生理性的厌恶。因此,《美国的暗面》一书涉及的美国总统,无论其在主流历史叙事中被如何塑造,斯通都竭力以一种颠覆性的视角重新评价。


这位导演的同情与赞许几乎只留给那些被遗忘的左派和平主义者,如罗斯福曾经的副总统亨利·华莱士。在《美国的暗面》引言里,斯通借华莱士与报业大亨亨利·卢斯之口,点出了一个贯穿全书的基本矛盾。


在卢斯眼里,二十世纪将是“美国世纪”,亦即美国在这个世纪建立无可置疑的全球霸权。华莱士则认为,美国人即将进入的世纪必定会成为“平民世纪”,技术的发展将带来一个没有殖民压迫与经济剥削的繁荣世界。


卢斯与华莱士是同时代人,两者之间亦曾有过对话。1942年5月,为批判卢斯的“美国世纪”论,华莱士写道:“过去150年来,人民一直是通过革命手段才争取到自由的⋯⋯每一场革命都是为了普通人,有些革命或许过激了,但人民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光明⋯⋯


伴随着革命而生,又是人民革命重要组成部分的现代科学,让我们看到了全世界人民可以不用忍饥挨饿的希望。”而若用国际关系理论的视角来看,卢斯与华莱士的矛盾,正是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这两种截然对立的国际关系理论取向的矛盾。


尽管彼时华莱士身为美国副总统,却全然超脱于现实主义对国家权力的孜孜以求,他所思考的乃是历史与历史中人的命运。这一切似乎注定了在罗斯福时代左翼思想退潮后,华莱士的政治生命也必将画上休止符。事实上,在罗斯福进入最后一个短暂任期前,民主党建制派便已把华莱士从副总统候选人名单剔除,取代他的是当时尚无多少政绩的哈里·杜鲁门。


在此之后,华莱士历任商务部长等职,在丘吉尔与杜鲁门将世界拖入冷战与核军备竞赛阴霾里时,他是美国政界中有相当声量的异议者。然而他的声音却逐渐变得微弱,如陷入这黩武时代的流沙。1948年,他竞逐总统的尝试以惨败收尾,得票率仅为2.38%。


这个在现实政治中失败的人,是《美国的暗面》中少有的光明一面。可以说,华莱士的诸多思考回应了建国先贤们的思想主题。一个进步的美国,一个不愿意沦为帝国,而只情愿做一个子宫般孕育出新生命与新思想的乌托邦的美国:这便是华莱士与斯通所设想的国家,一个属于未来,也属于全人类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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