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不养的韩国父母，拿不到子女一分钱

韩国国会终于出手了，那些生而不养的父母将被剥夺继承权。

8月28日，韩国国会以284票赞成、0票反对、2票弃权的绝对优势通过《民法修正案》（又称《具荷拉法》）。该法案旨在限制那些未履行抚养义务的父母继承子女遗产的权利，它将于2026年1月起生效，并适用于2024年4月25日以后开始的继承案件。

该法案出台的背景是，2019年韩国人气女团成员具荷拉自杀后，早已抛弃她的生母突然出现，要求继承一半财产。具荷拉的哥哥具浩仁（音）为此要求国会修法，阻止那些生而不养的家长继承下一代的遗产。

具浩仁对此感到非常激动。他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法案通过的消息，还配文：“《具荷拉法》通过万岁！”具浩仁还说，早应实施的法律，如今却花了六年时间。“我真诚地感谢所有给予支持的人。”

一直致力于推动《具荷拉法》的韩国国会行政安全委员会委员长、国会议员徐英教（Seo Youngkyo）亦表示，“我之所以能够坚持到最后，是因为有很多人的同情和支持。”

《具荷拉法》的出台为何如此不易？在韩国这个高度重视血亲的社会，通过立法剥夺亲生父母继承权的行为，将带来何种影响？

法案通过充满曲折

韩国社会高度关注《具荷拉法》，不少民众认为这将对继承权的合法性及家庭伦理产生深远影响。韩国妇女保护协会表示，《具荷拉法》的颁布反映了韩国改善继承制度和改变社会观念的必要性。韩国社会高度关注《具荷拉法》，不少民众认为这将对继承权的合法性及家庭伦理产生深远影响。韩国妇女保护协会表示，《具荷拉法》的颁布反映了韩国改善继承制度和改变社会观念的必要性。

在高度重视血亲关系的韩国，父母过去即使未尽到抚养责任，甚至虐待孩子，法律也很难阻止他们继承子女的遗产。而放眼全球，美国、奥地利、瑞士等国家早有法律规定父母如果生而不养，将无权继承儿女的遗产。

“《具荷拉法》强调了父母对孩子的抚养义务，可以说它让韩国社会重新定义和认识‘父母的资格’。”韩国某主流大报记者韩新（化名）向《凤凰周刊》评价说，“该法案将使韩国社会更关注未成年人的成长环境。”

在韩新看来，尽管韩国也有“血浓于水”的说法，但时代变迁所带来的意识转变促使了《具荷拉法》的出台。“该法案并没有割裂亲情，真正割裂亲情的是利益。”

徐英教亦称，民众支持《具荷拉法》的目的很简单。“如果你有孩子，你就必须履行抚养孩子的义务，否则不配拥有继承权。”

《具荷拉法》的核心内容是，限制未尽抚养义务、对被继承人实施虐待或犯下其他重大罪行的法定继承人的继承权。当继承人违反这些行为，家庭法院可依据其他继承人或被继承人的遗嘱剥夺其继承权。

在同样强调血亲观念的中国，《具荷拉法》引发网民热议。事实上，2020年开始实施的中国《民法典》已明确规定：继承人遗弃被继承人，或者虐待被继承人情节严重的，将丧失继承权。不过，由于中国缺乏类似具荷拉这样的标志性案件，所以不太为公众熟知。

如同具荷拉的人生一样，《具荷拉法》的出台充满曲折。

2019年11月，具荷拉自杀后，留下约3000万元人民币的遗产。按照当时法律，由于具荷拉没有配偶和儿女，亦没有留下遗嘱，她的父母将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来平分这笔遗产。出于对女儿之死的愧疚，具荷拉父亲放弃了对女儿的遗产继承权，将其转赠给儿子具浩仁。然而，已同具荷拉断联长达20年的母亲宋某此时突然出现，主张拿走女儿的另一半遗产。在具浩仁看来，宋某不配得到妹妹的遗产，因为除了血缘，狠心抛弃儿女的宋某早就不是他们的家人了。

为了阻止宋某“不劳而获”，2020年3月，具浩仁就继承具荷拉遗产问题向光州家庭法院提起诉讼。同时，具浩仁还向国会提出制定《具荷拉法》（民法第1004条修正案，取消继承资格）的请愿书，要求剥夺那些严重忽视抚养的直系长辈的继承权。

为此，具浩仁收集了至少10万份相关立法请求的联署同意书，并将其提交给国会。他直言，“60年前修订的继承法应该要修改了，因为它已经不适合现代社会了。”

尽管具浩仁做出很大努力，但在2020年12月的司法判决中，法院仍将具荷拉的四成遗产分给了宋某，其余六成归具荷拉的父亲。具浩仁的代理律师卢仲彦对此表示，即使法院考虑到宋某的问题，没将一半遗产判给她，但要想完全阻止宋某继承遗产，除非通过《具荷拉法》。卢仲彦说，“我们将竭尽全力推动法案的通过，并希望能得到社会的关注与支持。”

对于《具荷拉法》，韩国社会整体持支持态度。韩国刑事司法政策研究院2022年出炉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90.1%的人同意“违反义务的父母不应被赋予继承权”，其中61.7%的人表达了强烈同意。多名韩国人士告诉《凤凰周刊》，他们非常支持《具荷拉法》。韩国网站上的评价也都是“真是万幸啊”“老天祝福的法”等。

如今法案能够通过，少不了国会议员徐英教的努力。自具荷拉去世后，徐英教一直在国会推动《具荷拉法》的制定，六年间历经三届国会。在21届和22届国会上，《具荷拉法》成为徐英教提出的“第1号法案”。虽然法案获得很多民众的支持，但由于不少法官以及议员的阻挠，该法案长期被搁置，直到今年5月，随着22届国会开幕，才迎来了真正的转机。

为了争取早日让法案获得通过，徐英教多次举行新闻发布会，替具荷拉哥哥发声。她还积极同法务部和国家法院管理局进行协商。徐英教说，“我们与政府、执政党、学者们进行了数年的讨论和沟通，以确保《具荷拉法》的目的不会褪色。”

在韩新看来，《具荷拉法》之所以在韩国国会拖了四年多，主要因为朝野双方这几年的斗争较为激烈，以及法案本身具有法律上的争议。“其争议主要围绕丧失继承资格的方式，一方主张‘继承人自动失去继承资格’，一方主张‘由法院宣告丧失继承权’。”韩新说。

不过，韩新认为《具荷拉法》仍不够完善。“法案中没有明确提出丧失继承权的具体条件，这是需要社会共同讨论的部分。”韩新告诉《凤凰周刊》，“目前需要通过过去一些实际案例来判定哪些属于严重违反抚养义务等。”

继承权争议事件频发

围绕继承权的争议，广泛存在于韩国社会。

早在2010年，“天安舰事件”中遇难的韩国士兵申善俊（音），他的生母虽然与其断联27年，却从政府那里领取了1亿韩元的军人死亡补偿金和5000万韩元的军人保险金。此举当时引发巨大争议，韩国国会为此提出了一项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的法案，但遭到政府部门的忽视。

四年后，类似争议又发生在“世越号”沉船事件以及庆州莫纳度假村体育馆倒塌事件中。

令人愤怒的还有2019年，32岁的消防员姜韩烈 (音) 因公患病自杀后，政府向其家人发放了遗属抚恤金等费用。然而，这笔钱遭到姜韩烈那未尽抚养义务的生母前来索要。按照法律，她将获得一半的赔偿金，即8000万韩元，以及每月91万韩元的遗属抚恤金。姜韩烈的姐姐姜华贤（音）对此抨击说，“30年未尽抚养义务的人出现并要求赔偿，这正常吗？”她还表示，“我无法忽视生母的无耻，所以要对她提起子女抚养费诉讼。”

好在，2021年6月“拯救公职人员法”（公职人员年金法和公职人员事故赔偿法）生效后，姜韩烈生母所能获得的遗产大幅减少。但姜华贤依旧不满，认为生母一分钱都不配得到，只有他们的养母才配拿到这笔钱。因此，姜华贤就这一问题将生母起诉到法院。

2021年，韩国水手金正安（音）失踪事件也体现出修改继承法的必要性。金正安为遗腹子，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生母在他两岁时，抛下他们兄妹三人离家出走。金正安兄妹三人由他们的祖母和姑姑抚养长大。但当金正安失踪后，长达54年未出现的生母却回来了，称自己是金正安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由于金正安无子无女，也无婚配，按照当时的法律，生母确实是首位继承人。金正安的姐姐金仁善（音）对于生母的突然出现大为恼火。母女两人还为此打起了官司。金仁善指责生母不配拿到弟弟的遗产，因为她已经消失54年，未尽到抚养子女的责任。

在这一官司中，金仁善以败诉告终。2023年8月，金正安生母获得总计3亿韩元的赔偿金及和解金。另外，金正安的房产和一亿韩元现金也被生母收入囊中。上诉法庭建议，将金正安遗产当中的一亿韩元分给金仁善，却遭到生母的拒绝。

面对这一结果，金仁善大骂母亲“不要脸”，还指责韩国政府没能尽快推出《具荷拉法》。尽管无法改变自己官司的结局，金仁善依然四处奔走，向民众宣传实施《具荷拉法》的必要性。打官司的诉讼费用，使金仁善欠下数千万韩元，她不希望以后有人步她的后尘。

《具荷拉法》通过后，韩国女律师协会评价说，“防止未履行子女抚养义务的父母从子女死亡所产生的遗产中获得经济利益，不仅符合公众的情感，也保护了受益人处置财产的权利，促进了共同继承人之间的公平。”

韩新则提到，“《具荷拉法》属于典型的受害者无法要求立的法，因为死者不能说话，只能依靠社会来讨回公道。”

具荷拉事件引发反思

除了继承权问题，具荷拉之死也引发韩国民众对个人隐私、网络霸凌、性犯罪等法律漏洞方面的深思。

具荷拉自杀后不久，一份有超过27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被提交到韩国总统府，要求政府修改法律，加大对未经同意拍摄性爱视频、转发性爱视频等行为的惩罚力度。

2018年9月，具荷拉前男友崔钟范（音）向警局报案，称自己遭到具荷拉的殴打，引发社会高度关注。不过，具荷拉解释说，双方因打架，互有伤害。具荷拉还对外展示了自己的验伤报告，称崔钟范把她打到子宫出血。

随后，具荷拉将崔钟范起诉到法院，指控他威胁发布未经她同意拍摄的性爱视频。考虑到公众形象，具荷拉的律师曾建议具荷拉对此事保持沉默，但她依旧坚持提起诉讼。

2019年8月的一审判决中，因威胁传播性爱视频、伤害、毁坏财产等罪名，崔钟范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6个月，缓刑3年。不过，崔钟范未经许可拍摄性爱视频的指控被判无罪，因为法院认定性爱视频是具荷拉本人拍摄的。

三个月后的11月24日，具荷拉因不堪重压而选择自杀。在此之前，她早在当年5月有过一次未遂自杀，所幸被抢救回来。事后，她对外表示，“我很抱歉引起了担忧和骚动……我一直因一些相互重叠的问题而痛苦不堪。”

对于具荷拉的自杀，粉丝认为法庭的判决结果进一步压垮了她。韩国进步派正义党议员李正美（音）在社交媒体发文称，具荷拉的死表明需要做出改变，因为国家“不能忽视非法拍摄和传播视频的行为”。李正美称，对崔钟范的判决表明，当前的标准并不注重受害者是否同意，而是注重受害者的“抵抗”程度。

早在2018年9月，李正美就曾提出一项法案，旨在修改韩国刑法对强奸的定义。韩国作家兼妇女权利活动家尹丹宇亦评价说，“（韩国）现行司法制度向女性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它永远无法保护她们。”

关于韩国包括非法拍摄和传播在内的性犯罪，英国广播公司（BBC）2019年引用韩国官方数据称，“2013年以来，只有5人被判处最高法定的5年有期徒刑，尽管目前此类案件的刑期有所增加，但67%的人依然获得缓刑释放，只有7.2%的人真正服刑。”

网络霸凌也被认为是压垮具荷拉的主要因素之一。她的死曾引发总统府网站上的另一项请愿，即呼吁政府对网络霸凌进行更严厉的惩罚。当时不到一天就收集了超过两万个请愿签名。请愿书写道：“不久前，我们因仇恨言论失去了亲人（具荷拉），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请保护人们免受像病毒一样传播的仇恨言论和批评。”

尽管具荷拉是受害者，但在社交媒体上，她仍遭到铺天盖地的羞辱，人们对她的性格以及私生活指指点点。具荷拉的经纪公司也拒绝与她续约。对此，具荷拉回应道，“我从小在职业生涯中就被无数的恶意评论和情感痛苦所伤害。”

就在具荷拉自杀前一个月，她的好友、韩国女星雪莉也因承受不了网络霸凌，选择自杀。此后，韩国国会发起《反恶意留言法》的立法提案，希望通过法律手段阻止类似悲剧重演。

今年5月，逝世4年的具荷拉再次成为新闻热门话题，这是因为BBC曝光了Burning Sun事件之所以能够破案，具荷拉是关键。

Burning Sun是2019年被揭发的韩国娱乐圈性犯罪丑闻。起初是一起在夜店的暴力事件，接连揭发了郑俊英对话群组、朴有天涉嫌吸毒、记者聊天室共享非法信息等丑闻，因为事件牵连太多名人、政府官员和警察，Burning Sun也成为韩国娱乐圈中涉案程度最大的一个案件。

BBC对当时报道Burning Sun事件的记者姜京允进行了采访，据她透露，是具荷拉主动致电为其调查提供协助，并揭发了韩国乐队FTISLAND前队长崔钟训手机里的非法影片，更说服崔钟训指认某警察总长的身份，成为案件最关键的证据。

只可惜，如此勇敢且善良的具荷拉，却依然顶不住悠悠之口。韩国演艺圈有不少明星轻生的例子，但直到雪莉和具荷拉出事，大家才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少娱乐公司也开始更加重视艺人的心理健康。

虽然具荷拉事件凸显出韩国法律的不足，但在韩新看来，立法需要谨慎，不能通过立法手段将所有事情“一刀切”，这会导致部分政客利用社会情绪来赢得人气的恶循环。

“新法律在出台前如果不经过足够的讨论，有可能成为一种法律漏洞或陷阱。”韩新向《凤凰周刊》指出，“遇到事情，我们应该先通过媒体等手段进行审视、讨论一个正确的方向，共同抵制不良现象。除了法律，道德价值观也在支撑着社会。”

（实习生夏霈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WEEKLY国际，作者：一墨，编辑：漆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