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与权力：一个榴莲的环球之旅

食物消费的改变，背后是权力的变化。马来西亚的榴莲，是最好的案例之一。

“我们少数最贵的榴莲，是卖到英国，那边价钱很好。但大部分是卖给了中国。”马来西亚台盘地区的华人种植园主NICK，指着树上的榴莲对我说。“英国人也吃榴莲吗？”为了确认听到的信息，我问了两遍，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以前不吃，现在也多起来了。”

榴莲是一种亚洲本地色彩浓厚的水果，喜欢和憎恨的，处在食物链的两端。马来西亚和泰国，是世界上榴莲产量最大的两个国家，占全球总产量的90%。

尽管有水果之王的称号，但历来的消费区域，基本局限在中国、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等亚洲国家。中国消费了世界近90%的榴莲。欧美国家基本没有消费榴莲的习惯。但近20年已经开始改变。2014年，英国和美国，开始允许从马来西亚进口榴莲。榴莲从东南亚，开始朝着全球流动。越来越多的欧美人开始接受榴莲。

食物消费习惯的改变和流行，背后其实是全球人口流动后，对当地社会权力的角逐和改变。

马来西亚独立前是英国属地，英国对马来移民一直很宽容，实施“英国海外公民”政策（BritishOverseasTerritoriesCitizen），从自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至2012 年，马来每年有超过 10万移民到英国、美国、新加坡、澳洲等地，最高峰期的2012年，净移民高达78万，马来西亚总人口当时不到3000万。这些移民，带去了自己的食物的消费习惯，逐渐也影响了周边的人。据马来官方估计，全球有超过200万左右的马来移民。

马来西亚历年移民数据（来自网络）

不管是英国，还是美国。一个新的群体的移民刚到时，由于语言、宗教、饮食的差异性，开始都是受到排斥的。从事的也是以建筑工、铁路、矿产、伐木场等繁重而收入微薄的工作，或者在商场和公司从事基础的文职工作。刚开始，他们为了争取到工作，不惜大幅降低薪水，这又影响到了当地同行业的收入，进一步引发歧视和排挤。

外来移民和本地居民的饮食，在刚开始时，是壁垒分明、水火不容的两个阵地。这在移民为主的国家——美国，体现是非常明显。19世纪～20世纪，非洲人的红豌豆、犹太人的咸鱼和黑面包，意大利人的奶酪，日本人的味噌和纳豆，德国的酸菜，在刚开始到达美国时，都仅局限在本民族群体食用和消费。在美国本土人看来（他们不过是早期移民），这些食物简直是一种垃圾和污染，美国历史上甚至曾经一度出现“捍卫美国本土正宗美食”的运动，尽管美国本土也没啥美食。

食物争夺的背后，其实是部分本地人对自己身份和权力的捍卫。这代表着他们的阶级地位和社会话语权。但是随着这些移民群体，特别是第二代移民，开始进入政界、企业界，开始对美国社会产生影响，各种融合菜开始出现，再然后就是独立的餐厅，比如日料店。

1950年代前，由于战争等因素，日本人在美国本土被排斥和歧视，日本料理被认为是穷人和底层人的食物，美国主流社会觉得体面人不会去吃这些东西。1950年后，日本经济开始快速起飞，日本企业在美国开始发展，日本移民地位迅速提升。1960年代，第一家日本企业索尼赴美上市。1958年12月索尼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后，1961年6月先是在美国发行存托凭证（ADR）。1970年9月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正式挂牌。接下来松下等日本公司开始在美国批量上市，也成功奠定了日本公司和日本移民在美国的地位。

也就是在这期间，日本日料开始在美国流行。1964年，金井纪年与齐藤茂夫，开了美国第一家标志性的日料餐厅——川福餐馆，这通常被认为是日料在美国本土的转折点。接着，东京会馆（Tokyo Kaikan）等更大规模的日料餐厅开始流行，据说这是奥黛丽赫本最喜欢的餐厅之一。甚至成为好莱坞明星的聚会圣地。

移民带来的食材与本土做法，诞生出了新的融合性的美式料理。红豌豆等非洲食物成为了美国南方菜肴中重要组成部分。德国的法兰克福香肠，进化成了美国热狗。一方面是移民接受本地居民的影响和风俗，开始对自己的食品开始改造，另一方面，移民的食物，也开始改造和融入当地居民中。

外来移民食物的变化和流行，背后是族群和阶级权力的上升。食物的普及，是伴随着群体的影响力成正比的。

确切的说，只有下层人士的食物，因为政治和经济变化，随着阶层上升，会开始改造上层饮食结构。在中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白酒，以前都是劳动人民的饮品，官员和富人都是喝黄酒，但政权更迭后，白酒成了主流饮品。上层人士的饮食，可能引发模仿和跟风，比如英国人喝茶，前提是茶叶变得越来越便宜，很长时间内，穷人模仿也是使用散碎的茶末。

上层人士食物，基本上很难改造下层人士的饮食。一个是上层阶层食材的稀缺性和昂贵，一个是上层如果开始向下层坠落，他的经济能力变差，话语权在消亡时，他饮食只能向下兼容，原有的饮食习惯就逐渐消失。

本土对外来食物的融合，不仅仅是移民，即使在同一个国家发展过程中，也体现得很明显。外来的群体，在逐渐上升时，对所在地的政治、经济、社会开始影响力，也开始改造当地饮食结构。

最典型就是深圳。这本来是广东粤菜范围，但随着湖南人越来越多，常住人口1400万，约30%多是湖南人。最多的餐厅是湘菜馆。开始的湘菜，如湘攸大碗菜，主要是服务打工仔，特别是的士司机群体。真正进入主流，是大量湖南籍贯官员开始管理深圳，湖南人最高位置到深圳市长，同时湖南籍贯的上市企业家批量出现，华大汪健、金蝶徐少春等。近20年，很多高端粤式酒楼，小炒肉等湖南菜成了标配，甚至还有臭豆腐。

在英国，马来西亚人和榴莲也是如此。1987年，马来西亚由于“茅草行动”政治事件，马来出现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向外移民，净移民数字突破了40万，以华裔为主的马来人开始移民英国等地。这些家庭和他们的第二代，经过20年左右的时间，在适应当地生活后，开始在政治经济社会等各个层面中发挥影响力。

英国2022年有一项调查显示，近5055名议员，有4％为亚裔，其中马来西亚裔占比正在上升。

莎拉·欧文（Sarah Owen）是马来西亚移民的第二代。她开始是一名护士，在2019 年当选了卢顿北区的工党议员，并于 2024 年再次当选。伊斯林顿保守党主席林程远，父亲就是马来西亚人。克里斯蒂娜·希拉·乔丹是马来西亚出生，她于2019 年至2020 年担任英国脱欧党欧洲议会议员（英格兰西南部的欧洲议会议员）。

纳丁·安·托马斯，是马来西亚裔英国女演员、模特、DJ和选美冠军，是2010 年马来西亚环球小姐桂冠，并参加了2010 年环球小姐选美比赛。

林碧笙（Pik-Sen Lim）是马来西亚华裔，英国女演员，她出演了《神秘博士》《急诊室》《憨豆特工2》《警察故事》等电影。1961 年，16 岁的她前往伦敦戏剧艺术学院学习并在英国定居。英国电影协会称她是“英国电视屏幕上最知名的华裔演员” 。

在政治经济权力之外，社交媒体和舆论传播是另外一种权力，它直接影响到用户的心智。随着 TikTok、Instagram 等社交媒体普及，马来西亚网红对榴莲的安利，推动了榴莲在全世界的普及。马来西亚美妆网红阿里夫，在社交媒体Instagram 的品尝和推广榴莲的短视频和直播，引发了百万粉丝的围观。油管和FB上的百万粉丝账号Duriankimchi TV（榴莲辛奇），成了马来美食的代言人，这些内容在全球的传播，也引发了欧美白人对榴莲的好奇和接受。

在YouTube上， BuzzFeed video 等账号，做了多期针对榴莲测评的视频，大意是“老外尝试世界上最臭的水果——榴莲”，测试者大部分是欧美人。单集多达500万播放，有3500条留言。刚开始的视频，参与测评者大多是负面点评，“it smelling like ‘garbage’ or ‘farts’（它闻起来像“垃圾”或“屁”；）；“像大便、坏鸡蛋、坏掉的洋葱、洋葱、大蒜、菠萝，混合在蛋奶糊里。”但逐渐的，评论开始变为，“我是拉丁裔。我个人很喜欢榴莲。它的气味和口感都让人想起热带天堂。我其实很喜欢它的奶油味，质地几乎像鸡蛋一样。事实上，我现在就想吃榴莲。”

英国网上出售的马来榴莲（网络截图）

这些变化，让马来西亚的榴莲，在英国也开始逐渐被接受和流行。当地种植园主告诉我，大马最好的榴莲，是那种原生的老树榴莲，种植在丘陵地带的斜坡，阳光充足雨量充足，但又便于排水，不至于产生内涝，这是最极品的。但出口最多的，还是被誉为“榴莲之王”的猫山王（Musang King）。英国网上超市星集市（Starry Mart），马来西亚进口的猫山王榴莲，一盒400克，24.99英镑（约230元人民币，国内盒马约为170元人民币）。

伦敦网红餐厅Med Salleh Kopitiam是马来西亚菜，它的招牌就是榴莲冰沙。英国大部分榴莲是从越南、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进口的。根据 Volza 的英国进口数据， 2022 年12月-2023 年 11 月，英国进口了72批榴莲。与前 12个月相比增长率为41 %。2023年，英国从马来西亚进口榴莲为150吨。一些英国白人，开始尝试并接受榴莲，认为其“口感独特、奶油般的质地，非常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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