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 （ID：ifeng-news），作者：陈默，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伴着酒店的爵士乐，导弹飞过头顶
当地时间10月1日晚8点左右，在伊朗首都德黑兰以南400多公里外的历史名城伊斯法罕，中国游客陈媛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一连串导弹从自己头顶飞了过去。
当时，她正在伊斯法罕伊玛目广场的阿里·卡普宫附近逛。伊玛目广场是仅次于天安门广场的世界第二大广场，早在1979年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是来伊朗旅游的游客必到之处。突然之间，陈媛看到当地人纷纷举起手机，对着天空拍摄。她抬头一看，天上有一串红点，“大约10来个，正在往上升”。
她以为是有人在放带灯的风筝或无人机，想以此为背景，拍一张阿里·卡普宫的夜色。但当她举起手机对好焦，绝大部分红点已经从镜头中消失了，很快，远处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她有些不解，在一个伊朗旅游的微信群询问怎么回事。很快，群友转来了外媒的快讯——是导弹。
媒体报道，这天晚上，伊朗向以色列发射了200枚导弹。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称，此举是对以色列杀害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和革命卫队高级将领的回应。伊朗到以色列最近距离不到1000公里，这些弹道导弹飞12分钟即可到达。
同一天晚上，正在约旦旅游的中国游客田野，也看见了划穿天空的伊朗导弹。
约旦时间比伊朗时间晚30分钟。当晚7点40分左右，田野和团友在入住的酒店吃饭。酒店位于死海边，距以色列只有几十公里。不一会，酒店有人喊叫着出去拍视频，他们也跟了出去。伴着酒店的悠扬爵士乐，在摇曳的泳池波光之上，他们看见了天空中的红点。
田野关心时政，对中东局势有一定了解。他一眼就认出红点是导弹——今年4月，伊朗曾向以色列大规模发射导弹，他看过当时的视频，“飞的时候有火光，就像很亮、很近的流星”。
他抬手看Apple Watch的指南针，发现导弹是从东往西飞，“我第一时间就猜到，应该是伊朗又往以色列发射导弹了”。随后，他看到一些导弹在天空中被拦截并爆炸，“就像烟花一样”。还有很多导弹落地，地平线随之出现了火光，几秒后，爆炸声也传了过来。
“绝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害怕。”田野说。他所在团队的导游立刻跟旅行社联系，并对团员进行安抚。田野跟大家说了自己的看法，表示约旦是安全的。慢慢地，团友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当晚，田野把拍到的视频发上小红书，点赞量很快达到1万。“导弹像流星一样，配上爵士轻BGM，有种人类的悲欢被巨大次元壁隔绝的奇异悲伤。”点赞量最高的一条评论如是写道。
几乎同一时间，在巴勒斯坦的一个小村庄，伊朗导弹从北京游客胡小文和其女友马昕头顶掠过，并降落在以色列境内。
胡小文是一个时政和旅游爱好者，曾到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旅游，以色列也在其中。马昕则曾在耶路撒冷读书，学的是国际关系相关专业，既有以色列朋友，也有巴勒斯坦朋友。这个国庆，他们选择重回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旅行。
“之前我们就知道有东西要来。”胡小文说。10月1日下午，一个以色列朋友给他发来讯息，告知自己手机收到了防空警报，叮嘱他们要躲进掩体以及如何寻找掩体，并叮嘱他们，在防空警报解除后的10分钟内不要出来，“天上可能会掉碎片”。当时他们已经离开以色列，到了巴勒斯坦，而这个朋友以为他们还在以色列。
“巴勒斯坦没有掩体，但这些防空知识，巴勒斯坦人也知道。”胡小文说。这个小村庄响起了防空警报，导弹过来时，尽管心里有些害怕，胡小文还是走出当晚入住的房间，和村民们一起站在房檐下观看，同时拍摄了视频。确认导弹是袭向以色列后，他身边的村民一度欢呼起来。
马昕也是害怕的。屋外人太多，大门被一个阿姨堵住，她出不去，只能听见大门在颤抖。她的身边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直在哭，她去抱住了小女孩。过了一会儿，小女孩的姐姐过来安慰道：“别怕，我们都是要死的。你是一个巴勒斯坦人，你要坚强。”
“我们都是要死的”——在巴勒斯坦，胡小文和马昕多次听到这句话。实际上，从2023年10月7日巴以新一轮冲突爆发以来，每当当地出现一个大事件，马昕去询问巴勒斯坦朋友近况，得到的回复往往都是这句——“没事，我们都是要死的。”
最终，此次伊朗发射的导弹落在了以色列的军事基地等处，造成了一定破坏，但并未造成以色列人员伤亡。“有可能是更高比例的导弹瞄准了空旷地，在那里它们几乎不会造成伤害。”《以色列时报》10月6日的一篇分析文章称。
尽管如此，对正在同时与黎巴嫩真主党、哈马斯、也门胡塞武装、伊拉克和叙利亚的什叶派民兵等多方作战的以色列而言，此次伊朗导弹的威慑力仍不可小觑。
“这次导弹的攻击强度远高于以前，确实对以色列当地居民震撼较大。”在以色列工作的中国人闫肃告诉凤凰网。
接下来的一周，以色列扩大了对外攻势。与此同时，以色列遭遇了多起外来袭击，其中包括来自黎巴嫩真主党的火箭弹袭击和来自也门胡赛武装的导弹袭击。
二、辗转中东，“逃离德黑兰”
导弹从伊朗落地以色列后，连锁反应如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
在伊朗的95后骑行者游群超发现，伊朗货币里亚尔贬值了。闫肃则告诉凤凰网，近期以色列的物价普遍上涨了约15%-30%。
田野的工作与大宗商品贸易有关。拍完导弹视频的几分钟后，他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查看黄金和原油价格，当时它们还没有太大波动，“可能大家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第二天早晨起床，黄金和原油价格已经有了一波幅度不小的上涨。
这天之后，在伊朗的一个中国旅游团领队何娟看到，当地加油站开始有很多车排队。“听说油价可能会涨，所以大家先排队加油。”
此次中东局势的升级，打乱了很多中国游客提前规划的行程。一些在伊朗的中国游客，开始设法“逃离德黑兰”。
10月1日晚，在游群超所住的德黑兰客栈，很多中国游客出现了恐慌，“有人马上就走了”。“赶紧走！”一位在德黑兰大巴扎结识的中国人也告诉游群超，自己已经买好次日的机票。
但第二天，他发现飞机飞不了，“中东净空了”。他询问游群超，如何从德黑兰去亚美尼亚——此前闲聊时，游群超告诉他，这是自己接下来的路线。很快，他就根据游群超所说，买到了一张从德黑兰去伊朗西北部城市大不里士的车票，到达后中转去了亚美尼亚。
一位上海游客告诉凤凰网，自己本来是10月5日从德黑兰飞北京，再转机回上海，但她乘坐的南航航班因导弹风波取消。她急中生智，从伊朗南部旅游城市设拉子坐飞机到了阿联酋的沙迦，又从沙迦打车到迪拜，再从迪拜坐飞机，经武汉中转回到了上海。
这个国庆，以色列开始与黎巴嫩真主党在黎巴嫩南部进行地面作战——真主党被认为与伊朗关系密切，并不听命于黎巴嫩政府。而从9月下旬开始，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南郊的部分区域就被以色列轰炸，这些地方被以色列认为是真主党活动区域。
95后背包客迪伦发现，自己要与黎巴嫩绝缘了。他曾听说贝鲁特号称“中东小巴黎”，非常时尚，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豪车，因此把它安排进了自己始于8月下旬的亚欧非大环线12国之旅中。在他此次行程中，约旦、叙利亚、黎巴嫩和土耳其是最后几站。
但10月1日，人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迪伦发现，自己后面从贝鲁特到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航班被取消了。他得到的消息是，这段时间很多航班都是直接取消，“甚至没办法改签”。
这意味着，他接下来的行程都得更改。
叙利亚与黎巴嫩接壤。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黎巴嫩接收过叙利亚难民。如今，迪伦看到，叙利亚开始接收黎巴嫩难民。而一旦坐车到达大马士革，难民们还会分几路往其他几个目的地迁移。
一个目的地是叙利亚北部。迪伦分析，这里距以色列更远，难民在心理上感觉更安全，物价也更低，因此应是首选。他本来想去位于叙利亚北部的世界文化遗产阿勒颇城堡，但在车站，他看到很多黎巴嫩难民拖儿带女，带着大包小包席地而坐，神情很疲惫。汽车站有二十多家大巴公司，他问了个遍，还是没能买到一张去阿勒颇的车票。
难民们的另一个目的地是伊拉克。迪伦也想去伊拉克，但民宿老板告诉他，大马士革到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大巴车票，已经从约300人民币涨到了500-600，“最贵的到了1000元”。此外，伊拉克的什叶派武装也在与以色列发生冲突。于是，他放弃了伊拉克。
他决定返回约旦，再从约旦转去其他国家。后续行程都被打乱了。
三、继续旅行，活在战时气氛下
在匆忙离开者之外，还有很多倔强的中国游客按原计划，坚持走完了中东之旅。
结束死海之行后，田野和团友们又去了约旦的佩特拉古城和瓦迪拉姆沙漠，“客观来讲，真的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报团去约旦前，田野评估过风险。他对中东一直很感兴趣，最想去的就是以色列和伊朗，但最后，他的选择是约旦。“约旦被戏称为‘端水大师’，虽然和以色列、巴勒斯坦接壤，但是两边都不得罪，专心搞经济，发展旅游业。”田野说。
他所在的旅游团以年轻人为主，所有团友都是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导弹从头顶飞过。此后，游玩团俨然变成了国际关系研讨团，大家开始认真讨论这次冲突的背景、强度和未来态势，在田野看来，探讨非常深入。
讨论良久，大家发出同一个感慨：“还是中国安全。”
在伊朗自由行的陈媛，得知自己看到的是导弹后，一度感到紧张。她也看到新闻称，以色列扬言要对伊朗进行报复。但在和旅游群的群友、对政治军事知识有所了解的家人交流后，陈媛得出了以下判断：如果以色列要报复伊朗，也应该不会针对平民和世界遗产这样的旅游地。
她决定继续原定行程。唯一的担心是，她10月10日回国的航班会不会受影响。
而现在，领队何娟已经带着自己的团员完成了9天的伊朗之旅。
导弹事件发生当天，她和团员在伊朗城市亚兹德，团里的伊朗导游告诉她，打不起来。她打电话询问中国驻德黑兰大使馆局势是否安全，回复也是肯定的。
“总体上来说，伊朗国民的情绪很稳定，生活如常。”在导弹发射后的第三天，她带团到了设拉子的一个城堡，那里有一个广场，她惊讶地看到当地人在悠闲野餐，有人在用炭火做番茄炒蛋，有人在放着音乐跳舞。
“可能是长期在战时气氛下生活，他们习惯了。”她说。
回到德黑兰后，她还是感受到了一些导弹事件的“余波”：在市中心，伊朗发射导弹的图片已经被制作成巨幅海报悬挂，路边也挂着印有导弹的小旗。
10月6日晚9点，何娟团队乘坐伊朗马汉航空回国。一天前，伊朗方面曾宣布，10月6日晚9点到次日凌晨6点禁飞（后禁飞时段缩短到当晚11点）。
“等于我们是禁飞令前最后一班卡点起飞的航班。”何娟说。
四、平和氛围正在消失，而很多人无法离开
某种程度上，旅游业可以被视为国际局势的晴雨表。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从加沙地带对以色列本土展开“阿克萨洪水”行动，以色列遭遇建国以来境内最大规模袭击，1000多人死亡，200多人被绑架，以方随即展开报复，巴以新一轮冲突爆发。人在以色列的闫肃告诉凤凰网，从那时开始，来以色列的游客就很少了，“对旅游业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据媒体报道，冲突发生一年来，加沙地带的多处历史古迹遭到了毁灭式打击。
赵颖是在黎巴嫩定居的华人，经营着一家旅行社。她告诉凤凰网，也是从去年10月后，自己的旅行社就暂停了面向中国客人的团队游。最近一两周，来黎巴嫩的其他国家游客也少了很多，“因为都炸成这样了，所有人都在逃离”。
游客可以来去自如，但当地人往往没有选择。
“和平在这边非常难。”在巴勒斯坦城市希伯仑，胡小文看到犹太定居点的居民与巴勒斯坦人比邻而居，巴勒斯坦人的窗户上都装着铁丝网，双方在日常生活中都对对方充满了愤怒与敌意。他为此难过了一天，“我觉得世界没有变得更好”。
他和马昕去过巴勒斯坦最平和富有的城市拉姆拉。他在想，如果自己是一个巴勒斯坦人，哪怕出于安全考虑，也会搬到拉姆拉。但现实是，很多当地人穷到无力搬家。
“这边的‘题目’非常难，很难解开。”胡小文说，自己曾想在当地找一个咖啡馆看球赛，但很快发现，无论在巴勒斯坦还是以色列，一路上看到的咖啡馆都在播放政治新闻，公交车上也是。“他们花了太多时间看这些冲突、攻击的新闻，而不是看我们在中国看的那些综艺、球赛和演唱会。”
对比之下，五年前马昕在耶路撒冷读书时，当地局势还比较缓和，以色列人也能看一看沙特足球联赛。
在曾经的“中东小巴黎”贝鲁特，平和氛围也在消失。9月17日、18日，包括贝鲁特在内的黎巴嫩多地发生寻呼机、对讲机爆炸事件。美国《纽约时报》称，事件是以色列制造，为此已经筹划至少15年。
“对我们来说，真主党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很多黎巴嫩人跟我一样震惊——还有人在用寻呼机。”当时赵颖在西班牙度假，因为担心航班出问题，她提前回到黎巴嫩。回来三天之后的9月23日，在贝鲁特家中，她经历了以色列对贝鲁特南郊的最大一次轰炸，据称这次轰炸针对的是真主党领袖纳斯鲁拉。轰炸地距她家8公里，“爆炸的声音不亚于2020年8月的贝鲁特港口大爆炸”。
9月底、10月初，包括中国在内的多国从黎巴嫩撤侨。留在贝鲁特的赵颖发现，当地蔬菜水果的价格也和以色列类似，上涨了10%-20%。因10月1日以色列军队进入黎巴嫩南部边境与真主党作战，很多黎巴嫩南部居民涌到其他安全地带，这些地方的房租随之上涨，“原来租500美金的，现在要2000美金”。
黎巴嫩是一个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多教派并存的国家，赵颖表示，目前，贝鲁特呈现出一种表面和谐但内核割裂的状态：她所在的基督徒居住区以及逊尼派穆斯林居住区是安全的，人们去逛超市，去上班，一切如常，还有人去海边游泳，在泳池泡吧。但人们并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来避难的什叶派穆斯林，因为真主党是什叶派政党，大家怕惹火上身。
在贝鲁特城市南郊，被以色列认为是真主党活动区的地方已经满目疮痍。赵颖听说，一个家在那边的肉店老板回去看了一趟，不幸被炸身亡。她公司司机的父母也在那片居住，房子也被炸毁了。
“贝鲁特的普通老百姓刚开始是麻木的，觉得无所谓，现在慢慢开始紧张和害怕了。还没撤走的华人华侨也每天都很焦虑。”她说。
但在黎巴嫩生活了23年的赵颖表示，经历了无数动荡之后，黎巴嫩人的性格底色仍是乐观的。
“他们会说，选择痛苦地活一天也是活，选择开心地活一天也是活。他们会说，只要我的生命还在，就一切都在。”
这是一种苦中作乐的生存智慧，也是一种自我宽慰。
“老百姓都是不愿意有战争的，但很多时候，他们没得选。”田野说。
田野、陈媛、何娟、闫肃、胡小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