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王路在隐身,作者:王路在隐身,头图来自:《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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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故事计划发了一篇写袁凌的文章,《一个贫穷的作家决定重新找工作》,作者杨晓倩。我想聊聊我的看法。因为我的职业和袁凌有一部分类似,类似的是工作内容,不类似的是收入来源。引用原文的部分一般用【】表示。
一、作家靠写书很难养活自己
袁凌是中国当下最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之一。即便把“非虚构”去掉,他也算是不错的作家(这不意味着我认为他文笔多好)。起码在我眼里袁凌比蒋方舟是高了好多档次的。提到蒋方舟是因为文章里说袁凌和蒋方舟一起做活动,活动后蒋方舟前面排满了签售的人,袁凌前面寥寥无几。但这是常态。就是,你写得好不一定卖得好。
靠出书赚钱财务自由的作家也有。但那和他们写得好不好关系不大。绝大多数写得还不错的作家都不能靠写作出书养活自己。要成为畅销书和长销书作家,靠的是时代机遇和运气。
二、我很不喜欢“XX决定XX”的标题
现在太多自媒体标题叫《一个XX的XX决定XXX》,我看到这种标题就有点反胃。如果说它第一次出现还算清新,现在就是滥俗了。文中也有不少决定:
【袁凌坐在桌前想了一会儿,决定未雨绸缪。】
【他强迫自己消化掉这样的情绪,决定即使一辈子没有作品发表,也要一直写下去。】
【角色倒转也曾挫伤袁凌的自尊心,但抱着一定要写出来的念头,他决定忽视内心难免的不平衡。】
如果宾语是虚的,不像“吃一碗面”这么实在,是可以不用“决定”的。我就想,为什么很多自媒体标题的主人公都可以决定这个决定那个?你是中央吗?每天都在做决定?——这不是良好的写作风格。与之类似的表达叫“选择”:
【不买房、不买车、不生小孩,不给生活增加杠杆,袁凌夫妻选择过一种轻体量的生活。】
说白了是没有钱。如果有200万存款,不买车、不买房、不生小孩,可以说是“选择过一种轻体量的生活”。但没有存款,“轻体量的生活”就不能说是“选择”。你没得选。表述为“选择”,违反了事实。和滥用“决定”一样,是作者虚张声势。
三、我不认同袁凌的某些生活方式
【早些年,即使是月薪过万的时候,袁凌出差也只住30元以下的宾馆。有一次去城里找同学玩,同学帮忙订了一间100元的宾馆,他觉得震惊,“我怎么可以住这样的。”他习惯性地让自己过较为艰苦的生活,有时也是为写作做积累。他曾遗憾没在北京住过地下室,就和朋友在城中村合租了一段时间,感受那里的烟火气。】
“习惯性地让自己过较为艰苦的生活”,和写作的积累没有关系,这只是个人的生活习惯。这种生活习惯容易导致贫穷。当然,我绝对不是反过来提倡享受,提倡住非常好的宾馆。我是觉得,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尤其是身为作家,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是有意义的。因为生活是滋养写作的源泉。如果一个作家只住30元的宾馆,他当然对写30元的宾馆游刃有余,但300元的宾馆来说就不太会写了,超出了他熟悉的日常经验。
那么你说,月薪过万住3000元的宾馆有必要吗?我认为没必要。反正我是不会自费去住的,有人报销可以。如果谁说身为作家,要体验生活,应该一掷千金,我认为那是脑子锈掉了。因为作家从整体上来说,属于没什么钱的群体。每个人纵然体验生活,也只能体验自己可体验的、有望体验的,不宜有非分之想。另一方面,作家最需要体验的其实是日常生活,普通人的生活。如果硬要问住哪种宾馆对写作素材的积累更有帮助,恐怕既不是30元的,也不是3000元的,而是300元的。因为更大众化。
一个人是抠抠搜搜还是一掷千金,更多是个人生活习惯。没有必要找别的理由来辩护。
四、袁凌错过了好几次人生富贵的机会
袁凌2003年考取了清华大学葛兆光的博士,读了两年放弃了。那是一次人生富贵的机会。当然,如果是2023年就是另外一码事(学历早不值钱了)。袁凌还在32岁时成为新浪网新闻中心的副总监,也是一次人生富贵的机会(2023年也不行,门户网站早垮了)。当然这些都谈不上大富贵,只是当时的机遇很容易让他在50岁的时候成为北京中产。袁凌都放弃了。
袁凌的两次放弃都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毋宁说是他的能力超出了身份的要求、必要的限度,滋长了野心,于是让他不太在意其实不错的机会(还有性格使然)。他蓬勃的野心和人生境遇的暂时顺风顺水让他企图抓住更大的机会,施展更雄壮也更不切实际的抱负。但运气这种事情是,给你你不要,回头它死活不来了。于是袁凌陷入财务困境。
一个人的才华和财务没有太大关系。细说起来,现在和过去不同。现代社会,需要把才华变成产品(如果你有才华)。变不成产品的时候,才华不能带来财务状况的改善。过去也是这样,只是过去的产品相对简单。而今天的社会太多元了,能够凝结才华的产品近乎无限。设计一款风靡的网络游戏不需要才华吗?但对那些,袁凌恐怕一无所知。
在2020年代,用文字的形式来施展文学才华,可能是一种相当局促的手段。这也是我的困境,也是我想写这篇文章来聊聊袁凌的原因。一个创作者单打独斗,很难把才华转化为一种高级产品、有丰富市场需求的产品。袁凌在这一点上不很明智。才华远不是一切。现代社会,才华更像一颗螺丝钉。
五、也许会被误认为迷信的视角
我是一个佛教徒。会从佛教视角看一些世间事情。我觉得,袁凌作为才华出众的写作者,才华和财务状况如此不匹配,可以说倒挂,和他专注写穷人有很大关系。袁凌只擅长写社会的底层。
愿意去写社会底层的作家当然值得钦佩。但如果一个作家只擅长写社会底层,也意味着他的写作有局限。我不是说写穷人是袁凌穷的原因,而是说,袁凌在将才华变现时,其实利用了穷人。他的财务状况无法改善,我认为有这个原因。
袁凌利用了穷人的什么呢?容易取得信任、不太在意隐私。袁凌的作品中暴露了很多写作对象的隐私。他的新书叫《我的皮村兄妹》,我就想:如果真的把写作对象当成兄妹,是否还会把他们的某些隐私展露给读者?
这是个无法化解的矛盾。写别人的生活,是要得罪人的,也利用了别人。尤其是通过取得别人信任,了解到别人的生活,而后把那些别人只愿在午夜的烧烤摊上向朋友诉说的伤心往事变成文字发表出来——读者当然愿意看,但这是否有对当事人的榨取?
袁凌写底层老百姓,也有一个原因,他们好写:越底层的人越不太在意你的接近,越容易向你倾述。他们甚至闹不清楚袁凌到底是干什么的,哪怕袁凌告诉他们,我要写你,他们恐怕大多数也不知道被袁凌写意味着什么。袁凌如果去写别的阶层,写中产,那种写法绝对容易遭到写作对象的愤恨和攻击。写底层往往不会。
在最近几年泛滥的短视频里,有一类是找非常穷的人,给他们一点钱(三两百就对他们比较可观),换取他们的感激和信任,拿到能够赚取流量的素材。创作者去接近底层人,动机中有曝光别人悲惨和不幸的成分。因为那些悲惨不幸的确是文艺作品的素材。
六、没必要美化一些事情
也许因为同是媒体人,作者杨晓倩对袁凌有些不切实际的美化。美化往往以评论形式出现。因为叙述是很难美化的,毕竟事实摆在那里。
美化的句子例如:
【物质生活的过剩令他感到罪恶。在物质稀缺的时代长大,他秉持着“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他不应该占有太多”的伦理观念。】
【长久地在生活的浪潮中扑腾,袁凌逐渐习惯了生活在危机状态中。他靠不断写作来克服时不时冒头的不安全感。】
你能不能说一个外卖骑手“长久地在生活的浪潮中扑腾”,“逐渐习惯了生活在危机状态中”,靠不断送外卖“来克服时不时冒头的不安全感”?
可以吧?如果可以,就知道这句话在文学上有多烂。
很多人不知道它烂,或者不知道烂到什么程度。作者杨晓倩不是缺乏写作经验的人。但方向很重要。如果搞不清方向,写作品位很难提高。
杨晓倩这篇文章当然成功。这篇文章的成功和袁凌的非虚构作品成功模式其实一样:是素材的成功,不是作者写作技艺的成功。
我前面说袁凌很有写作才华。但袁凌的写作才华80%都不在写作上,而在采访上。他拿到了有价值的素材,表达不算烂,于是作品成功。很多作者会误以为,这就是自己擅长写作,其实不是。你只擅长写作的一部分:获取素材。
有些追热点的作者,误以为自己会写,因为经常写出浏览量百万加的文章。其实那些没有文学价值。所有带来流量的,都是文章中包含的事实或伪事实,我们把它叫叙述。叙述部分是你从别的地方抄的(假如不是编的)。把抄的部分删掉,剩下才是你写的。
非虚构写作者的不同在于,叙述部分不是你从别的地方抄的,而是你问了采访对象,人家告诉你的。你能够问出来一些东西,并写出来,也是本事。但这只是写作能力中极其有限的一环。不可据此以为自己掌握了高超的写作技巧。真正重要的是生活经验和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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