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京英语导游的20年​
2024-09-10 10:56

一个北京英语导游的20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南京大学“深度报道”课程出品,作者:周圣康、黄凯,指导老师:白净,编辑:刘洋,题图来自:新潮(受访者提供,许丹凤用英文讲解长城)

文章摘要
许丹凤从理科生到北京英语导游的20年职业生涯。

• 🌟 许丹凤从计算机专业转为英语导游,坚守20年。

• 🚶‍♀️ 导游工作辛苦,每天步行十六公里,带团安排复杂。

• 🎓 她在疫情期间自学提升,成高级导游,分享知识。

当了20年导游,许丹凤自己也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带着外国游客来金山岭长城了。今年因为入境游客激增,她带外国游客来这里的次数格外多。


比起八达岭和慕田峪长城,金山岭长城台阶陡峭,有着“万里长城,金山独秀”的美誉,这里游人少,能给游客带来更好的体验。


许丹凤身后,长城在青山间蜿蜒。选好合适的背景,她让外国游客给自己录制视频。这群外国游客就是通过许丹凤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视频联系上她的。


面对镜头,她流利地用英语介绍她最爱的这一段长城。


“我也想干这个”


几乎没人会认为许丹凤会成为一名导游。


她是河北人,高中学的是理科,1998年考入一所计算机专科大学。怀着迈入新千年的焦虑,她在学校里想方设法抓住了“21世纪的新钥匙”:驾照、英语、计算机。学校安排的毕业实习是去大连的一家船舶厂,一位导游带着学生回顾大连的历史。


看着导游侃侃而谈、收放自如的样子,许丹凤心想:“我也想干这个。”一颗种子就此播下。


2001年,许丹凤来到北京,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没能让她满意。她本想去做计算机工程师,最后却去了中关村卖电脑软盘。自认为性格不适合做销售,不久后她选择辞职,并在颐和园附近一所民办学校找了一个闲职。


颐和园门口,导游带着游客们进进出出,常经过许丹凤就职的学校。看着举小旗、拿喇叭的导游,当导游的想法又被勾了出来。


但这次她要付诸行动。


当时国内导游竞争激烈,而她的英语向来不错,再加上一种想要更多外国人了解中国的使命感,许丹凤选择去当英语导游。


工作之余,她去专门的补习班学习导游从业的相关知识和英语,2005年拿到了外语导游证。拿到导游证之后的抉择更为艰难:是呆在学校的“象牙塔”里,还是过四处奔波、收入不定的生活?除了父亲,许丹凤的家人几乎都不支持她去做导游,但是她却较上了劲:“他们越不支持,我越愿意干。”


许丹凤给自己取了一个和名字谐音的英文名Danfer,开启了她的英语导游生涯。


2008年游客在司马台长城为许丹凤拍摄的照片


成为“许导”后


当上导游后,许丹凤才发现导游远远不止是领着游客时的威风与讲解景点时的神气,对体力的要求与旅途中的琐事也是导游必经的折磨。


在没有计步软件前,许丹凤只能靠路线的长度推算自己走了多少步。等到智能手机普及后,她才获得准确的数据:“每天正常大概是十六公里吧,顶峰的时候能走到二十多公里,大概四万步。”


刚入行时,她把这种长途步行当作是“健身”,但这种几乎没有间歇的“健身”透支了她的身体,现在稍微走得长一点膝盖就会疼。


游客与导游也会因为琐事产生摩擦。许丹凤曾带领一队美国大学生在中国游学,旅途中她将学生们的饮食住行安排得非常周全。但在西柏坡游学时,当地接待的导游将队伍分成了三个小队,人员分散导致最后没有拍上集体照。


一位美国学生因此责备当地导游。许丹凤一面安慰被责备的导游,一面当面指出那位学生的行为有些粗鲁。但这样她就变成新的“靶子”,学生转而指责她。面对迁怒,她选择在酒店大堂静坐,给整个行程按下了暂停键。在当事学生冷静下来与她沟通,认可她之前的工作并表达歉意后,她也重新为学生们服务。


“来者都是客,但我对你客气是一方面,但如果骨子里真的表现出来种族主义,我就要用我的方法‘teach you a lesson’。”冲突过后,许丹凤与美国学生们的关系反而更近了一步。最后拍集体照时,他们都让许丹凤站在照片中央。


讲解景点是导游的安身之本。在讲解时,外语导游最大的困难不是用外语讲解,而是思维上的转变。比如讲故宫,中文导游可能会给游客们聊聊宫闱秘事、帝王生活的奢华,或是讲解殿宇中的传统文化,外语导游则不然。


在许丹凤看来,外国游客并不都是“中国通”,他们也不都对中国历史文化感兴趣,“比起告诉他们这个宫殿展现了dignity,那个神兽能带来good luck,外国人更关心建造故宫要用多少工匠、花多少时间?工匠每个月拿多少钱?当时中国的GDP是多少?”外国游客相对而言更关注理性、直观的数据,而不是繁杂的修辞。


针对不同国家的游客,她还会通过数据将中外文化连接在一起。面对美国游客时,她会提乾隆与华盛顿是在同一年去世;而面对欧洲游客时,她则会说在同一比例尺下,地图上的凡尔赛宫是一个点,而故宫是一个指甲盖。


导游看上去像一个静止的职业,但也有变化,许丹凤开玩笑地形容:“十多年前我接待的游客可能是‘小王’‘小李’,现在可能就得叫‘王主任’‘李教授’,可我还是‘许导’。”


许丹凤14年前带的外国小孩,现在“壮得跟头牛一样”


2014年,她做了一件同行不能理解的事:考高级英语导游。高级英语导游不仅要全面深入地了解当地的游览内容,还得熟练掌握外语,甚至需要胜任一般场合的口译工作,考证所花费的精力与时间成本非常大。


第一次考证,临近考试时她被要求去带团,最后没有通过。她将资料借给同事,同事考过了,这让她坚信自己的备考方法是正确的。不出所料,第二次她顺利通过了。


许丹凤的高级导游证


当时市场并没有对高级导游展现出特定的偏好,许丹凤说:“同事们觉得中级导游完全能够满足挣钱的需求了。但是你不能因为没人需要,就不去提升自己。”


努力不会白费。在联合国官员访华时,明确需要持有高级导游证才能接待;随着越来越多的游客需要景点精讲,高级导游的需求也越来越大。许丹凤尝到了提升自我的甜头。


2019年,她带团前往南美洲。在旅途中,她乘船到南极,看见了冰川。这片白色大陆是她“怎么也去不够”的地方。但她也没想到回国之后,整个行业像冰山一样陷入停滞。


许丹凤在南极


“如果我不干,对这个行业是个损失”


2020年3月28日,我国暂停外国人入境许可。旅行社不允许也无法接待入境游客。尽管2021年旅游政策有所松动,但核酸检验与入境隔离政策劝退了大部分外国游客。


疫情让旅游业陷入停滞,但外语导游们的生活不能停下。


同行纷纷转行,大部分去了英语教育机构当老师。许丹凤早就想过换一条赛道,去当独立制片人,但她自由惯了,不愿意在人情世故中受束缚,在尝试后仍然坚守在导游的职业上。


她选择留下来,再等等。她说:“我留下来,真的是因为我生来就是做这个的。”


游客的鼓励与认可也是她留下的原因。许丹凤2019年接待过的一位游客在疫情期间来到中国,再次邀请她做导游。在故宫,这位游客担心许丹凤的工作前景,她很认真地对许丹凤说,“你在讲解时就像在‘发光’”,这种对国家历史文化的自豪感给外国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许丹凤笑着说:“她觉得如果我不干了,对这个行业是个损失。”


许丹凤与外国游客的合照


没有转行还有更现实的原因,许丹凤的父母需要她的照顾。导游的生活节奏快得让她顾不上父母,按下暂停键后,她明显感到父母已经老去:母亲患有抑郁症,父亲确诊阿兹海默症初期。她把父母接到北京,当上了“全职家政”,照顾父母的衣食起居。


在照顾父母之外,她花了大量时间去打磨与沉淀自己。她希望能够讲出更有内涵的内容,让游客更好地感受景点的特色。


在小区附近的星巴克里,她看完了一共六册的《哈佛中国史》,自学了天文、风水这些传统文化知识,读了《故宫博物院十年论文选》和《考古学入门》。这些积累让她日后面对来自国内外高校的游客时也从容不迫。


许丹凤和她的书架


她还创办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视频号和小红书,用于分享带团路线与讲解思路,公众号名称简单明了:北京高级英语导游,而创办自媒体的原因就在简介里,“Make an easy Beijing trip for you”。


趁着疫情管控期间旅游景点人少,许丹凤找上同事,带上录像设备,在北京大小景点里“踩线”,录制了大量旅游路线分享的视频,并将其发布在社交平台上。


“只有你喊我出来的时候,我才成为导游”


无法接游客时,许丹凤带父母游览过故宫。她的父母并不那么关心古老宫殿背后的故事,更享受女儿的陪伴,这让许丹凤的解说词没有用武之地。


2023年3月初,春节刚刚结束,许丹凤就在小红书上收到邀约,有人邀请她做一次故宫的讲解,这个“团”只有两个人——一个外国人和他的香港商务翻译。三月初的北京温差很大,许丹凤到的时候还有些冷。到了预定的时间,游客出现,她隔着老远就大声同他们打招呼。


许丹凤的讲解获得了游客的认可,她收到的报酬比原先约定的多。其实她不在意报酬多少,通过这两位游客再次获得导游的身份,对于她而言更重要。“只有你喊我出来的时候,我才成为导游。”许丹凤说。


今年,中国的144小时过境免签政策范围不断放宽,一批又一批的外国人来到中国旅游。根据国家移民管理局公布的数据,2024年上半年入境外国人1463.5万人次,同比增长152.7%。根据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的数据,2024年上半年北京接待的入境游客量达165.8万人次,同比增长245.6%。


马路旁、地铁上、景点里,能见到的外国人越来越多,外语导游行业也跟着火爆起来。带不完的团、水涨船高的价格,吸引着那些原本离开的外语导游重回这个行业。


但许丹凤却选择在这个时候推掉大部分的带团邀约,去做景区的精讲导游。精讲导游不需要带团安排行程,但要把景点讲解得足够深刻。


这是许丹凤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带团需要参观的景点多,安排交通工具麻烦,路上也容易堵车;而现在打卡式的旅游让游客很难用心参观,网红景点常常与实际相去甚远,最后会让游客们体验感变差;北京的知名景点常年爆满,更让外国游客感到惊讶,“我带老外去雍和宫的时候,他们都不能理解有那么多年轻人在烧香拜佛。”


旅游生态的变化,让她觉得当大团的全陪导游有些劳心劳神。她不愿让自己好几天都被“拴”在一件事上,更想花半天时间在单个景点里走走,与游客们做更有深度的交流。


在燥热的夏天静下来


入境旅游的火爆,吸引了不少新人进入这个行业。许丹凤很看好旅游业日后的发展,但她也希望看见愿意“沉下心”的新人。


中国的交通基础设施已经非常完善,高铁让人们在多个城市中穿梭成为了现实,旅游路线也因此充满可能性;中国在海外社交媒体上的形象更是吸引了不少国外年轻人来华旅游;加上现在功能强大的各种翻译软件和问答式人工智能,旅途也更轻松。


面对人工智能发展带来的挑战,许丹凤显得很包容,她身边就有人正在开发相关的软件。“不是所有人都要一个导游去讲解的,有些‘社恐’的人就是不想和别人打交道,AI就可以帮他们。”她说,“但外语导游也有比AI强的地方啊!”


导游可以根据游客的反应调整自己的讲解策略,用游客能接受的方式进行讲解;旅途中的交流与沟通也能为游客提供情绪上的支撑,“交流让旅程更有意义”;在一些重大场合,人工智能也无法取代高级导游,发挥礼节上的作用。


她担心的是现在恢复得太快了,让整个行业有些躁动。她说:“外语导游首先要沉得住心,积累一些知识,才能在讲解时发挥价值。”但新人们大多想着赚快钱。


外语导游的服务在她看来不是“一锤子买卖”,结束服务后游客与导游钱货两讫、相忘江湖。外语导游在旅途中的表现,会影响入境游客对中国的看法,导游的服务不佳,游客们也会对国家或城市留下不好的印象,外语导游实际上是国家或城市的一张名片。


她也想过自己培养新人,或许是年轻时透支了身体,她有些力不从心,或许是出于一种知音难觅、无人理解的无奈,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北京的导游每次带团需要在“全国导游之家”APP上登记,日期上有一面小旗子就代表当天带了团。许丹凤在五、六月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面小旗子,七月更是一面旗子都没有。外国游客往往会避开暑假来中国旅游,既是避暑,也是躲人。


她打算用这个暑假让自己重新在浮躁的行业里静一静。


疫情那三年,她坐在咖啡厅里“啃”完了那些大部头。但现在同样有大把的时间,却学不进去了,这让她感到有些不解。不过她打算松弛一点,不那么着急,或许再等等,她也能静下来。


“北京的夏天白天很长,到颐和园的昆明湖边上坐坐吧”,她说,“看看日落,非常的治愈。”


许丹凤与昆明湖边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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