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正在成为中国企业欧洲桥头堡

在距离波兰首都华沙45公里左右的济拉多夫小镇（Zyrardow），占地面积超过10万平方米的TCL波兰工厂正在迎来疫情后最旺盛的生产周期：2024年上半年，TCL品牌电视在欧洲市场出货量同比增加40.1%。TCL茂佳科技海外制造中心总经理陈传伦告诉虎嗅，8月以来波兰工厂的产能达到年度新高，这一波订单高峰有望持续到12月圣诞消费周期。“预计波兰工厂2024年的电视机产量超过400万台，这将是工厂创立以来新峰值。”

TCL波兰工厂是整个欧洲产能最大的电视机整机生产厂之一。从TCL成都工厂、TCL惠州工厂制作出的电视机零部件，会通过中欧班列或海运，运往波兰工厂。这些零部件在抵达波兰工厂后，会在3天内完成组装、测试并成为电视机成品，然后销往欧洲各国。

TCL位于波兰济拉多夫小镇的工厂

波兰工厂带给TCL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按照欧盟法律，如果是进口整机，税率为14%，而以零部件进口+欧盟本地组装的模式税率仅为2%。在TCL的全球版图之中，波兰工厂就像欧洲市场的桥头堡一般，成为TCL开拓欧洲的前哨基地。

值得注意的是，波兰人用工成本相比法德要低得多。根据波兰最新的“最低工资标准”，一个波兰工人的最低月薪约为4300波兰兹罗提，折合人民币为7690元。作为比较德国最低月薪约为2080欧元（折合人民币约为1.6万元）。而且波兰允许生产型企业，以“外包用工”形式雇佣来自乌克兰、中东等地的移民工人，这进一步降低了用工成本。

“在波兰建厂不仅可以让中国企业的关税大幅度降低，波兰本身的人工成本红利，也让中国企业获得更好的利润空间。”一位熟悉波兰经济的人士告诉虎嗅。

同样看到波兰价值的，不只是TCL。

虎嗅获悉，在波兰建厂的中国品牌正在与日俱增，截至目前冠捷（主营显示器与电视机整机）、长飞光纤（主营光纤、光缆）、鸿博清洁（主营LED产品）、广西柳工（主营机械制造）、同方威视（主营安检设备）等制造型公司纷纷在波兰建厂。

“相比于德国，波兰的人工成本更低，相比于捷克、匈牙利等国家波兰人又相对容易管理。”一位熟悉波兰当地用工市场的人士告诉虎嗅，欧盟体系内最大的经济体是德国，而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以及波兰等国家，本质上都是“环德国经济带”的一部分。在这几个经济体中，波兰的人口（3668万人）、经济总量（2023年GDP为8112.29亿美元）都是最大的。“对中国企业而言，这里有更低的用工成本、更稳定的社会环境，比较适合中国企业。”

波兰政府对中国品牌的渴望，也加速了中国公司“登陆波兰”。上述熟悉波兰情况的人士告诉虎嗅，在目睹匈牙利成功吸引比亚迪、宁德时代等中国巨头后，波兰政府压力很大。“匈牙利和波兰，在经济上有一些竞合关系，同样作为环德国经济带国家，他们早期都扮演着德国产业链的下游代工方，眼下他们都渴望通过转型升级，在欧盟经济体内扮演更重要角色。”

在这场波兰热中，中国品牌到底该如何挖掘波兰的潜力？波兰又有哪些潜在的挑战？TCL在波兰超过20年的耕耘，可以给中国品牌提供一些借鉴。

TCL的波兰经验，给中国品牌的启发

TCL创始人、董事长李东生，差一点卖掉了波兰工厂。

那是2007年春天的事情。在2004收购欧洲老牌公司汤姆逊后，汤姆逊在波兰的这家工厂成为了“嫁妆”之一。在中国团队接受两年多后，这家工厂并没有立刻发挥出“桥头堡”作用，甚至让李东生考虑干脆卖掉。

当时，冠捷与TCL沟通，试图买下这家工厂。李东生一开始已经同意了，但在最终签字仪式前一天，他放弃出售波兰工厂。他觉得对于要走全球化道路的TCL而言，必须要在欧洲有自己的工厂。

陈传伦是TCL波兰工厂的第三任厂长。他告诉虎嗅，当时TCL从汤姆逊手中收购工厂后，还一同接收了几百位波兰员工。当他成为厂长后，他很快发现波兰员工的工作风格与TCL推崇的精益制造要求之间，存在一定的“不适配”。

“比如，沟通上的一些障碍以及对产品质量标准的不同理解。还有可能会找一些借口，推诿工作比如说从总部送来的零部件有一两个不达标，所以整个批次都生产不了了。”陈传伦接手后，摆在他眼前的挑战，主要是本土化融合上的难题。于是，他先从人员的价值观文化上，开始做工作。

在TCL波兰工厂一角，TCL的企业文化也被引入到这里，图片来源：虎嗅拍摄

陈传伦逐步开始把TCL的企业文化引入、渗透到波兰工厂。比如，让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操作上，波兰工厂会逐渐开始通过“项目制”去解决某个关键目标；目标之下，是通过精细化的协作制度去落实，如围绕生产效率进行变革的项目小组、降低损耗的项目小组等。 引入TCL激励机制过程中，波兰工厂也和总部一样，进行优秀员工的评选，并把优秀员工迎接到总部参观。这些参访过总部的优秀员工，往往回到波兰后，会很真切地给同事描述TCL总部的见闻。这种内部的分享，会让更多波兰员工拥抱TCL的组织文化，产生归属感，开始向往成为优秀员工，能去总部看一看。 但在此过程中，也会有一些波兰本土的伙伴，依然无法实现很好的融合。陈传伦不得已对既有的波兰团队进行了约20%左右的优化。

另一方面，波兰工厂也通过厂房升级、数字化升级去改善人效。在收购工厂后不久，TCL就在厂房旁边新建了库房，在汤姆逊时代，这个工厂需要去较远的地方租赁一个第三方库房，这降低了整个生产链路的效率。在完成库房建造后，TCL开始引入自动化设备和数字化体系。

在今天TCL波兰工厂中，总共有11条生产线。其中有8条标准流水生产线，这些生产线可以完成大部分电视机从零件到整机、测试的完整环节；另有3条单元型生产线，这些生产线主要生产超大电视，单一员工会负责完成一台电视的整个生产环节。

针对欧洲大尺寸电视机需求，TCL在波兰工厂有3条“单元型生产线”，图片来源：虎嗅拍摄

为了提高效率，波兰工厂引入了多款无人生产设备，比如缠膜机和自动堆机。而员工的生产环节，也纳入了数字化体系，在TCL总部之中，波兰工厂的每一台新生产电视机都会有即时的数据变化，整个工厂的“原材料订货”、库存管理、生产排期都通过数字化体系和总部“一盘棋”。

2020年以来，波兰工厂开始引入更多来自乌克兰、中东的员工。一方面是因为波兰本地人更愿意去英国、德国等地务工，波兰工厂招聘本土员工的难度开始变大；另一方面是因为来自乌克兰、中东的员工往往以“外包”模式投入生产。

“电视机生产有季节性波动，进入旺季生产线可能全马力开工一天三班，那么就需要临时增加大量员工；而在淡季，可能一天不需要这么高的产量，那么就需要调整用工量。”在波兰有很多专门提供“外包”服务的公司，这些公司会积攒大量工人。

虎嗅获悉，TCL在波兰工厂中，总共只有5个中国人；其余有200余个全职的波兰籍员工；以及600余个外包员工。在生产线上，外包员工穿着蓝色的制服，全职员工一般是黑色制服。

在TCL工厂内，来自波兰、乌克兰、土耳其等地的员工，正在完成订单，图片来源：虎嗅拍摄

TCL的波兰经验之一是，尽量重用本地人才。在波兰工厂内，5个中国人主要承担财务、质检等关键岗位工作。200余个波兰籍员工，大多在这个工厂工作超过15年，承担最核心、最需要技术能力的生产工作。而其余外包员工，则承担一些相对低门槛可以快速上手的工作。

如今的波兰工厂厂长，原本是汤姆逊时代的工程师。在TCL收购工厂后，他逐渐被中方团队看重并提拔：这位工程师，面对一些中方与波兰方的团队融合问题，能够起着很好的桥梁作用。通过长期的协作来看，他很认同双方共同的工作目标，契合于组织的长期发展。

“这二十多年来有三件事情对波兰工厂非常重要：首先是对本土员工特点差异的接纳、对本土化文化的尊重，才有因地制宜地将国内工厂的管理标准逐步引入到波兰工厂，而非100%移植，但制度一旦引入，就要落实管理；其次，有了制度之后，要展现企业文化的关怀一面，想办法把外籍员工调动、激励、激活起来，把他们融入到公司整体之中，让波兰的伙伴们自然而然地拥有归属感与认同感；最后，我们采取的就是项目管理模式，让他们加入一个个的项目之中，做Teamwork来实现精益、高效地生产制造。”陈传伦说。

波兰虽好，但并不完美

一位TCL波兰工厂的相关人士告诉虎嗅，2023年以来工厂最大的挑战是“运输”。

“波兰工厂的来料一般有两个途径，其一是中欧班列，但挑战是火车上的货柜非常稀缺，经常需要抢柜子；另一种方式是海运，原本是通过红海运输，但由于红海的复杂性，如今会改为绕道好望角，这意味着运输时间需要延长约10天。”

这是所有在波兰建厂的中国企业都正在遇到的挑战，随着国际局势不稳定因素变多，给运输带来的不确定性也在被放大。

另一个挑战是人。

在波兰，有很多和国内不一样的劳务政策。一个最明显的差异是，用工单位很难给单一员工直接涨薪。按照波兰的法律，如果你需要给一个人加薪，那么与他相同部门、职位的员工也要享受到一样的待遇，否则可能陷入“歧视”。这意味着，当工厂发现了优秀员工后，很难像国内一样通过公开表彰、加薪或给予奖金的模式激励其他员工。

另一层挑战是，随着德国、英国被中东移民深度影响，这些国家的生产型岗位正在向中欧、东欧国家人才进一步开放。这加大了波兰本土人前往德国、英国等地务工的概率，以至于波兰本土工厂也正在遇到“找不到本地人、找不到年轻人”的难题。

取而代之的是乌克兰、中东移民，而这些人往往需要用工企业进行更长的岗前培训，并用更严格的日常管理模式去严控效率。

“波兰本国人的失业率多年来低于3%，是欧盟里失业率最低的国家之一。这意味着波兰本地人不缺工作，所以很多波兰年轻人也不愿意到工厂上班。”一位熟悉波兰当地情况的人告诉虎嗅，波兰整体的幸福指数较高，大部分波兰人并不愿意去找一个很辛苦的工作，“正常情况下午四点左右，波兰人已经下班了。”对很多中国企业而言，这也意味着你很难在波兰打造出像机器一般严丝合缝的“效率工厂”。

值得注意的是，波兰本身的消费力有限，也就是说对于大部分中国品牌而言，登陆波兰后最终还是需要去法、德、意、西等国“消化”商品。

有餐饮公司负责欧洲事务的人士告诉虎嗅，大部分餐饮品牌在考察欧洲市场时，都会避开波兰等国家，一方面是因为波兰人本身的饮食习惯和中国餐饮品牌的风格差异很大，另一方面是波兰真正的消费动力是家庭消费，围绕家庭出行、家庭购房买车、家庭子女培养等相关消费占比更高。“波兰人比较推崇的职业是公务员、老师，他们本土的餐饮行业普遍主打性价比，波兰人用于吃喝的消费很低。”但该人士认为，对于潮玩、消费电子、游戏等领域的中国品牌而言，波兰可能是一个潜在的机会市场。“波兰人不太储蓄，有及时行乐的精神。波兰年轻人对于玩具、游戏这些的消费意愿很强，但对中国企业的挑战是，波兰本土游戏等行业很强悍。”

眼下，对中国企业而言，波兰正对中国公司持拥抱态度，这个中欧国家正迫切希望中国人去波兰投资、建厂。但随着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波兰能否真正让中国企业打通欧洲“任督二脉”尚需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