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王小伟,编辑:L,原文标题:《青年学者王小伟:内耗的年轻人,没什么好责怪的》,题图来源:AI生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王小伟,编辑:L,原文标题:《青年学者王小伟:内耗的年轻人,没什么好责怪的》,题图来源:AI生成
内耗的人
按惯例,年轻老师入职都要当辅导员、班主任,来来回回就会见到很多的学生。学校外,我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别人生活的配角,公众生活的参与者。小时候想安排生活,现在生活安排自己。我多了很多观察,少了不少野心。
社会里有非常多优秀的人,就像学校里有很多优秀的学生一样。细看这拨人整体有一些气质:他们从来不内耗,方向十分明确,有足够的智力去构思实现目标的恰当手段。他们还有一种特别可怕的、近乎自虐的自控力。他们是自己命运的掌控者,可以随意地去摆布自己,整个过程非常丝滑,感受不到一点阻力。
我们有一个河北某知名中学毕业的学生,高中的时候并不是很顺利,一心只想考北大,第一年没考上,就复读了一年。复读期间情绪不太好,看到楼就想跳下去。虽然没真跳,但念头一直在,像地鼠一样不断涌现出来,压下去一个,冒出来一个。
他第二年还是没考上,就来我们学校了。但他经历了一次重生,人生开始变得非常地干脆,一旦确定方向就咬死,穷尽一切手段去实现。大学里,他的各门成绩都是最优,修了好几个学位,最后去了耶鲁大学继续深造。作为老师,很幸运有这样的学生,但也感觉到有点儿遗憾。我不知道这些遗憾从哪里来,他让父母、老师、朋友都省心,他是一个没有短板的人。
学生各式各样,有个学生一直想退学。大家都去帮助她,轮流去谈话,但没有用。你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超市租了几平方米的地方,要用毕生去做首饰。超市里摆了一张精工台,可切、可锯、可磨、可雕。忙忙叨叨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很奇怪她要这样做。放弃自己在名校的学业,这个年纪出来干手工活,肯定是不值当的。她说她想做自己的品牌。
我说你可以先休学一年试试看,不行还能回来读。她不想在学校待一分钟,平静、冷漠地说练摊儿是她唯一想做的事。这个选择让我觉得有很多遗憾。对于常识所评估的理想人生来说,她的第一个扣子就扣错了,后面的生活会承受巨大的成本。她让父母失望,让老师崩溃,让自己面临不确定的风险。
这个学生的生活看着失败,但里面有点东西。任何人不敢使劲拿捏她,总觉得攥太紧里面会有玻璃碴子。我觉得这就是她生命里积极的要素。她是很内耗,无法有线性的发展和确凿的成功。但她不消极,她能对抗主流叙事,很强势地去承担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随着生活的推进、年龄的增加,对人生的感受也越来越丰富。我最近一直在琢磨什么是内耗、内耗有没有价值。尤其是在当下的科技时代,一切效率优先,人人高举工具理性。从这个语境看,内耗肯定是个缺点了,它没效率,带来了无谓的损耗。
但人一旦长大,不再相信童话,都会慢慢知道这个世界就是一团乱麻,根本就没什么头绪。非要把世界看得井井有条,难说不是一种“理智强迫症”。不断总结生活,没苦硬吃,总想找到一条通往幸福人生的康庄大道——这不是上进,这是自我安慰。我这几年的感受是,不内耗是好,但如果内耗的话,还能评估什么是好,这或许是人生的一项基本任务。
离去的人
目睹一个人的死亡,是当下少数不能计划的事。我的同事朱锐教授,刚刚离世。自从他生病以来,我们许多人就开始参与他的离去。
朱老师和我都在哲学院,他做西方哲学,我做科学技术哲学,接触其实不太多。我原来为了写一篇关于意向性的文章,约过他喝咖啡,请教一些关于具身认知的问题。朱老师非常慷慨地提供了许多资料,讨论物质性如何影响人的意识。他提到一个竹马的例子。他说小孩骑竹马时,身体成为骑马者,大脑也将自己想象成骑马者。竹竿和身体在这种游戏中互相建构,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骑马体验。我已经记不起朱老师引用的是哪位哲学家的理论,我对他的样子印象更深。
朱老师满头长发,带着卷儿。大双眼皮,目光如炬,但没有侵入感。他的目光很大,像一片无边的空地,没有一点儿角落。他板板正正地坐在我对面,讲话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这种微笑在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不太常见。
人到了40岁就很少能面带微笑地谈论问题。心思沉淀久了,心态就变得很重,撇嘴讲话的时候多,法令纹也容易变得不好看。朱老师是一个特例,他总能保持淡淡的微笑。这不是一种爽朗的大笑。大笑像声呐,一个人发出节律性的“哈——哈——哈”声,再通过声音在空间里的传递和回响,来宣示自己对现场的充分掌控——朱老师不发出这种声音。
他淡淡的微笑很寂静,看得到但听不到。人的视觉比听觉要更慢一点传到大脑。视觉上看见嘴角轻微地上扬,要比听觉上听见爽朗的笑声多一点点距离。这是个好距离,让你觉得对方没有要俯身笼罩你们的谈话。
朱老师患病期间,《人物》杂志的记者找到我,想和他做一个采访。我跟朱老师提了一下,但他谢绝了。后来我在别的同事发的照片里看到他非常虚弱,已经不大能看得出是原来的朱老师。我是通过他寂静的微笑和没有角落的目光,“侦查”出他还是他。
朱老师临走前还是录了一个视频。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胳膊整个举起来固定头部,面带寂静的微笑,眼光是一片无边的空地。他对着镜头讲话,区分了死亡和死——死亡是句号,死则是一段旅程。他说不要去他墓前哭泣,他不在那儿,他是夜空的星和环飞的鸟。他还说如果有来世,他想做一条跳出海面的、沉默的鱼。
什么是跳出海面的、沉默的鱼呢?我不太明白。鱼离不开水,鱼只有在水里才能活,它属于水。海里从来没有沉默的鱼,只有本来如此的鱼,它用游动说话。有条鱼很不一样,它特别有力,特别冲动,凭空一跳,就刺破了水面,打破了坚固的结界,一刹那悬浮在空中。水体在它身下,成了它蜕下来的皮。
它之所以沉默,可能是被生命另一端的开阔,惊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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