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L,编辑:黄粟,本文首发于2023年12月,头图来自:虎嗅(小雨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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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中旬,伊犁的夏天还残留些尾巴,午后有些燥热。我们一行五人,正站在伊宁六星街大门口的一棵大树下,进行初次,也是最后一次碰面。见面的目的,是交接一辆车。
其中,有两个广东女孩,她们从广东出发,从陕西经敦煌,一路玩到了新疆,俩人一唱一和,话不落地地说着一路的见闻。我和另外两个男生,都是独自上路,直达新疆。
一个男生是车主。两天前,他从库车租了车,库车是新疆阿克苏地区的一个县级市。他一路北上,途径那拉提草原、八卦城特克斯,前一天晚上到了伊宁,此时正准备返回库车还车。我临时计划去库车,准备与他同路。最终,他觉得五人的旅行,空间有些拥挤,他把车交给我们,独自留在了伊宁。
另一个男生前一晚才落地乌鲁木齐,连夜坐火车来伊宁。他没有规划行程,返程时间待定。不在伊宁做停留,打算赶着时间和我们去库车。
促成我们碰面的,是两个“搭子帖”。这次旅途前,“搭子”文化已经在网络上流行发酵起来,衍生出了饭搭子、考研搭子、运动搭子等等各式搭配。
我有些好奇,在人均社恐的现在,这些搭子是怎样找到、匹配彼此的。旅行是偏个人化的体验,即便亲密的伴侣和家人,也难免在途中产生争执,甚至分裂。面对几个临时搭来的陌生人,万一出现分歧,大家会妥协、还是扬长而去。带着这些疑惑,我决定跟他们来一次“搭子之旅”。
一次尝试
做新疆游玩的攻略时,正值9月初,北疆的秋色即将登场,阿勒泰将是游人最为集中的地区。秉承错峰旅行的理念,我放弃了飞乌鲁木齐,辗转北上的计划,决定将这次旅程重心放在南疆。先去伊犁,再南下喀什一带。
由于搜索频繁,那段时间,社交媒体不停给我推送新疆的讯息。五花八门的信息流中,我发现穿插着一些风格统一、让人一目了然的“旅游搭子”贴。这些帖子辨识度很高,封面通常是一张白底彩字的图片,上面标注旅程起始日期,线路和已有人数。更简单点的,只有时间和南北疆的区分。
刷得多了,我摸出了些门道。发帖的人主要有两类,一类以两个女生和情侣居多,他们通常已经租好车,有了具体线路规划。找“搭子”,更多为了平摊费用,节省预算。第二类,便是求捡的单人帖,如果具备熟练的驾驶技能,有单反或无人机,下面留言会很多,被快速捡走。如果不会开车,也没有装备,“A钱快”,“好相处”也是“旅游搭子”们会标注的特征。
有一类帖子,显得与众不同。找搭子的通常是一个男性,不情况说明,也没有行程提供,但会注明全程费用全包,一般人马上就能看出门道。我曾好奇点进去一次,账号主页除了这篇搭子帖,就是几张日常生活照,还有在不经意间露出的汽车logo或者手表。在女性拥有绝对话语权的社交媒体上,这样的帖子下,留言多是讽刺,但也不乏尝试者。
出于对“搭子”形式的好奇,我编辑一段文字,挂上了平台,带上“新疆搭子”“旅游搭子”等标签。介绍自己是一人旅行,大致方向从伊犁南下喀什,具体行程可商量。这样的帖子在社媒上并不主流,我也没有提高“被捡率”的摄影装备,除了会开车。
没想到,很快有一个女生私信了我,询问是否愿意结伴三天,我欣然答应。后来又有一个男生加入,仨人的搭子队伍快速成行了。
和搭子碰面前,我已经独自在伊宁转了两三天。因缘巧合,我住到了一户当地人家里,和他们一起生活。
每天的时光变得慢了许多。我遵循他们的习惯,吃馕喝奶茶,在地毯上醒来,或是在上面盘腿聊天。虽然已经入秋,有阳光的时候,还能在户外露天的夏季厨房做菜吃饭。正午的阳光会穿过葡萄藤,落在肩上,或是赖在墙上。隔壁邻居偶尔来串门,我在陌生的语言间,居然捕捉到一种日常的闲适。
我喜欢这样的旅行方式,住到当地人家,被另一种生活耳濡目染,像是拥有了一小段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几天前,我们明明还是陌生人,几顿餐饭,几个昼夜,就能让人变得亲密。
这样的生活,让我对接下来的搭子之旅不再那么期待,反而想在这多停留几天,但我不能爽约。在我们仨的搭子群里,女生阿漆曾发来一份pdf文件,是内容详尽的旅行攻略,细节详细到了徒步路线上的马粪,这样的用心我始料未及。没过多久,男生陈郡也发来消息,说自己临时下单,购入了台无人机,隔天到货。氛围被推到这里,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我意识到该有所表示,主动提出承担驾驶任务。
没想到,还没见面,我们就组成了一个如此团结的共同体。
但我依旧忧心,这其中冒险的成分——一段旅程,不会因为没有照片和司机变得乏味。而一个小小的分歧和个人私心,大概率会毁掉整段体验。搭子的人品、性格、是否好相处,我全然不知。
意外的亲密
我说不清楚,最终硬着头皮与搭子们上路,更多是出于勇气,还是经济考量,毕竟自驾的行程,中途退出成本太高了。
旅程前一天,我和女生阿漆碰了头。我们在线上聊过几句,但除了知道彼此姓名,还有在新疆的大致行程,没有再聊其他话题。保持边界感,是作为“搭子”的基本素养。
那天我骑着小电驴去接阿漆。车停在路边时,阿漆正举着手机拍照,她戴着一顶鸭舌帽,扎两个麻花辫。听到我叫她的名字,她别过头来,冲我一笑,直接跳上了电车后座,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整个下午,我和阿漆一起喝卡瓦斯,吃羊肉面片的纳仁,在当地集市闲逛。她也频繁旅行,对新奇的事物跃跃欲试,我们性格很是合拍。
第二天,我和阿漆约陈郡一起吃午餐。陈郡面容清秀,鼻梁架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初次见面,他留给我俩的印象不错。
陈郡出手也很阔绰干脆,尽管我们仨说好一切费用AA,他总抢着买单,若不是我们主动算账,他从未开口。正式上路前,我们在城区兜转一圈,准备采买了进牧区所需的水和食物,和以备万一的现金。阿漆去取现金,我买食物,陈郡扛水放入后备箱。半个小时,我们就上路了,一切比预想中顺利。
不到下午一点,车子驶出城区,金色的麦田闯入视野,群山在天际绵延,一切慢慢开阔。
我们在车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们俩的生活状态,跟城市里大多数白领差不多,陈郡在医疗行业工作,休息时间不固定,手术进行时,需24小时待命。他面临的日常,是生命时时刻刻在眼前被计算,落成纸上某个具体数字。他内心挣扎,“太残酷了”。聊到这些时,他手握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但现在已经适应了”,他说。
阿漆从事广告,虽然是创意行业,她觉得多数时间,自己只是在机械地执行甲方意志。工作多年,她的职业热情退却,已经不希求从中获得更多价值。
而我在无尽内耗,几近奔溃的边缘裸辞,已四处浪荡了一年。在各地游走中,看似对日常生活拥有了旁观者视角。但回归日常,重新坐上牌桌,依旧难避免卷入结构性的竞争。
此时,我们渴望挣脱束缚,在天高地阔的伊犁草原上尽情驰骋。
闲聊间,看到公路牌提示,前方有一处湖泊,我们打算下车走走。登上观景平台,一汪蓝绿色的湖泊闯入视野。此刻的风,极速而凛冽。而湖泊藏在峡谷里,水面顺滑如丝,静如处子。我臣服在自然的壮阔与神秘里,自我变得很小。
当我和阿漆兴奋地四处拍照,陈郡拿出他的无人机,准备首飞。兴许第一次试飞,他眉头紧锁,口中自言自语,有些紧张。我走到他身边,提醒他“别着急,慢慢来”。这一路上,他的工作电话接二连三响起,他频繁地用“尽快”两个字催促对方,语气急促。哪怕我们闲聊起生活的琐事,他也不停强调着效率。此刻,我希望他能放松下来。
第一个晚上,我们计划睡在山上牧民家,这样第二天能赶早看“日照金山”的景色。到山下时,天色已经有些沉了。景区在修路、扩建,信号常被挖断。我们到的这天,信号又断了。一下午,阿漆不停地拨打着电话,一直没联络上牧民。
那几天,新疆晚上的温度骤降。我们都很担心,牧民们如果已经下山,我们上去扑空怎么办。我也预想,我们仨人中,会不会有人不愿冒险,临时改变住宿计划。攻略是阿漆做的,她提出进山,我和陈郡没有迟疑,赶紧整理行李,准备进山。
区间车已结束运行,我们只能单独包一辆车进山。车子刚启程时,大家还有些兴奋,讨论着溪水为什么是白色,司机跟我们回忆着他们此前的牧区生活。待天色完全黑下来,车厢内也渐渐安静了。修路的缘故,去往山上的道路狭窄,碎石遍地,车子一路颠簸。后半程,与我们交会的车越来越少,路灯也没了,前方还不见人烟迹象。
此时,山里的温度正往个位数掉,我开始哆嗦。陈郡坐前排,回头看到我蜷缩的双手,脱下外套,递了过来。阿漆还在试图拨打电话,但信号越来越弱。在她的提醒下,我和陈郡赶在信号消失前,和家人报了声平安。
那一刻,我们仨仿佛置身隧道中,这种体验很特别。相处还不到24小时的三个人,在未知的黑暗中,驶向共同的目的地,情绪同频,一种无由来的亲密逐渐生根。
车子行驶了半个小时,窗外传来狗叫声。我们停在了一排木屋前,牧民还在,他们的儿女已经下山,两个老人驻守等待我们。屋外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哞哞”的牛叫声此起彼伏,但声音在黑夜中无处找寻。
晚餐是在“床”上进行的,就在老人家睡觉的地方,直接架了张桌子。有点像东北的炕,但没有取暖功能,我们盘腿坐下。奶奶一边煮奶茶,一边煨热了打包上来的餐盒。爷爷用小刀,把半边馕切成三角块,递给我们。馕格外的硬,我看到陈郡和阿漆面露难色,但一声不吭地,顺着奶茶往下咽。
屋内非常简朴,面积不到20坪,一个炕占据了五分之四的空间。被子和杂物整齐的叠在床头一侧,最上层,摆有一个老式的立体电视机。里面播放着当地语言的电视剧,画面模糊,声音嗡嗡有些卡顿。剩下五分之一的空间,被一个取暖做饭的灶台占满。一面镜子巴掌不到,不得不挂在墙上。因为语言不通,除了感谢,我们和老人家无法做太多沟通。
现代性的碎片
屋内有些闷,饭后我们到室外透气。月色透亮,照亮了木屋边一座耸起的高山。山外,无边的寂静。
今晚我们与外界完全断联了。不知时间如何打发,我们开始讲些没营养的笑话和荤段子,氛围轻松起来,话题也延展到彼此的情感和成长经历。
不久前,陈郡被相恋两年多的女友分手,情绪还未愈合。一路上,他总兴奋的说起前女友,脸上洋溢着幸福,我和阿漆连连赞叹着如此真爱。他却不提两人关系是如何结束。那时我想,或许他工作中呈现的焦虑与忙碌,更多是爱而不得与不甘的投射。
阿漆年过三十,作为未婚女性,在追求独立和自我疑惑中游走。聊起日常生活,她显得很顺遂。工作她应对自如,闲暇时间享受骑车与徒步,与父母也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但见面不久,她就曾问我,“你爸妈不会催婚吗”。
每个人都有无法喘息的时刻。
聊着聊着,不知何时,天空中横跨了一条斑斓夺目的银河,将天地包裹起来。我们仨抬起头,看着天空,沉默不语,像是好不容易,跃出水面呼吸的鱼儿。人类,总是渴望彼此连接的,袒露脆弱,交换信任,似乎在旅途中更易做到。
三天的旅程结束,我们在霍尔果斯分别。我回到借住的当地人家,阿漆直接南下喀什,陈郡则早早结束了旅途,回去上班。
我在伊宁休整几天,决定南下去库车。我发了第二个搭子帖,想找顺路的人。这次匹配速度更快了,发帖第二天,就聚齐了五个人。在六星街碰面半小时后,我们四个人开着车上路了,而车主留在了伊宁。我好奇,他为何如此放心把车交给我们。但当晚要赶到那拉提草原,时间紧张,还没问出口就道别了。
两个女生不会开车,我和男生坐在前排,轮流驾驶。这次的搭子性格很活跃,我们聊彼此旅途的趣闻,遇见的人,把买的切糕,分享给山上冒雪作业的工人。如同前一段搭子之旅,嬉笑怒骂间,一种熟悉和亲密也建立起来。
一天晚上,我们跟着客栈老板,驱车到十几公里外的水库抓螃蟹。根据他的经验,当下正是螃蟹上岸的时节。晚上十点,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溯溪而上,预想很快能有所获。
五分钟,什么都没看到。十五分钟,出现了些小鱼。五十分钟过去,离停车点越来越远,连螃蟹的影子都没看到。那晚,我们在远离市区,一片漆黑的野外,走了两个多小时。返程走错路,又绕了大半截。一路上,老板给我们讲着自己在新疆打拼故事,指着昏暗之中的植被,饶有兴致地给我们介绍。虽然一无所获,我们仍然很开心。
到库车那天,已是夜晚。我们四个饥肠辘辘,找到热斯坦街上一户烤串店坐下。景区花车从我们眼前经过,满座的游客眼神里都是快乐,美食熏香窜满整条街。当下的我,充满了不真实感,像是活在一个泡泡里。“旅途中的快乐能持久吗”,我有些疑惑。
我转过头,好奇地问搭子们“你们觉得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成为这样的朋友吗?”
“不会”,“很难”,大家不带犹豫地回答。
此时,我想起齐美尔在《现代性的碎片》一书中的话:旅途中的相识,通常发展出一种没有真正内在理由的亲密和坦诚。其中,有三个因素在起作用:非常规状态,瞬间印象和邂逅产生的心意相通感,以及对接踵而至的必然分手的共识。而这种萍水相逢,常常导致非常显著的依赖和无限的顺从。
这之后,我便回到了独自一人的旅行。路上也遇到同路的人,我开始用平常心去面对每一段相遇。发的搭子贴,一直有人陆续留言、私信,我都没有再回复。结束旅途,登上返程飞机前,我准备把帖子统一删除。当时,阅读和留言量最多的帖子,平台已自动弹出“旅游出行,安全第一”的提示。
我和阿漆、陈郡的仨人群,各自回到现实生活后,慢慢也沉寂了。写下这篇文章前,我发消息给当时借车的车主,想问问当初他的决定,“我们才认识几个小时,你怎么放心把车交给我们的?”
“那天我看到维吾尔族阿姨与你告别,她的眼泪就是对你最好的担保”,他文字回复到。这个回答让我有些意外。那天,我从伊宁借住的人家离开,车主帮忙去接我的行李。家里的妈妈与我紧紧拥抱着道别,满眼泪花。没想到这一幕,意外成了我的信用背书。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L,编辑:黄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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