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我是白,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演讲者:我是白
大家好,我是一个漫画和插画作者,笔名叫“我是白”,叫起来有点绕,也可以叫我小白。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演讲》,想讲讲关于我画画的一些事。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是大学的时候,我念了一个自己不太感兴趣的专业,学校在上海郊区的一个海边,我跟我的室友整天都在打一个叫《魔兽争霸3》的游戏。
那个游戏我打得不错,因为高中三年没怎么学习,都在练这个,最好的比赛名次是松江区第四名。当时我已经打算辍学去做职业选手了,想象中未来属于我的舞台可能是这样的:
我妈听了以后挺着急的,就找了个大哥来跟我谈心。后来我被大哥说服了,职业目标就换成了自己的另一个爱好,想做和画画有关的事。
就像是打魔兽的时候你需要看很多高手的录像,去学习各种技巧和战术,画画也是。后来再和室友去网吧的时候,我就不怎么打游戏了,开始在网上看各种绘画和艺术作品。
那时候还是博客时代,我会把我感兴趣的艺术家的博客,从第一页翻到最新的一页,再把他友情链接里的人挨个儿翻一遍。
从那时候开始,我养成了存图的习惯。各种各样的图像我都会看,它们就像是不同的生物群落,有些繁殖得很成功,占据了巨大的生存空间,有些则在角落里生长。我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图像的迷宫,顺着自己的兴趣和注意力在其中游历。
这是我大学时候画的一些画,我把这些画发到网上后收到了一些反馈,也认识了一些朋友。
有一些网友会问,你画这个是想表达什么?这让我挺意外的。对于我来说,有一个画面吸引我,我就把它画下来,不同的元素、情境和绘画的处理方式,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是一件挺自然的事情,我没有想过我要表达什么。
这也让我发现,画画其实是一件挺复杂的事,因为当我打游戏的时候不会有人问我,你这个操作是想表达什么。
后来我慢慢理解这可能是信息差导致的问题。画画的人一般会看更多的美术作品,然后从各种图像经验里找一个自己的最优解来创作。观众在看画的时候,同样也是将它与自己的经验对照,但是当一个作品超出了自己的认知经验时,观众就容易产生迷惑。
不过其实当时,我的画就是在做一些绘画风格上的练习,吸收我看到的各种图像的处理方式,描绘一些我觉得有趣的画面,不少元素直接来源于我当时的生活。
比如这个人穿的是我大学寝室的被子。
我当时经常去大学附近的一个公园,这艘船是那里的游船。
大四的时候,我零星开始收到一些杂志的插画约稿。有一次,我叔叔在杂志上看到我的画,他就问我,你画这么一张画能赚多少钱?我说几百块吧。然后他笑笑说,那这事只能玩玩,没法当正经事做。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是——我是一个很容易被说服的人。
于是在大学毕业之后,正好有一个朋友介绍,我就去了一个游戏公司上班。大家听到游戏公司可能会想到加班,但那个公司不加班,而且氛围很宽松。同事们有的在公司里养猫,有的画油画,还有人每天练习抛接三个球。后来这个公司倒闭了。
不过我是在公司还不错的时候主动离职,选择做自由职业者的。在上了几年班以后,我越发郁闷。在离职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很多时候我都躲在厕所里玩游戏,不想和人说话,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
最后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隔着屏蔽门望着地铁隧道,突然觉得它挺神秘的。以前每天通勤我都要在其中待几个小时,但是在那一刻它就显得那么地陌生。
于是,回家以后我就画了一个地铁隧道的画面。画完后觉得缺了点什么,就在隧道中间放了一面镜子。
其实当时我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因为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职业路径可以让我靠画这些画生存,但是我很确定的是,上班或者做别的事情我都做不下去了,我想像大学时候一样做自己的创作。
这是我回家后画的一组画,当时我对描绘这样一些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很模糊的静谧的场景很感兴趣。我想通过画这样一些虚构的场景,去表达心里一些神秘的感受。比如说一个水做成的亭子矗立在平静的湖面上。
一个没有水的泳池,上空漂浮着一颗星球。
或者是一个能看到一小片海的房间。
然而画完这些画之后,我陷入了瓶颈,不知道下一步要画什么。直觉上我知道这还不是我真正想画的东西,但是我又没有找到进入下一阶段的入口。
这时候,有一本叫作《ELLEMEN》的杂志和一个叫“软糖”的线上漫画项目找我画漫画。其实当时我并没有画过漫画,但是一直挺感兴趣的,所以就打算试试看。
这是我画的第一幅漫画,叫作《起夜》。漫画里的内容其实是我实际生活中的一个幻想,有一天晚上我起床去上厕所,在路过客厅的时候我想象,如果这不是客厅,而是一片丛林的话,会是怎么样呢。
我觉得正好可以把这样一个想象通过漫画的形式,在这次约稿中去实现,而且刚好契合杂志给出的主题——虚拟与现实的界限。
通常画漫画是要先设计人物。我在设计这个最初的人物时,尝试添加各种发型还有服装,但是都觉得不对劲,最后索性就不要那些东西,只留下了眼睛、嘴巴、身体轮廓这些基本演出道具。
我没有给他起名字,后来有一个网友在评论里留言说这个小白人什么什么,我觉得行,那就叫他小白人吧。
后来我把小白人放置在了各种各样的情境当中。比如说让他在高塔里收集路过的流星,
再比如说让他去图书馆的地图上寻找梦里见过的一座岛,而来到图书馆后发现,其实已经有很多人在这么做了。
我让他去凿一块大石头,他把石头凿成了另一个自己,还凿出了新的工具交给这个人,并且邀请他一起去凿剩下的那些石头。
还有一次我让他给一个巨人画像。
画完之后,巨人拿起画像看了看,然后给了小白人五块钱。小白人已经积累了不少钞票。
他的工作室在路边的一片草坪上,路上人来人往的。不过天黑以后,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看看星空,然后背起包独自下班回家了。
后来我在上海的The space画廊做了一次个展,展览的时候画廊用模型还原了刚才那篇故事里小白人工作的场景。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这个盒子里发现了真的五块钱人民币。后来我就联系到了这个放钱的朋友,画了一个头像送给她。
前两天我把PPT给一席的时候,一席的一个工作人员说她认识这位朋友,我觉得太巧了。
通过画这些漫画,我发现自己好像找到了一种适合的表达方式。漫画和单幅绘画的区别是,漫画有时间这条线。以前当我想到一个触动我的画面,我把它画下来就结束了,但是当我在画漫画的时候,我还可以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比如有一次我随手画了一个人,他正在尝试翻过一堵墙,然后朝着另一面奔跑。
接下去他会遇到什么呢?我在他的面前又放了一堵墙,他很轻松地又跨了过去。
他继续跑,墙的外面还是墙——
他不停地翻越,不停地奔跑。
直到看到最后一个画面——
其实这个空间是长成这样的。当时有个网友留言说,小白人在伞里玩得很开心。
我经常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留言,有一些是比较机智的联想,有一些是从各种角度去理解故事意义,揣摩是否有隐喻。其实我在画的时候并不会预设一个隐喻。往往都是先有一个画面,或者是一个模糊的感受,是这种模糊的东西在推动我把它实现出来。
有段时间我对翻花绳很感兴趣,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只需要一根首尾相连的绳子,在两个人的手上来回转移,既是合作又是竞争。有一天我想,如果让一个人去邀请毛毛虫,甚至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玩翻花绳会发生什么呢?
于是他依次邀请了石狮子,水中的倒影——
还有一只鸟。但它们都没有给他回应。
就在他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碰巧看见了一个正打算翻过栏杆可能要跳河的人。
他尝试邀请——
这一次他成功了。
我把这篇漫画发上网以后,有个朋友留言说,人家练压腿练得好好的,硬要打扰她。
这差不多就是我画漫画的一个过程。一些意象或画面会成为引子,带我去到我一开始想象不到的地方,故事的意义和情绪就自动在这个过程里产生了。
但更多的时候我顺着画面往下走,最后来到的其实是一个死胡同。所以我会画很多的草图,然后在其中筛选。
我有一个微信群,里边是我以前的几个同事,就是在办公室里养猫、画油画、抛三个球那几位。我每次画了一堆草图之后,就发到群里边让他们投票,他们的反馈对我挺重要的。
刚才那篇漫画里出现的人物,是我后来新增的一个角色。因为他戴帽子,所以我叫他帽子男。
当我画一些更为日常化的场景时,需要一个比较日常化的人物来演出,于是我就从以前那些只出现过一次的群众演员里边把帽子男提拔了上来。
我安排他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悄悄地做了不少事情。比如说他用一把真尺和一支笔去画了一把假的尺。
这把假尺做好之后,他就把它偷偷地放到了商店的一堆真尺里。
仔细看会发现这把尺的刻度是错的。
但是其实所谓真尺的刻度不过是人类社会的一种约定俗成,它并不是某种自然存在的东西。想象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也许一厘米所代表的长度千奇百怪,说不定还会有不以效率和方便为优先的文明存在,里边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度量衡去量各种东西。
像这样一个把自己造的标准,偷偷地放到社会标准中的行为,我觉得很有趣,就画了下来。
还有一次,我让帽子男去做小偷。他偷偷地潜入别人的家里——
去翻别人的书柜。
然后选其中的一页纸撕下来。
他去了很多人的家里,收集了很多的书页。
他把这些书页全部整理了起来——
做成了一本新的书——
然后把这本书偷偷地放进了图书馆里。
一件事情被偷偷改变了,但是没有人发现,我喜欢想象这样的事。但这件事其实是有一个目击者的,只不过他没有说。
下面这个故事叫《动物园》。我让帽子男给一个毛茸茸的家伙拍照。
拍完之后毛人给了帽子男两颗果子作为感谢,然后毛人就带着照片离开了——
留下了帽子男一个人待在笼子里。
这其实是我玩的一个小游戏,读者往往一开始会在心里构建的那个预设,在结尾时被打破了。我们其实没有办法单纯地通过体毛的数量去判断到底谁在笼子里。
除了画这些人类的故事,有时候我也会画一些没有人出现的漫画,像是这一篇。在一个平静的湖面上,有一颗月亮缓缓上升,飘出水面,飘到了很高的地方,
而在湖底,还有更多的月亮静静地躺着。
回看这篇漫画的时候,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用一个新的句子去描摹月亮,这样我们就有了新的月亮、新的句子”。
有的时候有一些想法或者画面,我觉得没有必要延展成为漫画,或者是延展到中途延展不下去的,我就尝试把它们画出单幅的绘画作品。
一个人和躲在幕布后的人猜拳,他输了。
一个人在电影院的荧幕上,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在一个大笼子里,一个人正在看着一个更小的笼子里边的更小的人。
这是一个堆满了零钱的电话亭,里边的这个人正在投币准备打电话。
我把这些作品发在Instagram、Tumblr等国外的社交网站上后,逐渐开始收到了一些国外的杂志和媒体的插画约稿。这与自己创作是不同的,画一张画的动机不再是来源于自己的创作冲动,而是要基于客户的需求。但怎样不迷失在客户的需求里,我觉得这也很重要,这就需要去寻找一些平衡。
去年特朗普政府对美国科技企业下达封锁华为的禁令时,我为《彭博商业周刊》画了关于这件事的插画。
很多手正在从一台华为手机上像撕贴纸一样撕下那些美国科技公司的产品。
这是我给PLANSPONSOR画的插画,文章的主题是《机器人的建议VS人类的建议》。
我觉得它想表达的是一个技术的迭代,于是就想到或许可以画一个机器人的向导和一个人类的向导,他们分别带着游客在迷宫中行走,用这样的一个画面去对话文章的主题。
在这幅画中,人类向导这个角色其实是由我自己漫画中的帽子男来客串的。
有段时间我很喜欢画手,就画了一堆做各种事情的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画那么多手。
然后那段时间接到插画约稿的时候,我给他们也是画手。
有个文章讲中国已经成为凯迪拉克高级车最大市场,于是在这幅插画中,我画了一只手正在使用人民币投币买车,显得很轻松的样子。
再比如《彭博》去年的一篇报道说,当时中国是世界三大经济体中,在经济刺激上最为克制的。于是我在插画中画了一个调音台,用三只手的不同动作,去表达不同经济体之间的不同策略。
在画这些插画的时候,我尽可能的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作品来画,尝试用自己的语言去讲对方的故事。
前段时间有一本关于面包的书找我画画,他说没什么要求,只要和面包有关就行,这就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度。
我把面包放置在各种各样奇怪的境遇里,让它去扮演一些可能和它毫无关系的角色:被狩猎的猎物、硬币和存钱罐、早餐桌上的多米诺骨牌、视力检查表里边的图形。
很巧的是,在这本杂志中,接在这组画后面的那篇文章,它的标题刚好是《改写“面包的意义”》。
当然了,在这些画当中和面包演对手戏的,还是我漫画里的小白人和帽子男。
虽然在我的漫画里,人物没有对白,也几乎没什么性格表现。但是每当我开始构思一个新的故事时,直觉依然会告诉我,这个故事应该由谁来演出。同样是顺着直觉,最近我在漫画里开始安排一些女性角色做主角。
比如这个买椅子的故事。一个人去市场挑椅子,她挑了一把倾斜的椅子带回家。
到家之后,才发现原来她的床是倾斜的,桌子是倾斜的,家里的家具都是倾斜的。
连她家的窗户也是倾斜的。
这是一个谈话中途离开的故事。她的朋友正在滔滔不绝地和她讲话,
她看了看表,好像时间到了。
于是她走向了窗户,并走了出去,越走越远。
最后她消失在了月亮里。
还有一个女生将标点符号分类整理的故事。
最后,这是一篇寻找叶子的故事。她在小区的布告栏上看到了一则寻物启示,有个人在寻找一片叶子。
她打算帮忙去寻找这片叶子。
她去了很多地方,但都没有找到它。
她打算试试去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找这片叶子,于是她乘巴士去了一片没有人的丛林里,然后打算在那个地方好好找一下这片叶子。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她自己变成了失踪人口,出现在了同一块布告栏上。
时不时会有网友说,你的漫画挺适合做作文考题的。没想到前两天我真的收到了一个求助私信,说刚才那篇漫画成为了他们大学的一项作文作业,想问问我画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实际上,我没能给他什么有价值的帮助,因为让我写成作文也很头大。我从小就不擅长写作,包括在构思这一次演讲内容的时候,其实我也头疼了好几天,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说的。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关于表达欲的问题。我觉得画画其实就是一种语言,说什么,怎么说,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这些从我刚开始画画就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是在我画漫画的过程中,渐渐找到了阶段性的答案。我在构思作品的时候经常会想,画这个还是画那个,这样画还是那样画,到最后我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关于我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
前段时间我收到了朋友送给我的一本书,是小野洋子的《葡萄柚》,我想用书里的一段话结束今天的演讲。
她说,生活和心灵的自然状态是复杂的,对于这一点,艺术所能提供的是一种复杂性的消失,一个真空,通过它,你可以抵达一种心灵完全放松的状态,之后你可以重回生活的复杂性,也许会不一样了,也许还是老样子,或者你永远也回不去了。
以上就是我今天分享的内容,谢谢大家。
题图来自:我是白,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演讲者:我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