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后重访马路股市沙龙，镜头比消息多

“人多人少晴雨表，上证指数越是高，广东路人越是多。越是低，人越是少。”2020年初夏，我们在广东路马路股市沙龙混迹了1个月，发布了《上海街头野了30年的股市风云》一文。

4年后，股市冲回3674点，多的是热情，广东路的人比4年前多了不少。但最大的变化，是镜头层层叠叠。从媒体、自媒体、普通人，每个人都在为互联网添砖加瓦。

这是一个“人人都是视频制作者”的年代，短视频的风还是吹到了广东路。股市点燃了情绪，情绪助涨着流量，短视频时代，似乎人人都能靠着一两句“金句”成为“高手”，继而被簇拥上“股市神坛”。

一

“我很认真很负责地告诉大家，小牛刚刚开始，小荷才露尖尖角。大胆地向前走，不要犹豫向前冲。在牛市面前，敢于亮剑，勇于亮剑，剑锋所指，所向披靡。我冲啊！”

直播哥坐在花坛前，面前架着手机，开着前置摄像头，正在做直播。

他的话语里没有对股市的直接分析，只有大段口号式的话语，情绪激昂。

直播哥坐着直播，阿姨爷叔在边上围观

激昂的情绪引起了边上一位上海爷叔的注意，他打趣道：“你是第二个‘爱在深秋’，我看你的话和他说的差不多。你是‘爱在冬天’，下一个是‘爱在春天’，一个一个爱下去。”

“爱在深秋”是一位上海爷叔的代号，很难查证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广东路的。但他6月的话语，让他在9月成了网红。

根据抖音@顶峰了 的视频，“爱在深秋”曾是这么说的：“记住我的话，9月上中旬开始，我名字都给它取好了，叫爱在深秋，希望你听懂，年底目标为4165点……再一次我的观点，2026年9月底，14600点，我希望你抓住，这是中国股市的最好的机会，你失去了，你要反省你自己。”

股市的机会，直播哥有没有抓住不得而知，但他要抓住流量的机会。根据他的快手视频，可看出他10月5日抵达上海，之前的视频IP显示为安徽。

直播哥很努力，一早就开始在广东路直播，围观的爷叔不少。

他发现了凑在一边旁观的我们，问道：“你炒股吗？”

“啊，还没有啊？你刚好赶上一个好时代。唱着东方红，走向新时代。大牛刚刚起步，你是最幸运的人。你可以加我，加我这个v，我明天送你一本书啊。”

“这本书简单、易学、有效，一句顶万句。用最浅显的语言，最简单的方法赚钱。”

直播哥直播的时候，面前翻开的是自制“炒股笔记”

直播哥是这么形容目前的股市的：“你就等于拿着南瓜，你买进去不管不看，它就像南瓜一样，它会慢慢在黑暗中长大。”

话语间，直播哥悄悄把手机摄像头移动了30度，对准了我们。防不胜防，我们就这么被动地进了直播间。

而他说的书，其实就是一本自制的粉红册子，名为《一句顶万句 炒股笔记 “支撑位战法”》。

直播哥的自制“股市秘笈”

还真有人买，一对爷叔阿姨花30元买走了一本，但也认为不能全信：“作为参考。（反正）就是一个盒饭钱。”

二

直播哥代表了我们4年后再入广东路马路股市沙龙的感觉——异化。

4年前，我们几乎是股市沙龙里唯一的年轻人。当时在稿件完成之后，编辑希望制作一个视频，但是拿着OSMO（手持云台相机）的写稿小妹无论如何拿不出勇气对着别人拍。一来胆子小，二来，拍摄那时在广东路是个罕见的行为，很快就会被别人发现。

但是4年后，拍摄变得正常。

全民狂拍

10月12日周六，工作日，早上10点多，聚集起来的爷叔阿姨只有30来个人。但是算上我们，媒体老师竟有六七个，还有直播哥。

发言者爷叔，不畏惧镜头，泰然处之；旁观者爷叔，也拿出手机放在胸前，竖屏拍摄。

这是一个人人都在拍摄的年代。这也是一个出门很难保证自己不出现在任何人镜头之下的年代。

到了下午，广东路人头攒动，每个激情开麦的爷叔都可以构成一个圈子，围着一圈人，总有两三只手机在拍摄。而最夸张的演讲者，可以做到听众也全是拍摄者的程度。

听众一边听一边拍

一个存在了几十年，有明显上海特性的马路股市沙龙为何突然吸引到了那么多摄像头，甚至把远在外地的直播者也引来了？

固然有平静了许久的股市一下子波动和现在“全民皆拍”的社会现实，还有一个独属于这里、把人炸得头晕目眩的变量。

不管抱持着什么态度，在现场的爷叔阿姨们都会Cue到TA。

“伊今朝来伐？”

“伊还敢来啊，再来几只牙齿都被人打掉。现在几个70岁左右的老头，火气蛮大的。”

“伊浦东乡下头的，技术看不懂的。”

“伊瞎讲被伊猜到了呀，这波行情被伊猜到了。”

“我抖音上刷到伊了，来看看，伊拉讲伊是撬边模子，是伐啦？”

当你听得云里雾里，去询问他们：“你们说的是谁啊”时，他们会继续让你云里雾里——“两只牙齿的朋友呀”、“深秋喽啥秋”。

他们说的其实就是前文所提到的“爱在深秋”。

牛市来临，“爱在深秋”爷叔激进的言论，点燃了股民的情绪。

于是，一种矛盾扭结的心理出现了，理智上不认可，但身体却很诚实。就像边上一位爷叔冷眼旁观，做了神总结，“你们再讲人家不好，还不是等着他，一来就围牢他。”

10月13日，周日的马路股市沙龙

66岁的宋爷叔当天就是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来等“爱在深秋”的，“我昨天网上问他，他说上午10点来。正好我下午4点要接孙子，上午有空的，就过来看看。”

宋爷叔好像对深秋爷叔颇为了解，“伊股民是老股民，但资金不大的。”

相反，他自己作为炒了几十年股票的人，却是大户室的人。“每次牛市来了，一套房子来了，一套套就买房子呀。”

宋爷叔一直乐呵呵的

“爷叔，你买了几套房子？”有年轻人举着摄像机问。

“马伊琍是我楼上邻居，你说我买了几套。房产税来了，我吓都吓死了。”宋爷叔笑呵呵地说。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拿出手机给大家看照片，“诺，侬看，是伊伐啦。还有一个女明星，买的是1000多平方米的房子。我买得小，就250。”

宋爷叔一直乐呵呵的，在半个多小时热情洋溢的SOLO（单人表演）中，可以把他个人经历了解个大概。然后他看一下手表：“那老头吹牛皮，说10点到，现在都11点了。”

宋爷叔当天没有碰到“深秋”爷叔。

等“深秋”的又何止是股民爷叔，在广东路遇到的视频制作者，都会询问一句：“‘爱在深秋’今天会来吗？”

终于，下午3点左右，“爱在深秋”出现在了广东路，排场果然就像爷叔们所说的：“等会来诺，这边路就不通了。”也正应了之前爷叔的“神总结”——所有人都围牢他，而且是拿着手机，全方位，无死角围牢他——他仿佛就是一个万众期待的明星。

以上两张图片截图自Bilibili@开瓶子大队长，“深秋”上出租车时都有很多镜头

周杰伦如果经过此处，应该也不过就是这个排场吧。

至此，“爱在深秋”与其说是“股市与广东路”的代名词，不如说是“流量与视频时代”的代名词。

三

其实像“爱在深秋”一样，在马路股市沙龙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爷叔有不少。（这里并没有忽视阿姨的意思，马路沙龙，阿姨和爷叔的比例不足1：9，而在一个个人群包围圈中，最中心的那个人一定是爷叔）。

激情开麦的爷叔，有统一的演讲腔调：喉咙要响，不要怕口水喷出来；手势要配合好，关键语句手往前一戳；讲话要有李佳琦式的高亢。

这种调调，4年前我们就见识过了，也听过语出惊人的论调。

只是，现在要做意见领袖，不仅不能畏惧人群，更要不畏惧摄像头。

在马路股市沙龙里，爷叔远远多于阿姨

游爷叔很瘦小，他说自己并不是马路股市沙龙的常客，只是因为自己和爱人都是癌症病人，这一天来附近的草药店配药，才经过的。虽然初来乍到，但游爷叔很懂如何在镜头前输出观点。

“我2000年开始炒股票，最多的时候输过100多万，现在账面上还有100多万。儿子毕业之后到北京去工作，我和他讲，两件事情你不要碰，一是喝酒，二是炒股。我认为小青年稍微试试水可以，但是如果沉迷在里面，专职炒股就不好。”

游爷叔对着镜头在说

“小青年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稳定工作，退休工资7000多块，每年还有公司分红。房子有两套，没有房贷，还有存款。放在股市里面的钱哪怕跌光，也不影响我生活。小青年，就这么点工资，如果高峰进去，一把跌下来就不能动了，还有房贷、贷款，没这个底气。”

可能游爷叔的观点还是四平八稳了一点，围着的摄像头并不多，花坛边上却像有个小型发布会，围着的人举着手机一步步逼近，几乎要把说话的爷叔嵌进花坛内。

嵌进花坛的某位发言者

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问坐在边上的爷叔：“为啥要拍伊？”

“伊的观点永远是跌的。伊讲得对的呀，因为总归会跌。”

这个热圈还没散去，另一边又形成了，一位拿着无纺布袋的爷叔站着侃侃而谈，不断地有拍摄者加入，渐渐地又形成了包围圈。

对于这样的现象，边上一个戴着Rolex广告鸭舌帽的爷叔有自己的看法：“表演呀，表演欲望。”他这一天是出门倒垃圾后觉得没事做，跳上一部公交车就来看闹猛了。

他和身边围着的两三个爷叔都觉得那些在镜头前大谈股票经，谈自己赚了多少多少钱的人都不那么可信。“到这里谈的都是老股民，都是输钞票的。真赚钞票的人，这里不来的。啥人大户会过来，人家上亿、几亿的，到这里来？寻死来啊。”

镜头在广东路已经不稀奇了

“但是也有爷叔会讲自己赚了几套房子的，这真的假的？”和4年前一样，我们又在马路股市沙龙听到了不少财富故事。

“有伐啦？侬让伊给你看（房产证）呀。交关都是掼榔头。”

“为啥要掼榔头？”

“这是人的共性，吹牛皮。输了你不可能在家砸键盘，就来这里抒发一下。”

最后，鸭舌帽爷叔给大家敲黑板，让大家有一点要记牢：“国家给阿拉钞票，不要去白相这个物事。这个老早白相过了，还想发财，现实伐啦？不现实的。”

“国家给你的退休工资，吃掉用掉，这才对得起自己人生。我们这辈人，也是苦过来的。股票么弄个10万，白相相，就像搓小麻将，过过瘾头。”

四

有人享受被镜头环绕，愿意成为“高仿爷叔”，或许他们觉得既然能有个“爱在深秋”出圈，或许也能火一个“大约在冬季”，“春天花会开”。

有人喜欢，自然也有人厌恶。有些爷叔们看到摄像头来了就叫：“勿要拍阿拉，勿要拍阿拉。”

有从认购证开始买起的老股民爷叔表达了不解：“老早手机都没的。现在视频拍拍，哦册那，是有的哦。乃末做小视频，增流量。流量算赚钱的咯？格物事我不懂呀。”

即便只是路过的路人，看到广东路的景象也会拍上一张

有一个爷叔更像吃了火药一样：“我看到伊拉拍就骂伊拉，勿要拍，寻死啊。我要你们拍做啥啦，阿拉过来是沙龙，来白相相的。”

他也表达了不理解：“侬觉得有劲伐啦？我跟侬两个人好好在这里讲话，旁边人就录下来了，碰到赤佬了。”

广东路马路股市沙龙终究是变了，现在有不少原本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炒股票的人都来了，他们用着坚定的话语，干脆的手势，输出一个又一个观点，观点有没有逻辑根本不要紧，有流量就好。

也有人在外围绕圈，竖屏拍摄

爷叔们多少也是看得明白，他们三三两两避在热圈之外，交流着：

“都是来赚钞票。为了流量。”

“现在只要有钞票赚。老早（这种人）会被人家嘘出去，现在没有羞耻的。上海人讲的羞耻已经没了。讲起来，多少十三啦。”

“现在自媒体结棍，伊拉给你讲股票，但伊股票不做的。阿拉穷做（股票）输钞票，伊赢钞票。伊是靠这个流量赚钞票。两只行当。”

行当不止两只，在马路股市沙龙这个舞台上，有流量就有人气，就会触发更多人的出现。

有人拉出易拉宝，打出《九运共振拼图》的标题，用《易经》概念炒股；

有摊位“诚寻（股票、期货）私募合伙人”；

有“注册**信托APP”的摊位；

也有挂着黄底红字“全面做多中国资产，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KV版，不知是做什么买卖的人。

广东路过去也有摆摊推销者，只是和4年前相比，摊位终究是更多了。

五

在这场热闹中，不变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环卫工人，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4年前是这样，4年后还是这样。他只是扫起纸屑烟头，循环往复，不听不看。

还有，在这里卖了30年报纸的老宋。

4年前，我们向他买了一份报纸。他叮嘱道：“侬现在有正当职业伐？我希望侬不要去（炒股票）。情愿花点精力搞别的事体，绝对不要去搞金融类的物事。”

4年后，他85岁了，广东路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才是那个永恒的存在。

如果说广东路是股市晴雨表，老宋也是，“（股市）涨了（报纸）就销路好”。

“上个礼拜（指9月28日）生意好的呀，这个点（报纸）都卖脱了。”说这话的时候，正是10月12日下午1点半。

4年前，他的进报量是40—50份，那一天他进了100份。

话语间，老宋卖出了2份报纸

有爷叔在旁边说起老宋的作用：“侬看报纸（销量），卖光了侬去买进。不跟侬瞎讲，伊蛮准的。”

老宋则比较理性：“交关人拿卖报纸的人作为风向标。但是对我来讲，不一定准，有参考价值，但并不准。侬要格能理解，之所以报纸卖得快，情绪上来了。格行情也是情绪、资金推动的行情。一旦情绪低落，资金跟不上，照跌不误。”

在老宋的观察里，股市沙龙就是过去2个月开始人多起来的。他不需要自己入市，只要看沙龙里一张张激动的脸庞，就能了解此人目前的境况。

“上个礼拜格红衣裳的哇拉哇拉讲，拍胸脯赚得不得了，格礼拜就萎缩了。我没和他接触，我就看伊表态，看伊表情，看伊动态，就晓得伊吃着生活了。”

“啥道理？就一盆冷水泼在头上，醒一醒。”

“伊拉忘记脱格是个投机市场。”

老宋自己不主动和人聊，但他周围也总围着一圈人

老宋自己不拍视频，也拒绝他人的拍摄请求。

“网上有点流量么，好捞么捞捞。”

“格种人本来就不做股票的。伊就觉着社会上需要啥，就到啥地方去。侬讲伊拉笨吧，也有生意经的。“

“乱七八糟的人太多了。老早蛮正规的。现在在捣糨糊，投机分子老多的。”

依旧没有做股票的老宋，就是广东路的“扫地僧”。他的话不直接针对股市，却适用于所有事物。

“任何事情侬去想到一个动机。任何事体，动机两个字总要提到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作者：姜天涯、顾筝，编辑：小泥巴，拍照片：姚祖鸿、姜天涯、顾筝，画图：二黑，写毛笔：杨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