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Elise,编辑:腾宇,头图来自:AI生成
近期由范士广担任总导演的纪录片《前浪》在全网播放,该片着重关注老年人群体的生活现状。其中第六集《顺水行舟》引发了观众关于老年人网购“成瘾”的激烈讨论。
那一集中,一位名叫王敏华的老太太在丈夫离世之后,找到了一种新的精神依赖——直播购物。王敏华的子女说:“个个都便宜,个个你都要买。假表、假酒,你都买得开心。一个月不到,买了38件快递。”王敏华回应道:“我好像有占有欲,占有了我就感到高兴。”
当下的直播间里,没有买不到,只有想不到:500元的“郑板桥字画”,999元的“张大千原作”,199元两瓶的五粮液,甚至还有“花9999元买回圆明园马首”的荒诞商品。许多迷上网购的老年人和王敏华一样,“每买一件9块9的商品,都是她生活中的‘胜利时刻’。”购买累积的不是满足感,生活似乎开始逐渐失控。
就算网贷也要消费
李想的父亲今年66岁。他回忆起父亲刚开始学会网购时,还只是在电商平台上购买一些便宜的商品。
这两年,父亲在小视频平台刷到直播间购物,比电商平台更优惠的价格让他眼前一亮。在价格的诱惑下,他开始从过去事事节俭的智性消费,转向了不加节制的野性消费。
李想说,父亲最开始买的大部分是三无产品,“3000元洗了白发能变黑的洗发水,199元的999纯银水壶,118元的10斤茶叶,899元的劳力士手表,还有吃了能治疗糖尿病的三无保健品。你永远不知道老人家又买了些什么回来,每次拆快递比拆盲盒还刺激,总有一件能让你眼前一黑。”
对于父亲网购的行为,李想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家里的网购商品开始越来越多,有些快递还没来得及拆,新的快递又送上门来了。快递箱在玄关处堆成了一米多高,拆快递的速度远远赶不及老人网购的速度。
有时候,李想花费了周末两天时间来清理这些快递。但没过几天,小山一般的快递又再次出现。李想说,有一回家里收到四件大快递,拆开后发现居然是四个智能马桶坐垫,但他们家只有两个马桶。
李想的父亲说,这个价格是前所未有的折扣,多出来的那两个先留着备用。两年过去,那两个智能马桶坐垫依然原封不动地放在家中,落了厚厚一层灰。”李想还发现,今年开始父亲网购的商品变成了名家字画、书法、古董瓷器、玉石翡翠,每一件还煞有介事地配上了一个xx机构鉴定书。“价格也开始成百上千,甚至过万元。”
受访者家里的车库,堆满了老人网购的商品。(图/受访者提供)
陈方明的母亲今年51岁,平时就有玩手机刷直播间的习惯。他从未想过,母亲的网购会逐渐走向失控。母亲是高中学历,2017年就学会了在短视频平台上网购。她起初买的还是一些便宜的生活用品和保健品,2023年开始网购上瘾,大量购买一些“藏品”和“宝物”。
有一天,追债的电话打到了陈方明的手机上,对方称其母亲在网贷平台欠款高达十多万元。
陈方明打开母亲的账号订单页,长长的购买清单让他看得眼花缭乱。他不得不用excel表格把所有购买过的商品全部登记下来:XX店铺一件“五行龙灵”,售价7992元;两件售价3996元的“五行龙灵”[1],两件售价为18000元的“五行本源心”,四件3996元的“龙币”,还有一些玉佩、钱币,价格都在999元至上万元不等。
统计的表格越做越长,母亲网购的金额已经多达22万元。
老年人沉迷秒杀,子女们忙着退货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4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接近11亿人,其中50—59岁、60岁及以上群体分别占新增网民的15.2%和20.8%。也就是说,我国60岁以上的网民大约有2.2亿。随着老年网民的增多,银发经济规模增长显著。许多退休后的老年人正是有钱有闲的时候。每天刷短视频,在直播间网购,已经成为相当一部分老年人的生活方式。
一些唯利是图的商家便想借此分一杯羹,利用老年人的心理与显著的信息差,打着“名家画作”“文物藏品”“投资回收”的幌子用各种剧本在直播间招摇撞骗,这让并不了解互联网套路,对人性之恶缺乏想象的老年人防不胜防。
老人高价网购回来的玉镯,带着某机构的检定证书,子女偷偷拿去鉴定后,机构人员表示并无特殊价值。(图/受访者提供)
为了把钱还上,陈方明希望把买来的商品全部退货,但是他发现这并非易事。主播的话术能让老人深信不疑,甚至阻拦退货。
陈方明说:“这些直播间的主播拿着各种剧本诱导购买,说未来会以几十倍的价格回收。老人想要出手自己手里的藏品,就要参加拍卖会、巡展会;然而想参加拍卖会、巡展会,又得拍藏品。因此不少老年人越买越多,就算没钱也要借钱去买。主播还会反复强调,购买这些东西的老人家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知道的话家里人就会不好好工作,甚至会打藏品的主意。还有的说,如果退货,家里人就会有灾,吓得老人不敢退。”
陈方明除了要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还要去各个平台投诉维权。退货分为几种情况:一是商家还在经营,并且在平台有保证金,他把退货需求反馈给人工客服,审核确实违规,就能扣保证金,退货退款。二是商家在经营,但没有平台保证金,那就举报到商家营业执照所在地市场监管部门。如果商家营业执照未注销的话,大部分商家是愿意退货退款的;如果营业执照注销了,市场监管部门也联系不到,就只能走法院诉讼程序。三是这些注销的营业执照大部分是借来的,难以找到真正的负责人。
尽管维权比想象中艰难,陈方明还是陆续帮母亲退掉了6万多元。
马姗姗的父亲是一位退休教师,受过高等教育的他,退休后也开始沉迷网购。马姗姗提到这个有些哭笑不得:“我爸在直播间抢到了一幅据说是郑板桥的字画,花了500块钱。主播在销售这件产品的时候,话术非常的隐晦,说这上面写了一个‘郑’字,并没有很明确地说是郑板桥的作品。我爸打从心底里认为买到的就是郑板桥的字画。我不知道他到底买了多少,因为知道我反对,他不愿意告诉我。”
现在马姗姗的父亲正在给他的宝贝们造册,拍照、编号、写背景和价值等文档资料。
老人把每个盒子都标注了价格、品类以及购买日期。(图/受访者提供)
王慧家中老人在各个直播间购买了大量的“藏品”“古董”,花费高达二三十万元。她发现这些从直播间购买的“古董”其实是现代工艺品,不可能像主播推销时说的能够增值。为了能帮老人家维权退货,以及帮助更多有同样遭遇的人,王慧建了一个老年人网购受害者联盟微信群,短短两个月,群里人数已超过200人,主要都是一些苦于退休父母沉迷网购的年轻人。大家在群里分享自家老人的网购经历,以及各类退款方式和投诉渠道。
群内流传着一份共享文档,上面统计了老年人的年龄、网购物品、时间、城市、商品甚至是主播昵称、话术套路。表格最下方是老年人被骗网购累计总金额579万元(截至9月24日)。根据表格中的资料,老年人的年龄分别从51岁至70岁不等,大部分是在50—60岁的年龄段。
表格中,有一位来自甘肃省兰州市的58岁的老人购买了300多单商品,都是工艺品、收藏品、纸币、瓷器、字画等。主播还要求“想发财要保密,看到物流信息就确认收货,收到后不能打开,要原封保存等上门回收”。还有一位辽宁的老人家,在直播间被主播以“高价回收、巡展会”等话术劝说购买了书画、纪念币、古钱币和玉器等物品,共花了一百多万元。所幸的是后来在子女的帮忙下,已追讨回大部分钱款,还差六七万元。
网购成瘾的背后,是代际沟通问题
“老年人网购受害者联盟”里的年轻人,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网络巡逻小队。为了不让家里的老年人继续在直播间下单,他们想方设法打入“敌人”内部,谁有空就去视频平台上看哪些直播间在诱导老年人下单,一旦发现就发到群里,联合其他人一起举报,同时录屏发到社交平台曝光。
但他们很快发现,这种做法收效甚微。平台关停一个账号,商家又起一个账号直播,而大数据总是能精准地把这类直播间推送给消费过类似产品的老年人。
除了发现和举报卖虚假产品的直播间,让这些年轻人最为苦恼的,还是如何劝说家里的老年人停止网购。由于平日里缺乏沟通,许多子女并不知道老人的银行卡里有多少钱,究竟买过什么东西。
同时,与消费一样门槛降得极低的网贷,也早已盯上了老年人群体。老年人很容易生出一种矛盾的执拗:一面轻信商家,胡乱购买商品;一面不听劝,我行我素。
“能退款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群里不少家属都表示,实际上,大部分老人都不愿意配合子女退款,甚至在子女退货退款后继续偷偷购买。王慧说:“群里有人被骗了上百万元,老人还是不醒悟,要租仓库放那些东西。”
张彦芳的母亲沉迷网购,她说早就没指望能退货退款,继续买才是最可怕的:“我和我妈吵过无数回,她认为我耽误她挣大钱了,视我为仇敌,现在手里一堆破烂,她还在傻傻地等变现发财。我如今一听到直播间主播的声音就心脏疼,气得呼吸都困难。”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贾煜等人在论文《困在手机里:代际关系与老年人网络成瘾》中,从代际关系视角分析了老年人网络成瘾的影响因素。从代际关系视角看,随迁、照料孙辈以及与子代交往频率和老年人的网络成瘾密切相关,亲子间“爱而不亲”的情感张力、社区参与的消失共同强化了老年人的孤独感,进而诱发了网络成瘾问题。
贾煜等人认为,老年人沉迷网络本质上是其纾解孤独感和空虚感的一种方式。《困在手机里:代际关系与老年人网络成瘾》一文中的调查数据显示,695份样本中明显存在网络成瘾问题的老年人有137个,占比约19.71%。在这137个老年人中,男性老年人占比为56.93%,女性老年人占比为43.07%。尤其对随迁老人来说,他们面临着文化融入和适应的问题,对亲子之间的沟通、信任和理解的诉求比本地老年群体更强烈。倘若代际之间的互动无法满足老年人的情感需求,就容易诱发他们的精神孤独。
同时,亲密关系的缺失使得老年人丧失了生活的意义感,网络或智能手机作为一种媒介,为其拓展家庭以外的社交圈子提供了途径。老年人通过上网刷短视频等娱乐活动获得愉悦,缓解他们因年老和情感需要得不到满足的心理孤独。
贾煜说:“老年人网购成瘾并在面对子女劝说时依然抗拒接受,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代际间沟通障碍的复杂性。通常来看,子女的劝说可能是以批评或指责的方式进行,而非深切的理解与耐心的引导,这使得他们易产生抵触情绪。同时,子女对老年人网购成瘾的劝说在某种程度上使得他们感受到了自身‘家长权威’的衰落,意识到了在现代社会中自身数字素养的不足,产生‘老了’的感觉。网购是他们感知自主权和自我价值的方式,也是他们抵抗衰老、证明自己没有被时代遗忘的方式。”
在贾煜看来,如何解决因数字素养缺乏而引发的网络成瘾问题,不仅关乎老年人个体幸福、家庭和谐,更关乎数字社会和老龄友好社会的建设。平台企业应充分履行社会责任,针对老年人的特点,适时推出“适老模式”;避免采集不必要的老年人个人信息,保护老年人的信息和财产安全;同时推广和普及网络安全软件和应用程序,并深化数字素养教育,双管齐下,帮助老年人识别和屏蔽诈骗信息。
群里有过来人给了建议,让大家最好没事就陪着老年人一起看直播:“在能力范围内给老年人多一些陪伴,宁愿让他们把这些钱花在去旅游和吃喝玩乐上,也好过买回来一堆没用的东西。”
王慧的办法变成了“打不过就加入”:“我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陪老人一起看直播,听主播怎么讲的,根据主播的话术逐个击破,最后老人终于醒悟过来,不再买了,也愿意把买来的东西都退货了。”
如今还剩18万余元的网贷债务,陈方明和家人商量准备把房子抵押后去偿还贷款。陈方明说:“独居老人没有人陪伴,子女关心少了。老人家平时舍不得吃穿,辛苦攒下的钱却花在了直播间。怒其不争,也哀其不幸。”
(文中李想、陈方明、马姗姗、王慧、张彦芳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