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妻”:逃离与抗争
2020-06-22 09:49

“同妻”:逃离与抗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JU核真录(ID:njufactcheck),本文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20届毕业生的优秀毕业作品,在核真录连载发布,作者:崔雨薇(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专业硕士),指导老师:徐慨(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头图来源:IC photo


疫情期间,得知前夫的公司有线上会议,秦梦月马上在微信上召集了几个姐妹潜入前夫的工作群内。会议刚开始没多久,她们就频频发言“捣乱”,爆料前夫的种种“劣迹”,随后很快都被移出群聊。


秦梦月和前夫已经离婚一年有余了,但这一刻,报复的快感仍然让她乐得眉开眼笑。


她的前夫是同性恋。


一、失衡:躲不开的冰冷


田心的前夫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合适 ,“感觉他嘴巴特别能说,我是有点害怕的,好像hold不住这样油嘴滑舌的人”。初次见面过后田心没有继续发展的打算,但对方却像是认准了她,坚持每天都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直到田心同意和他交往。


当他们真正开始恋爱,“油嘴滑舌”的前夫却变得寡言少语,问候的电话越来越少,并且几乎每一通显示的号码都是办公室的座机,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田心,他有忙不完的工作,加不完的班。


“我不是小女孩儿了,但恋爱时还是会有那种很想他的冲动,但他从来都是特别冷静。”尽管同处一座城市,他们却经常十天半月才见上一面。而面对田心的抱怨,前夫解释说“自己的性格是双面的,只在需要说话的时候才会拼命的说话。”


彼时的田心没明白,为什么追求她的过程算是“需要说话的时候”,而在一起了却不再需要。


前夫当然也有些加分项,国企稳定的工作、有房有车、家中老人健康无负担,还有让田心很有安全感的“老实”——因为曾有过一个花心好色的前男友,一朝被蛇咬,前夫“从不动手动脚”的表现让田心又生出不少好感。


综合考虑之后,沉默寡言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缺点,田心自我安慰着“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于是“差不多就结婚了”。


田心没想到的是,前夫的“老实”从婚前延续到了婚后,甚至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在前夫严密的“计划”之下,他们很快有了孩子。从那以后,前夫要么不回家,要么睡沙发,变着法的躲着她。


田心常常觉得自己是和满屋的空气生活在一起,或者说,她自己就是空气般无法被看见或听见的存在。


她一度怀疑前夫是外面有了女人,观察过后却并没发现可疑的异性。既然没有不忠,田心便觉得日子还可以过下去。


田心刚怀孕时,恰好事业上也出现危机,索性推掉了工作回家保胎,曾有几个月没有收入,前夫承担了田心那段时间的开销。而这也成为田心的“把柄”——此后的每一次争执,无论起因是什么,前夫总会用“你生孩子的钱都是我出的,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呛回去。


为了直起腰杆,田心生下孩子后立即找工作,孩子刚满月就开始上班。即便如此,前夫仍旧不满,常常旁敲侧击地让田心把工资上交,由他统一管理。田心没有同意,并且在后来不止一次的庆幸当初的这点坚持,“手里没钱我就更不可能有底气了,还好没有把工资交给他,否则我就完蛋了”。


二、真相:痛苦与解脱并存


顾及可能存在的“磨合期”,顾及刚刚降临的新生命,顾及自己也并非完美的妻子,即便意识到婚姻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田心没有选择马上放弃,而是决定求助于心理医生,想要调整好两个人的状态,“把日子过下去”。咨询的过程中医生曾试探性的问起田心丈夫有没有可能是同性恋,田心一口否决。


然而,状况在两个月后仍然不见好转,已经无路可寻的田心回想起当初心理医生的怀疑,终于忍不住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同妻”。


在百度贴吧“同妻吧”里,田心找到一篇教大家如何辨别企图骗婚的男同性恋的“经验贴”。急于结婚、急于生子,拒绝亲密接触,喜欢穿花色或有装饰品的衣服,经常研究护肤、喜欢宫斗剧……一条一条的对照过后,田心的心跟着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后来她又辗转加入了一个同妻救助的微信群,惊讶地发现“她们的故事跟我的几乎一模一样”, “差不多百分之百确定他就是(同性恋)”。田心傻了眼,这是比她此前想象过的所有可能都要意外的答案。


还没来得及和前夫对质,对方的母亲突然生病入院,前夫的工作比较忙碌,便让田心搭把手。从住院治疗的大事小情到洗衣做饭的日常琐碎,田心暂时把压在心中的这块大石头放在一旁,尽心尽力地照料着。也许是对田心心存感激,前夫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有所和缓,两人反倒因此亲密了些。


几周后的一天晚上,田心从医院回到家中,简单洗漱之后便疲惫地瘫倒在床上。察觉到身边的前夫并未入睡,又想到近来两个人的感情有所升温,于是翻过身想和前夫亲近亲近,哪怕只是聊聊天。


不想,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近乎屈辱的一幕让田心彻底崩溃,也加深了她对前夫性取向的猜想。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在被欺骗和被羞辱的双重愤怒下,终于忍不住大声责骂前夫,用自己能说出的最肮脏的字眼。


当晚,田心下定了离婚的决心,连夜收拾行李,搬出了家。


秦梦月和前夫曾经有过很甜蜜的光景。前夫在自己的工作领域小有成就,秦梦月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恋爱之后,前夫的表现也颇为周到,甚至能够记得在每个大大小小的节日给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备一些贴心的礼品。


直到秦梦月瞒着前夫打掉了他们的孩子,这份和谐瞬间破裂。在此之前,他已经向身边几乎所有人炫耀了自己即将为人父的消息,甚至连小区的许多邻居都拿到了丈夫分发的喜糖。


前夫认为秦梦月的先斩后奏让自己“丢尽了脸面”,此前的温柔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先是找到秦梦月的父母,控诉秦梦月“在外面怀了别人的孩子,然后又偷偷打掉了”,随后又把同样的谣言有意无意的散播给其他亲朋好友。此后几天,秦梦月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没能留住的孩子,秦梦月也许不会这么快发现前夫的秘密。


正是在秦梦月养胎期间,有了大把空闲的她开始用网络游戏打发时间。也正是因为用了丈夫的电脑玩网络游戏,秦梦月无意间发现了电脑中存储的男同性恋情色视频。


“一般的男性怎么会对这种视频感兴趣”, 秦梦月当时就觉得“完蛋了”。尽管丈夫并不在家,她还是慌乱的把笔记本电脑抱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后才敢继续查看。随后,秦梦月真的在回收站里翻出了更多类似的视频,再追溯到存储的日期,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前夫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的行为,“一下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恰逢丈夫出差在外,秦梦月一时间无法确定究竟该立马打电话质问丈夫,还是等他回来再面对面的谈。唯一确定的是,肚子里已足三个月的胎儿留不住了——秦梦月无法想象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


第二天,秦梦月独自去做了人工流产。


手术结束后,秦梦月稍作修养,就不顾医生的阻拦火速离开了医院。因为她知道,接下来还有一连串的事情需要去做,她必须快刀斩乱麻。


到达律师事务所的时候,秦梦月的手臂上还戴着做人流手术的手环。


秦梦月并没有决定是否通过起诉离婚,但她需要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环节做万全的考虑,保证自己的所有行为合法,也保证对方不会抓到可乘之机。秦梦月找到律所里最擅长婚姻纠纷的律师,做了详尽的咨询。


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是将家人拉入自己的阵营。


秦梦月决定当面谈。她直接回了娘家,召集了父母和姐姐、姐夫,告诉他们自己“遇到了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爸妈可能都没法理解,但我的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我必须离婚”。


听到“骗局”,家人们以为无外乎和财产有关,再不济,可能是对方出了轨,也许“外面”有了家庭。


“他是同性恋。”怕父母一时反应不过来,秦梦月又补充道,“他根本就不喜欢女的。”


父母一言不发的听完秦梦月讲述自己是如何开始怀疑,如何发现证据,又是如何做了思想斗争之后去打掉孩子。他们并没有马上表态,秦梦月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父母会说出“忍一时风平浪静”这种话来。


直到前夫给秦梦月的妈妈打来电话,询问秦梦月的去向,并且再一次指责秦梦月的“不负责任”,抱怨秦梦月的父母“从小把她给宠坏了”。


沉默了许久的父亲一把抢过手机,对着电话那头大吼一句:“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她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跟你对着干,你干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


秦梦月知道,父母已经和自己站在了一起,她的家人将和她一起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心里有底了。


“发现他是同性恋,某种意义上倒是一件好事,因为总算可以下定决心和他离婚了。在此之前我一直还在做继续下去的努力,犹犹豫豫,反反复复。一直被无视是很压抑,很痛苦的。”而在知道了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自己之后,田心“就好像一下迈过那个坎了,不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三、无解:“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走诉讼”


在同妻救助微信群的群公告里,有公益律师提供了一套应对方法,给有离婚意愿的同妻们参考。其中,第一条强调的就是“不到万不得已、山穷水尽,尽量不走诉讼(起诉离婚)”。


田心对此深有体会。为了离婚,她耗费了一年的时间,前前后后起诉了三次,并不得已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才终于得以解脱。


在起诉离婚之前,田心曾试图通过协议的形式和前夫好说好散,但却在孩子的问题上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田心提出离婚时,孩子还不满七个月,尚处于哺乳期,母亲的喂养必不可少。然而,当初迫切的想要孩子的前夫,却在此时并不顾忌孩子的实际状况,三番五次的把孩子藏起来,拒绝田心行使作为母亲最基本的权利,理由是怕孩子被“抢走”。


为了见到孩子,田心找过妇联,去过前夫单位找他的领导,甚至报过好几次警。“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警察也管不了的。”由于孩子和自己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威胁或伤害,前夫也总能找到“孩子最近交给父母看管”之类的理由,田心的无奈说到底只能算作“家务事”。派出所的出面只是起到帮助协调的作用,他们会要求田心的前夫在某一天让田心和孩子见面,但真的到了那一天,前夫自然会找其它借口敷衍,田心也无计可施,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在协议离婚未果之后,田心首先向居住地的市级法院提起诉讼,但市级法院未予受理,理由是民事案件应当向基层法院起诉,要求她去县级法院。当田心转而向县级法院起诉时,对方表示由于此前已经在市级法院起诉过了,在第一次起诉时未被判决离婚,且没有新的离婚理由提交的情况下,半年之内不允许再次提起诉讼。田心只得继续等待六个月。


半年后,县级法院受理了田心的诉讼请求。


案件审理的过程中,双方最大的矛盾依然在于孩子。为了争取抚养权,田心曾提出过对前夫性取向的怀疑。


在田心开始察觉前夫可能是同性恋的时期,她就已经搬离了共同居住的房子,因此没有办法搜集更多直接的证据。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田心曾下载了blued(一款基于地理位置的同性交友app),试图寻找前夫的使用痕迹。


起初,田心并没有收获,但注册账户的过程中,她曾将用户头像设置成前夫的照片,正是这个举动,竟让田心在三四天后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而事由则是田心的前夫举报她在同性交友软件使用自己的照片,对他进行网络暴力和诽谤。结合此前的观察,田心因此确信前夫是在使用这个软件的。


在派出所,田心反问前夫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blued里有自己的照片的?前夫只推说是自己的朋友无意中看到。


在法庭上,前夫口中的“朋友”又变成了“妹妹”。


然而,无论是生活中的冷淡,或是行为举止上的异常,以及可以用“巧合”去解释的侧面印证,显然都“不算什么的,很容易就能被推翻了”。面对田心的质疑,前夫反倒利用“网络暴力”一事倒打一耙。法院自然也不会将这些几乎算不上证据的“证据”纳入考量的范围。


与此同时,由于县级法院所在的地区是前夫一家的常住地,对于人生地不熟的田心来说,打持久战没有任何益处。田心既痛苦于这样耗费心力的纠缠,也害怕如果没有这一次没有被判离婚,她又需要按照规定等待半年才能再次起诉,到那时候孩子也已经满两周岁,自己更加不占任何优势。


回想起此前前夫一家藏孩子的行为,田心明白,如果按照对方的意愿放弃抚养权,在离婚之后尚且能够定期见到孩子;如果继续僵持下去,即便拿到孩子的抚养权,也不得不悬着一颗心,害怕前夫一家时不时的“突袭”,或者继续用藏孩子之类的方法“耍无赖”。田心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即便她自己能与前夫一家周旋,也不愿意身体本就虚弱的母亲和她一起担惊受怕。


田心也安慰自己,孩子如果跟了前夫,在生活条件上会更好。前夫的收入比她高,孩子的爷爷奶奶也都有着充足的时间、精力和退休金去帮忙抚养孩子。虽然自己与前夫一家相处的并不愉快,但他们还是很珍惜这个后代的。


“虽然我一万个不情愿和孩子分开,但我只能接受现实,也必须为自己多考虑一点。”田心最终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并且和前夫一家达成协议,田心一周可以见一次孩子。


如今,田心的孩子已经两岁了,但不怎么爱说话,个子也长得很小。


田心认为,这和孩子在哺乳期被前夫藏起来有直接关系。正是那时的母子分离导致孩子没能好好断奶,后来就变得不爱吃奶粉,不爱吃饭,和同龄孩子相比发育的很不好。


这是田心始终耿耿于怀的怨。


四、谈判:软硬兼施,死磕到底


起诉离婚的道路繁杂且艰难,因此同妻群里有经验的“前辈”们大多更推荐采用更加稳妥且有效的方式——谈判。


谈判的前提,是沉住气收集足够的证据。取证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尝试借助证据和对方谈判,以争取自己最大的利益。而在谈判过程中的杀手锏,便是以给对方出柜(公开性取向)为要挟。


“请放一万个心,选择骗婚的同性恋没一个不害怕出柜的,没有一个!!!”指导同妻离婚的经验贴中,这句话后面跟着一连串的惊叹号,强调再强调。


谈判的原则,则是“软硬兼施,由近及远”。


秦梦月是这套方案的践行者。


在刚发现前夫是同性恋的时候,她已经当机立断地解决掉了孩子的问题,因此如果能够按照最理想的情况发展,只需要将夫妻财产估算后均分,秦梦月就可以从这段畸形的婚姻中解脱。


但前夫一家却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配合。


在正式提出离婚后,前夫的母亲第一个出面找到秦梦月,秦梦月还没想好怎么释离婚的原因,对方却率先开口了。


“他(秦梦月前夫)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保证不会再犯了,他那个时候年轻,玩的比较放纵。”到这时秦梦月才明白,婆婆显然对儿子的情况心知肚明,“他现在只想有个正常的家庭,孩子你们也可以再要,只要你能体谅他。”


在此之前,秦梦月和公公婆婆一向处的很好,他们待她像女儿一样亲热,在物质上有求必应,在生活中无微不至。秦梦月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好竟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目的之上,是为了麻痹她,为了能够把她更加牢靠的捆绑在这个“家庭”里。


秦梦月的婆婆看似求和的举动,实际上却将秦梦月推向了比之前更加极端的对立面。


“我没想到这一家子竟然合起伙来骗我。”回想起曾经对婚姻的憧憬,回想起付诸在前夫身上的感情,回想起那个没能来到人世间的孩子,回想起独自躺在手术台上的痛,秦梦月的愤怒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膨胀,“我既然已经被骗的这么惨,如果再不出一口气的话,我以后能憋屈死。”


下定决心之后,秦梦月斩钉截铁的告诉婆婆:“你和你儿子都死了这条心吧,我这辈子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


也许是察觉到秦梦月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婆婆的态度也公事公办起来,表示如果一定要离婚也不是不可以,但秦梦月必须把之前结婚时的彩礼,装修新房的费用,以及一些存款等几十万元钱悉数归还。


“一毛钱都别想。”秦梦月一点也没跟婆婆客气,“你不但要不到钱,我还会让你儿子名声扫地,到时候你们还得赔我个一两百万。”


“一两百万”当然只是气急撂下的狠话,但和前夫撕破脸的决心却并没有夸张。


秦梦月前夫曾有过一段仅仅维持了几天的“婚姻”,他对此倒也坦白,只说两人太不合适,家人也不同意,所以及时止损。而如今再回想起这段荒唐的经历,秦梦月确信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通过层层关系,她辗转找到了前夫的前妻。


果然,女孩在了解了秦梦月的来意之后,马上坚决的表示她愿意说出她知道的一切,哪怕是在法庭上。她的经历和秦梦月如出一辙,只不过发现的更早,且发现的更多。女孩告诉秦梦月,前夫有一个长期固定的男伴叫小飞,也是他们公司的职员,就住在公司附近,前夫给小飞买了房,还换了车。


秦梦月是认识小飞的。他们不仅短暂的共事过,前夫还曾经正式的给她介绍过这位“朋友”。在那时,她就曾对小飞的一些行为有过不解,甚至不爽。


她回想起还在恋爱阶段,有一次和前夫已经在餐厅订好了晚餐,小飞突然打来电话问前夫在哪里,一定要跟他们一起吃。秦梦月并不介意和前夫的朋友多接触,很爽快的同意了小飞的加入。但等小飞到了餐厅,却一个劲的说这家餐厅没什么意思,提议一起去吃某个路边摊吃烧烤。秦梦月不好驳他的面子,一行人又折腾到了烧烤摊。


按照小飞的说法,吃烧烤是一定要配啤酒的,三四杯酒下肚,小飞仿佛是关不住情绪的阀门了,竟当着他们的面呜呜的哭起来,说着“你看你们都成双成对了,就剩我一个人了”。秦梦月和他并不熟悉,正尴尬的不知所措,小飞却突然向她发难。


“你这个鞋子是你男朋友买的吧,多少钱?”


“啊?……呃,几百块吧。”


“我脚上这双,也是别人送的,好几千块呢。”


说罢,小飞似乎还别有深意的看了前夫一眼。当时秦梦月以为他是喝多了,抑或是自己看走了眼,如今回想却越发觉得小飞口中的“别人”另有深意。


把证据攥在手里之后,秦梦月有了谈判的底气。然而,也许是前夫在公司听到了风声,还没等秦梦月有所行动,对方却率先“出击”了。


一天,秦梦月的朋友打来电话,上来就是一句 “你是怎么搞的?” 秦梦月一头雾水,追问之下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前夫和前夫的家人到处散布她的谣言。有意无意的和他们共同的朋友提起,说秦梦月总是大半夜不回家,在外面和“不三不四的人”喝酒。甚至,故意向别人询问“秦梦月会不会有点同性恋倾向”。


前夫一家造谣的行为,彻底打破了他们之间仅存的和平谈判的可能。这些谣言甚至已经传到了秦梦月家人的耳朵里。


“那就闹吧,死磕到底,看谁闹的过谁。”秦梦月的决定,带着破釜沉舟的一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是很要面子的,事业做得也不小。我反正什么也没有,最多是把现在的工作丢了。”


秦梦月主动申请了离职,她带着亲戚“闹”到了前夫家。


来开门的是前夫的爸爸,大概是因为对方的阵营中也有了男性的加入,几番争执过后,事态很快由口舌之辩升级到肢体冲突。


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把秦梦月推倒在地,在一旁的姐姐反应飞速,马上拿起手机,打开拍摄功能,后退几步,对着还坐在地上的秦梦月一阵猛拍,边拍边解说似的嚷嚷着“XXX(秦梦月前夫)渣男骗婚!他家人还对我们大打出手,我妹妹被打的站不起来了……”


前夫的爸爸见状扑上前来,一把捂住摄像头,在拉扯中碰倒了茶几上的玻璃杯。玻璃破碎的脆响和满地的狼藉给冲突的画面按下了暂停键。


然而,短短几秒过后,秦梦月的姐姐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毫不犹豫的在腿上划下一道血口子,用比之前更高的音调喊着“打人了!”


秦梦月的姐夫也没有浪费姐姐的牺牲,拿出手机及时的拍下了这血淋淋的一幕。


“可能说出来别人都会觉得我们家人挺无赖的吧。”秦梦月对自己和家人在过程中的“作假”并不避讳,“但我们家其实是很传统的,甚至可以说比较‘包子’。他们真的是心疼我被骗,都是被逼急了。我姐也是豁出去了,我爸甚至说让我们都别管了,他去把我前夫弄出个好歹,坐牢都无所谓。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场面几度失控之后,秦梦月的前夫终于露面。


见到前夫的那一刻,秦梦月的心中五味杂陈。在这场维持了两年多的婚姻中,对方不是没有给过她温暖和希望,但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刻,秦梦月就逼迫自己“把之前他对我所有的关怀,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包括对我家人的照顾,对我爸妈的孝敬,我忘了一干二净”。


至于那些所谓的“好”,秦梦月心里明镜似的,“那都是建立在我还有利用价值的基础之上,等我给他家生了孩子,就屁都不算了”。


对这段感情,她强迫自己只留下“被欺骗”的标签。


对这场谈判,她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争辩和打闹只是为达目的必要的手段,除此之外,她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感性的东西,哪怕是恨意。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秦梦月直截了当的对前夫提出自己的诉求。


那是一个不多也不少的数字,恰好可以让前夫为此犯难,但又不会离谱到他真的拿不出来——只要他肯去借、去凑、去费一番心思。秦梦月很清楚,他们刚买过一套房,又装了修,不久前还换了车,前夫的手里没那么多钱。于是,她不要房也不要车,偏偏就要钱。她要看到前夫一家劳心伤神,而不仅仅是用现成的家底做些赔偿就可以迅速抽身。


没等前夫说什么,他妈妈先开口了,用听不出褒贬的语气问秦梦月:“我记得你之前不是不在乎这些钱不钱的吗?”


 “我之前是不在乎,但现在在乎了。就像我之前以为能跟你儿子过一辈子,结果不也是现在才知道他是同性恋吗?”秦梦月冲前夫的妈妈笑了笑,并不理会她是什么反应,便又转过头对着前夫说,“你直接卖车卖房也行,或者借钱也行,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这么多钱,你不行咱就接着闹,下一站就去你们公司。”


秦梦月并不是吓唬前夫,她的姐姐和姐夫早已经准备好了厚厚一沓宣传单,内容激烈,语言直白,抓人眼球。如果这一次谈判仍然没有结果,这些传单大约很快就会出现在前夫每一位同事的办公桌上。


前夫最终答应了秦梦月的赔偿要求。


五、困局:一场没有受益者的欺骗


三天之后,前夫的父母约秦梦月见面。他们是带着钱来的,但数额远没有达到秦梦月的要求。秦梦月刚露出不满的神色,前夫的爸爸就站起身来。


然后在秦梦月跟前跪下了。


见面的地点虽清净,却也还有生人。秦梦月下意识地搀扶,对方却挡住了秦梦月伸出的手,哀求道:“这些钱已经是我们尽力去借的了,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儿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没把他生好。你别怨他了,行不?”


这一句“千错万错”,让秦梦月突然不明白究竟是谁的错。


眼前的一对老人,他们之前百般的“助纣为虐”,说到底是为了让自己唯一的孩子今后能有一条更加好走的路,他们当然是可恨的,却也不能说不心酸。


曾有一项针对艾滋病男男同性恋的调查研究表明,进入同妻婚姻关系中的艾滋病男男同性恋人群心理状态整体不佳,不良情绪发生率较高,其中重要的原因便是与未婚的艾滋病男男同性恋人群相比,该人群还受到来自婚姻关系的压力,包括对妻子的愧疚,害怕疾病传染以及身份暴露。


事实上,对于在异性婚姻中的男同性恋者来说,这样的心态是普遍存在的,如果对自己的身份不能发自内心的认同和尊重,那他们的焦虑也很难仅仅因为有了婚姻这块遮羞布就能够消减。


秦梦月觉得前夫选择骗婚的做法是“很悲哀”,“骗婚的同性恋过的舒不舒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些同志是一心向往自由的,他们有自己的一个圈子,他成天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怎么能不压抑呢?他们现在欺骗别人,对家人孩子不负责,等老了怎么办?到头来也很难善始善终的。”


对无数像秦梦月一样的同妻来说,她们只不过是做着和许多普通女孩一样的梦,怀着携手白头的憧憬,却毫无准备地踏入了与想象大相径庭的骗局中。诚然,她们可以主动选择离婚,也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但这一段经历是真切发生过的,伤口也许能够愈合,留下的伤痕却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渐渐淡去。


骗婚者固然可以找出千万种苦衷,但并没有任何一种能够成为加害于人的理由。张北川教授曾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男同结婚主要是文化压迫的结果。然而目的的某种‘美好’,并不能为手段的恶劣辩护……即便饰满“孝文化”的鲜花,伤害女性的利爪,也很难被誉为美丽。遭遇性向歧视一旦成为伤害女性的正当伦理依据,就辱没了那些坚守自我和良知,拒绝伤害无辜者的男同的高尚和荣光。”


这样畸形的婚姻终将成为一场于所有参与者都无益的困局。


面对前夫父母的恳求,秦梦月突然感到格外的疲惫。这一段“折腾”的日子里,她一直在想各种办法“不让他们好过”,强烈的愤怒仿佛一大团浊气结结实实的堵在胸口,支撑着她和他们斡旋,而这口气在这一刻好像被戳破,化成一滩无力、委屈和伤心。


她答应“放过”前夫一家,收下了他们所能拿出的赔偿,还签下了一份不再影响前夫的工作及生活的协议。


秦梦月心里明白,这更是放过了她自己。


六、待续:离婚并非终点


离婚,标志着婚姻形式的死亡,意味着同妻从法律层面上摆脱了这段关系,以及她们的同性恋丈夫,能够得到瞬间的解脱与片刻的喘息。


但离婚却并不是一剂能够立刻抚平所有伤痛的速效药。

在张北川和李现红的既有研究中曾发现,有抑郁症状的同妻占91.5%,抑郁症状评分远远高于我国一般成年女性;同时,她们有自杀意念及自杀行为的比例也很高,在发现自己丈夫的男男性行为后,有59.8%的同妻有过自杀想法,其中40%曾有强烈自杀念头,10%曾有过自杀行为。


灾难结束了,但灾后重建却需要付出千百倍的时间和精力。


秦梦月一直自认为“是个特别‘彪’的女孩”,在离婚这条路上也走得果敢坚决。即便如此,已经离婚一年多的她仍然忍不住关注着前夫、小飞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的社交账号,从动态中窥探着他们的生活。


“有时候甚至还是想去报复。”秦梦月坦言,“他就这么把我骗了,害得我糟了那么多罪,现在还不是一样过得挺好。我看着能放得开,其实难过的时候还是挺难过。”


在这样的时刻,秦梦月会想方设法的自我排解。她喜欢摇滚,会把音乐开得很大声,在房间里蹦蹦跳跳,有时也约朋友喝上两杯。“自己的路总要走下去,慢慢地也就过来了。离婚算不上什么好事,但必须这样逼迫自己,如果一直顾虑,就会一直煎熬,那才是最痛苦的。”


除此之外,秦梦月把离婚以后空出的大把时间都投入了工作,“把生活安排得充实点,日子会过得快一点,离过去那些事儿也就远一点。短期之内是不可能完全释放的,但是现在我的个人目标更明确了,有规划的去进行一些事情,不感觉到迷茫,就觉得以后还是挺有奔头的。”


秦梦月还在同妻群里为其它尚未离婚的姐妹出谋划策,有同妻在群里哭诉自己的无助和害怕,她回复“你怕什么呢,他还敢把你杀了吗?实在不行你就找你朋友或者你爸妈到他们家,哪怕就睡他们家,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急。最后,这个同妻还是鼓足勇气找到了丈夫的单位,也成功地得到了一些经济补偿,秦梦月听说之后颇有些欣慰和得意。


在离婚后的这大半年里,田心也一直在拼命的考取各种证书,努力拓展自己的业务,结交工作中的朋友,希望能给自己更多选择。而她最大的动力,是她的孩子。


“目前来说,在物质上可能的确我没有孩子爸爸那边更好,所以我特别想在事业上超越他爸爸,这样才能让孩子以后更可能选择我。我是爱孩子的,如果我在物质上也能更好,孩子未来有什么理由不选择我呢?这么想着,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劲。”


离婚之后,田心还用积蓄买了套房子,是当地最好的学区房。她已经默默地做好了打算,等到孩子到了念小学的年纪,她就能够让自己的孩子在最好的学校里读书。

“我始终觉得孩子早晚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的,一直这么隐隐的觉得,只要等到孩子能自己做决定的那一天。所以我也一直激励自己,在此之前一定要加倍努力,做足准备。”


在感情方面,田心同样在做着新的尝试。现在的男朋友比她小上几岁,刚开始接触时,她还曾在同妻群里“报喜”,让大家帮自己参谋。


“我把男朋友的照片发在群里之后,好几个姐妹说他看着也像同性恋。”说到这里,田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那时候也害怕呢,都想拒绝了。但我后来转念想想,总不能让一次失败的婚姻影响了我以后的生活。多给别人一些机会,也是在给自己机会。”


年关将近的时候,田心打算租辆车带上父母回一趟老家,男朋友知道后马上热情的表示可以开车送他们回去,田心本觉得他们还没有发展到见家人的地步,从前的教训总隐隐提醒着她面对感情的发展要慎之又慎。但被拒绝的男朋友却一再坚持,田心拗不过他,几番推脱后还是同意了。没想到,抵达老家后正赶上疫情蔓延,男朋友也因此滞留,每天都乐呵呵地忙里忙外,顺理成章的接受了众多亲朋的“考察”。


一天,田心的妈妈拉着她悄声说:“这男孩子挺不错的。”


看着妈妈的笑脸,田心恍惚间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很远,很远。


本文节选自崔雨薇的毕业设计《逃离“同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JU核真录(ID:njufactcheck),作者:崔雨薇,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专业硕士,指导老师: 徐慨,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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