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 (ID:neureality),作者:NR,编辑:EON
我们大多数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当从一个无比不可思议、匪夷所思或者动人心弦的梦中醒来时,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讲给他人。你或许也曾听过他人分享起他们的梦中奇遇记。作为一名睡眠科学家,我数年来一直在思索,这些对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它们又会如何帮助我们理解梦境的本质。
2016年,我开始和我的合作者——一位艺术家兼学者朱莉亚·洛克哈特(Julia Lockheart),一起主持梦境讨论活动。我会在观众面前和一位志愿者讨论一个令他/她印象深刻的梦,而洛克哈特会在我们对话时,基于这个梦创作一件艺术作品。
我特别记得2017年的一场活动:志愿者的梦用一种隐喻的方式描述了她女儿离开家给她造成的情绪冲击。她的梦如此沉痛,令所有在场的观众都为之动容。洛克哈特和我意识到,对梦境的讨论能够像对梦者自己的触动那样,打动其他倾听者,而有时对后者的影响程度甚至更深。此外,我们也意识到这或许揭示了心理学有史以来最大的谜团之一:为什么人会做梦?梦境和做梦是否存在某种功能是一个多年来饱受争议的话题。
一种观点认为,梦境只是一种副现象(epiphenomenon),是白日梦延续到睡眠中的一种无用的副产品。在神经生物学家欧文·弗拉纳甘(Owen Flanagan)的书《做梦的灵魂》(2000)中,他将梦境形容成装饰性的“拱肩”(spandrels),演化生物学家们用这个术语来表述生物体中那些似乎与生存或繁衍目的完全无关的特征。
另一方面,许多科学家们曾提出过各种梦的功能,但都基于一种观点,即梦的功能是通过神经活动在睡眠期间实现的,无论这些梦事后有没有被回忆起来。一些梦的功能的例子包括:我们在梦中模拟并练习克服各种威胁,梦在巩固记忆或调节情绪中发挥作用,或是梦通过生成画面来帮助我们应对现实生活中的恐怖记忆。然而,和这些理论对应的发现全部都是相关性的,以至于我们无法推断梦是否一定会对记忆或情绪“造成”任何影响。研究者们须等到他们能用实验方法改变梦境的时候,比如对梦境进行定向的刺激,才能得出这些因果效应的结论。
然而,研究表明,梦境在醒后被分享时会产生因果效应。相关研究的线索可以表明这些效应。例如,在一项研究中,经常分享梦境的情侣也报告了更高的亲密度。还有更有力的证据印证梦境分享的效应。
在一项实验研究中,研究人员将参与者随机分至三组:梦境分享组、日常分享组(描述当天发生的事)和对照组。在第一组和第二组中,参与者与伴侣分享梦境或日常活动,每次30分钟,每周三次,持续四周。研究发现,分享梦境比分享日常或对照组更能增进夫妻的婚姻亲密度。由情感咨询师塞尔玛·达菲(Thelma Duffey)领导的研究团队认为,分享梦境可能会提供一个自我觉察和自我表露的平台,从而增进人与人的关系。
洛克哈特和我受2017年那场触动人心的梦境分享活动的启发,决定在此研究的基础上展开对梦境分享与人际关系的研究。我们初步的调查发现,共情能力强的人会更倾向于分享自己的梦,也会更频繁地倾听别人的梦。接着,我们探究了分享梦境是否真的能够增强人对他人的共情(如果是,这个发现将会与先前的研究相一致,即文学小说可以增强人们的共情。文学小说同梦境一样,都是对社会经验的模拟)。我们招募了成对的参与者,他们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恋人。我们请求每组中的一个人在做梦后,尽快与另一个成员见面,并花15到30分钟一起讨论这个梦。通过比较分享前和分享后收集的问卷回答,我们发现梦境倾听者对梦境分享者的共情有所增强。在这项研究和随后的重复实验中,梦境分享者对倾听者的共情并没有增强,可能是因为梦境分享者谈论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梦与生活。促进他人更多地与你共情的好处显而易见。
在我们的《梦的科学与艺术》(2023)一书中,洛克哈特和我推测,在人类演化过程中,那些分享带有社交性、情感性和其他故事类性质的梦的人,可能会因为这些梦引发共情的功能而享有生存或繁殖优势。梦的最初形态可能起源于多个物种中,用于记忆巩固、威胁预演或其他功能,或者没有任何功能——不过是个“拱肩”。但随着人类复杂语言能力的发展——这种能力使梦境分享成为可能——演化过程或许已经开始影响梦境的内容。这种梦境的演化或许发生在一个与人类语言和叙事的演化相同的时间尺度上,它大约始于15万到20万年前,并强化了群体的凝聚力与合作。在更广泛的理论背景下,梦境分享行为是学者们所谓的“人类自我驯化”的一部分。这个有关人类社会演变的重要理论提出,我们像驯化狗、猫和马一样驯化了我们自己。该理论认为,社会群体中那些表现出较少攻击性、更多宽容、合作性和共情能力的人类具有演化上的优势。
基于以上所有,我们认为梦的功能在于梦在清醒时是如何被使用的——梦能够促进自我表露,从而惠及群体,即使有时个体可能会感到不适。因此,记忆并讲述梦对其演化出的功能至关重要。当然,分享故事、回忆,甚至是讨论自己最喜欢的电影,都可以促进自我表露和社会联结。但也许梦在这方面的社会效益尤其强大,因为梦通常包含来自清醒时候的高度情绪化的内容。
那么,然后呢?研究人员如何能够权衡对梦境功能的不同猜想呢?我们认为,一些被用来支持梦在睡眠时期发挥功能的研究数据,也可以用我们自己的梦境分享理论解释通。
让我们来了解下莫妮卡·伯格曼(Monica Bergman)与其同事在2020年的研究发现。这项研究收集并分析了20世纪70年代150名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波兰幸存者的632个梦境。这些梦是回顾性报告的,梦的内容包括二战战前、战时囚禁期间和战后。伯格曼的团队发现,与战争和其他威胁相关主题的梦在战后比在囚禁时期更加常见,而涉及家庭与自由主题的梦则是在囚禁时期比在战前或战后都更加常见。伯格曼的团队的结论是,这一发现与梦负责在睡眠中处理情绪和记忆的说法相一致。
然而,我们认为从梦境分享理论的角度也可以解释这一发现。从这个角度出发,分享一个人有关先前生活、价值和身份的梦境,可能有助于囚犯们在集中营的恐怖环境中促进社会联结和共情。类似地,在战后分享关于奥斯威辛的梦,也会促进人们因梦者的囚禁经历对其产生社会联结与共情。这么看,这些梦境可能有助于促进自我表露和群体联结,即使这也意味着会唤起梦者痛苦的回忆。(我们认为,最近有关人们梦境内容本质的跨文化研究,也可以用于支持类似的梦具有“后睡眠功能”的论点。)
公众和研究者都普遍认为梦在睡眠阶段时可能对我们,还有我们的大脑,起到某种作用。这是因为梦往往是复杂的,并且经常以充满创造力和隐喻性的方式反映我们的生活。但是,对于睡眠中观测到的神经活动在多大程度上与梦的体验和功能相关,不止洛克哈特和我对其持保留意见。梦的功能可能不体现在睡眠中,而是在醒来时,当梦被讲述的时候。所以,下次醒来时,当你的脑海中有一个新鲜出炉的梦,不妨试试尽快告诉别人。也许,这个梦不是为你而是为他们才存在的。就像脸红一样,做梦可能是迫使你向大家表露自己的演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