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15

曾朴:中国译介和研究法国文学的先行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曾以约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中国和法国都拥有悠久的文明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独具特色和丰富多彩的两国文化吸引了两国人民去彼此了解,在文学、艺术、思想等诸多领域展开了广泛、深入、持久的交流。法国文学渊远流长、流派纷呈,是世界文学的一大瑰宝,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期开始,中国一众作家和学者就对法国文学情有独钟,曾朴即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


曾朴(1872—1935),字孟朴,又字小木、籀斋,号铭珊,笔名东亚病夫。出生于江苏常熟,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他中过举,从过政,经过商,也是集作家、翻译家、出版家三重身份的文学活动家。他不仅写出了“结构工巧,文采斐然”的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孽海花》,还直接从法文译介法国经典文学作品,传播法国文化,为中国读者构建了一个关于法国文学文化的想象空间,被誉为“中国新旧文学交替时代的一道大桥梁”和“中国新文坛的老先觉”。


从未出国留学的翻译家


1895年,曾朴在京师同文馆所设的“特班”学习法文八个月后,坚持继续自学法文。其子曾虚白在《曾孟朴先生年谱未定稿》里介绍说:“(曾朴)先生研究法文的苦功,真是少有人及得到的,在同文馆所学到的那一点点事实上只是启蒙的程度。他自学法文,初步工作是翻字典,把读本上的字,一字一字地翻出来,注上红字,死命地强记。写在书上记不牢,他用一块黑板挂在必入必经的地方,把要记的生字写在上面,闲着时就望着它记。生字渐渐记多了,然后读文法,研究造句。”


1898年后,曾朴在留法外交家陈季同的启蒙指导下开始深耕法国文学。随着法文水平的日益见长以及对法国文学的大量阅读,曾朴“发现了真正的法国文学光辉”,越来越感受和品味到法国文学的魅力,“因此发了文学狂”。他确信法国文学“是他灵魂所饥渴地期望着的食粮”,决心对法国文学进行系统介绍和翻译,把最优秀的作家和作品译介到中国来,从而“去隔膜,免误会”。他四处收集购买法国文史哲书刊,仅家藏法国文学书籍就有近2000种之多。据说有一次,他斥1000美元巨资盘下了整个私人图书馆的近千册藏书。


曾朴的翻译出版活动始于20世纪初,他还编纂法国文学史纲,创办书店杂志,组织法式沙龙,对法国文学文化有着强烈的爱好和向往。虽然曾朴一生从未出国留学,但对法国文学有着精深的研究,是清末民初少数精通法语的译者,也是近现代中国重要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和批评家。


1904年,曾朴与徐念慈、丁芝孙等在上海创办了小说林社和《小说林》杂志,出版和翻译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它山之石,用以攻玉。曾朴希望通过了解西方文学,进而“把我们文学上相传的习惯改革……务使我国小说界,范围日扩,思想日进,于翻译时代而进于著作时代,以与泰西诸大文豪,相角逐于世界”。《小说林》虽只出了12期,却成为清末四大小说杂志之一。包天笑、周作人等都曾在小说林社发表过有关法国大文豪雨果的译作和文章。


1927年,曾朴、曾虚白父子在上海创办“真美善书店”并出版《真美善》杂志,亦译亦介,致力于法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批评。真美善书店及其杂志在当时聚集了国内大量法国文学的同好,小说林社和真善美书店共出图书200余种,成为新文学运动之后译介法国文学的要地。


民国时期,曾朴曾寓居上海法租界的马斯南路(Route Massenet,即今天的思南路),与该路相交的其中一条就是莫里哀路(Route Molière,即今天的香山路)。曾朴说他之所以喜欢马斯南路就是因为周边地名能够给他一种“古怪美好的异域感。当黄昏漫步在莫里哀路上时,Tartuffe或Misanthrope那嘲讽的笑声就会传入我的耳朵”。真善美书店时期,高朋满座的曾朴家客厅上空始终氤氲着“法国式沙龙的空气”。


曾朴的翻译主张与实践


在曾朴看来,翻译是让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相接轨,以求得同步发展。他强调“翻译是创造的肥料”,要把外来文学看作是创造本民族文学的一个源头。翻译不仅仅是了解、介绍西方文学,更重要的是为了给本国文学的创作提供“源泉”,为“把世界已造成的作品,做培养我们创造的源泉”。


在翻译实践中曾朴喜好直译,但避长句,以保通顺;力求忠实原文,使译文尽量保留原作的形式和表达方式。早期的译者大多有意译和改写的倾向,而曾朴不仅保持原著的风貌,就连外国人名也采用音译保留其洋味。曾朴认为:“译者惧失原文本意,字里墨端,力求吻合,且欲略存欧西文学之精神。故凡书中引用之俗谣惯语,悉寸度秒钩,以意演绎,非万不得已,决不以我国类似之语代之。”


曾朴的大多数译作都附有对原作者生平、文学风格等内容的介绍,方便读者对原作的全面把握和深入理解。在曾朴看来,各国文学之间要相互借鉴,不能丧失自己的特性,要“发扬自己的国性,尊重自己的语言文学,在自己的语言文字里,改造中国国性的新文学”。因此,曾朴的译作多选用白话文,如早期借鉴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某些艺术手法翻译的《马哥王后佚史》(今译《玛尔戈王后》,1908年《小说林》第11-12期刊载),及大部分对雨果戏剧作品的译介。


在曾朴看来,白话文通俗易懂,而文言文也自有它庄重雅致的妙处,“可以保存原著人的作风,叫人认识外国文学的真面目,真精神”。因此,在翻译雨果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九十三年》(1912年在《时报》刊登连载,今译《九三年》)时,他就采用了文言文,以期更贴合这部作品的历史背景。曾朴这样评价这部巨著:“人说《九十三年》是记事文,我说《九十三年》是无韵诗……千言万语,其实只写得一句话曰:‘不失赤子之心’。”


法国文学译介的先行者


曾朴译介了雨果、莫里哀、泰奥菲尔·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比埃尔·路易(Pierre Louys)、乔治·顾岱林(Georges Courteline)、让·黎施潘(Jean Richepin)、爱弥尔·左拉、大仲马、居斯塔夫·福楼拜等十几位法国著名作家的作品。译作包括戏剧、小说、诗歌、散文等50余种,以及关于法国文学评论、作家传记17种。


据《曾朴所叙全目》,就法国小说而言,除了前面提到的《马哥王后佚史》和《九十三年》,曾朴还翻译了雨果的《笑的人》(今译《笑面人》),大仲马的《血婚哀史》《侠隐记》,左拉的《南丹与奈侬夫人》,福楼拜的《马笃法谷》,马塞尔·普雷沃的《别一个人》,列昂·勒穆彦(Léon Lemonnier)的《民众派小说》,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笑史》,夏尔·傅兰仪(CharlesFole)的《影之花》(与竞雄女史合译,是曾朴最早出版的翻译作品),比埃尔·路易的《阿弗洛狄德》(又译《肉与死》)。还有许多未能刊印的译作。


就法国戏剧而言,曾朴翻译了莫里哀的《夫人学堂》(今译《太太学堂》),顾岱林的《女性的交情》《戈雄特曼大》。


就法国诗歌而言,曾朴翻译了龙沙(Pierrede Ronsard)的《燕》,雨果的《我的恋书》《愤激》《童》;戈蒂耶的《鸦片烟管》《春之初笑》,让·黎施潘的《亲昵集》之《花月》《轮图》和《乞儿歌》,诺亚伊夫人(Madamelacomtessede Nouailles)的《月间》《儿童蔼洛斯》《青年》,比埃尔·路易的《碧莉娣牧歌》。


就法国文学批评而言,曾朴翻译了拉蒙·费尔南德斯(Ramon Fernandez)的《雷麦克〈西部前线平静无事〉的法国批评》,勒穆彦的《民众派小说》,栾奈·拉鲁(RenéLalou)的《法国今日的小说》《雷翁杜岱四部奇著的批评》。他还撰写了对法国文学的介绍和评论文章《法国语言的原始》《谈谈法国骑士文学》《论法兰西悲剧源流》《阿弗洛狄德(危娱丝)的考索》《李显宾乞儿歌的鸟瞰》《法国文豪乔治顾岱林诔颂》《诺亚依夫人》《穆利哀的女儿》《穆利哀的恋史》《高耐一的女儿》《巴尔萨克的婚姻史》《乔治桑的诉讼》《大仲马传》等,这些文章大多刊于《真善美》各期杂志。曾朴还有两本书未及付梓,一本是论述法兰西诗派渊源的《吹万庼文录》,另一本是关于法国文学的读书札记《蟹末掌录》。


全面系统译介雨果第一人


曾朴不是国内翻译大仲马的第一人,但他是第一个专门撰文介绍这位法国作家的中国译者。同样,他也不是国内最早翻译雨果的译者,雨果的作品早期多从日译本转译,始于鲁迅和苏曼殊在1903年先后翻译的小说《哀尘》和《惨世界》(今译《悲惨世界》),但曾朴是最早直接从法文翻译雨果作品的译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全面系统译介雨果的第一人非曾朴莫属。


雨果是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举世闻名的小说家、戏剧家和诗人。曾朴把雨果视为“海外知己”,他在雨果的作品里找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文学观念,在精神气质上产生了不谋而合的心灵共振。曾朴翻译的作品在中国掀起了“雨果热”,无疑给中国读者带来了思想上的冲击。曾朴共翻译了雨果作品19种,包括2部长篇小说,12部戏剧,2篇散文,3首诗歌。


曾朴最早向读者推介的是雨果的戏剧,这是他译介雨果作品的核心,包括了雨果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戏剧作品12种。1914年,曾朴最先翻译的剧本是《银瓶怨》(又译《项日乐》发表于《小说月报》第5卷)。1916年,有正书局出版了被中国现代文学家、剧作家、批评家、编译家阿英誉为“从清末到五四运动时期最足代表的翻译剧本”《枭欤》(又译《吕克兰斯鲍夏》)。真美善书店1927年9月出版了“君主民主两政体过渡时代之真形图”的《吕伯兰》、雨果浪漫主义戏剧的代表作《欧那尼》,真美善书店1928年11月出版了《钟楼怪人》(今译《巴黎圣母院》),另有未刊印的《克伦威尔》《玛丽韵妲洛姆》《嘻王》《玛丽丢陶》《弼格拉佛》《自由戏剧》《双生子》等作品。


曾朴还译有雨果的散文《歌那尼出幕的自述》、《恋书的发端》,以及《童》、《愤激》、《我的恋书》诗3首。皆刊于1930年7月《真善美》六卷三号。对于诗歌翻译,曾朴在《读张凤〈用各体诗译外国诗的实验〉》中提出了译诗的五个任务:(一)理解要确,(二)音节要合,(三)神韵要得,(四)体裁要称,(五)字眼要切,避免造成诗歌误译的文化、民俗、语言和心理的诸多因素。


1930年,为纪念雨果《(克伦威尔)序》发表100周年,曾朴创办的《真善美》杂志(6卷3号)特地推出一期《法国浪漫运动百年纪念号》,专题介绍并刊登了雨果肖像及其作品译文。


曾朴译介雨果的作品,既注重艺术性,也注重思想性。曾朴认为雨果的创作“从不空作,一部书有一部书的大主意,主意都是为着世界”。


在一段时期内,中国读者对大仲马、雨果等法国作家的接受,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曾朴的大力译介。曾朴对法国文学的了解远非一鳞半爪的浅尝辄止,而是深入研习法国乃至西方文学的源流体系。他将文学看作是冲破藩篱的动力,烛照时代的镜子,他希望借助法国和世界文学的助力来改革中国文学、创造新文学,让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接轨。曾朴自称是“时代消磨了色彩的老文人,还想蹒跚地攀登崭新的文坛”。他独特而敏锐的文化感悟力,深厚的比较文学视野,他作为翻译家和为中国文学现代化采撷他山之石的自觉的组织者,他为沟通中法文学交流所作的贡献和所取得的经验,使他无疑成为中国20世纪上半叶法国文学译介领域举足轻重的先行者之一:眼光独到,成果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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