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采访、撰文:康堤,原文标题:《许知远:我怎么可能是个笨拙的提问者》,头图来源:《十三邀》
许知远一直是我很想采访的创作者。来到北京读大学后,可能是急于弥补应试教育带来的缺憾,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去许知远和朋友所创办的单向街参加文化沙龙,这是当时在书本之外,我所能触及到的打开自己视野的方式。那是一段迅速吸收不同知识和观念的自由时光,今天看来的最不可思议之处,它是人与人、面对面、在一个共同语境之下的沟通和思辨。
后来,许知远做了视频节目《十三邀》,这在当时中国的电视语言里较为罕见——采访者有意识地进入故事之中,所有的问题基于个人兴趣,带有强烈的作者色彩,节目如同一个“开放式厨房”呈现对话前后的空间和心态,我把它定义为“关于采访的真人秀”。
许知远有一套被西方杂志影响过的语言,有一个“做50季应该也会继续追问下去”的母题,他关心个人命运和时代的关系,虽扎根在知识分子经验,有失落的精英主义传统,但总是“被新事物所吸引,同时又对这种吸引始终保持怀疑”,这造成了纠结和错位,也实现了“偏见”和“误读”。无论对面是文化学者还是偶像明星,他把自身困惑问向每个人,镜头时不时地捕捉到那些紧张的空气、尴尬的沉默和显得不合时宜的提问。
节目做了四季,舆论从最初引发争议到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它的稀缺性,和许知远共事五年、《十三游》的制片人刘宽说,许知远像一个墨镜,刚刚戴上去的时候,你能明显地感受到那个阴影,但当你终于适应这个墨镜之后,你能透过它看到一些以前可能不会直视的东西。
进行这次采访前,我很兴奋,想体验他的语境和思维习惯;也很紧张,担心暴露自己的浅薄,担心一些问题被理解为冒犯。于是对话充满了“我很好奇”式的提问,和“这不很正常么”的反问。他在这些对话中也呈现出“可能最被误解的”状态——矛盾可以在一个人身上非常好地共存,一个严肃的人同时可以富有娱乐精神。
前段时间,在《十三邀》的总结短片里,许知远说,节目改变了他的思维方式,“集体情绪和时代精神固然重要,但我现在好像越来越关注的是个人的可能性。”
海外游荡五个月后,许知远回国准备拍摄新一季的《十三邀》。在酒店隔离期间,我们和他进行了电话采访。
母题
GQ报道:你的母题(创作母题、节目里提问的母题)是人与时代的关系。这个母题追问了四季后会疲倦吗?
许知远:这怎么会疲倦呢,这都不是我一生的母题,这是多少代人的母题啊。我们观看所有的那些重要的作品,不都是在寻找某种母题吗,不都是对某种母题的追问吗?
而且他们并不重复,每个人都会给出一种新的解答,或者不说新的解答,是每个人都会因自身经验带来的一种看待方式,他们会慢慢拼成一个东西,包括你跟历史的对话,你跟他人的对话,都是在解决这个问题,难道你不是在面对这几个母题吗?
这些母题的出现,也并不是当我遇到他们时,突兀地问出了,我们是做出了漫长的铺垫之后才会抵达这个命题的。
GQ报道:你是说在节目当中?
许知远:是啊,人必须经过漫长的铺垫之后,才会慢慢接近这些问题。大家经常会回避这些母题,因为它难以解答或者说难以应对。如果这节目做50季的话,我还是会追问下去这样的母题。
因为张艺谋所面对的他和时代的关系跟李诞已经是不一样了。你也是个记者,你问每个人的问题,难道大部分不是相通的吗,因为人和世界的关系都是这样子的。
GQ报道:会有相通的地方,但我会怀疑我的解释方法,怀疑我是不是太习惯用它。
许知远:你当然要寻找不同的解释方法了,需要不同的视角去解释了。一样的呀,当我去问一个音乐家和一个电影导演的时候,我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使用不一样的语言,你必须要理解他们的语言方式,才能够慢慢逼近他们的母题。
GQ报道:这个母题有时候会造成谈话之中的隔阂。不是每个人都关心这样的母题。
许知远:会呀,这个命题还是一个很知识分子式的命题,并不是大家都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但可能这次谈话会促使他回去之后去进行一些思考,这就是很好的一件事情,然后他也会促使我思考,原来这些知识分子的命题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谈话是一个开放系统。
GQ报道:这样的母题本身跟代际有关联吗?比如一代人的母题可能会趋同?
许知远:会有可能,比如70后普遍非常关心个人主义兴起的问题,因为我们正好成长在中国开始重新开放、更自由的时代。我们这代从事文字或者思考工作的,多是新闻记者出身。新闻记者很重要的一个探讨方式,不就是非常直接地讨论个人命运和时代的关系?那更长远来看待的方式,就是文学了。
GQ报道:你觉得更年轻一代的母题可能是什么?比如90后、00后这一代?
许知远:我不知道,我无法给出某种具体答案,但给我普遍的感受是,他们面对这么过剩的信息,要非常挣扎地去找到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我们是一个寻找的过程,他们可能是一个减少或者减排的过程。因为面对过剩的东西,人特别容易被操纵,他们要面临一个不被操纵的问题。我都没想过这问题,被你一问,我现在的感觉是这样。
GQ报道:读《青年变革者:梁启超》时,跟看节目的体验非常不一样,你会非常耐心地去描写当时房梁上雕的花纹是什么样。
许知远:对,是。因为我受的训练就是这样的,我以前的写作可能没有花这么大力气,但也是这样训练的,就是当你需要描绘一个人和他成长的时代,你必须呈现更多的细节,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闻到什么,而且把这些细节放在一个历史脉络之中来看待,你才会理解这个人物是怎么思考、怎么行动。这就是我想寻找的一种历史写作方式,更像一种全息式的写作。
GQ报道:但在节目当中你不太关注这种故事性的讲述,除了金宇澄那期,因为他天然是一个故事讲述者,节目就划分了不同章节去讲故事,但太多数情况下,是你抽象地问出这个母题。
许知远:我非常关注啊,节目你看到的是剪辑版本,我们马上会把这些书出版,你会看到一个个是完整的故事,你就会意识到是不一样的,这些命题不会突兀出现的,“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不是这么问的,我一定是之前问了你从小成长的环境是什么样,那时候天气是什么,它是慢慢地到达这一步的。
GQ报道:据说你不审片?
许知远:它是个集体工作,而且我也没有那么信任自己对这些东西的理解,毕竟他们是专家,至于它可能会流失一些细节或者显得突兀,这也非常正常,这不是所有的节目都会遇到的问题吗?它不是花5年时间做的一部片子,它是一个不断地要定期播出的节目,也不应该完全变成我个人的产物,那你看我写作就可以了。
GQ报道:从日本找寻经验也好(《十三游》),从晚清转型溯源也好(《青年变革者:梁启超》),你真正想探索和解惑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许知远:个人怎么和自己的时代共处,就是他怎么既有对时代的关怀,同时又能够摆脱这个时代对他的束缚。这应该是我的母题。
GQ报道:九卷写作计划,梁启超、李鸿章、林语堂,是确定的吗?
许知远:可能更多吧,最近我很想去写一本鲁迅。我想理解近代中国的历史,这一切怎么发生的,怎么从一个帝国的辉煌迅速衰败的。我估计能写到80岁,所以我特别希望我保持健康,保持乐观,然后去完成这个工作。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内心有很多非常莽撞、盲动和不安的感觉。当我真的要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内心变得安静了很多,好像生活有了主线,其他所有活动都是要围绕这件事情展开。我希望我始终能保持一半的时间来写作。
真人秀
GQ报道:你怎么看待你在节目中的角色?这种采访者主动进入故事之中的变化,是你个人特质使然,还是一开始就有意识的设置?
许知远:最初设置的时候就是非常明确的。李伦(《十三邀》出品人)是我非常信任的朋友。他非常明确,说这个更像一个column。专栏写作是非常强作者色彩的,它要围绕着你个人真正的兴趣和驱动力来完成。
这种节目在西方是很常见的,我们并不觉得它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尝试,他所有的提问都是来自于个人的,绝对不是一个团队准备出来的问题。我希望它更像半个纪录节目,有更多的时空和叙事展现在其中,不仅是一个访谈,像一个旅行。
GQ报道:最近的《十三游》,更突出了旅行的部分。
许知远:对,它更自在和放松一点。我非常喜欢Anthony Bourdain的《Parts Unknown》(《未知之旅》),非常喜欢他的风格。
另外一个(受其影响)是我很喜欢的作家,Clive James,他很了不起,他是个全才,他写诗,写文论,教书,然后在BBC做节目,他是对我影响很大的一个人。这套系统在BBC也很常见,他们的主持人经常是作家和学者出身。
我年轻的时候觉得专栏作家是很了不起的职业,这和西方的媒体传统有关联,这些媒体不仅是新闻报道机构,更像一个社会的公共机构,以及部分的教育机构。对我来说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英国《The Specator》(《旁观者》)这样的杂志。
而专栏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个人化又很丰富的文体,它可以同时谈论很多事物,从严肃的公共事件到食物、酒、爱情。写一个专栏,就像文字上的一个performer一样。
我刚毕业就做了《经济观察报》的专栏作家,那时我假装谈论很多严肃的国际事务,但这个职业在中国语境里始终没有真正地成长起来,它夭折了。我现在做的事情像是最初的职业的某种延续,它只是以视频的方式展现的。
GQ报道:你抗拒真人秀这个词吗?
许知远:我不抗拒啊,因为我们节目就像真人秀一样。
我觉得我们就是一个富有智力性的真人秀。而且我觉得我提问也很好,那些问题如果不是问得好,他不会说这么多东西的。
GQ报道:在每次对话前,像记者那样去做功课,对你而言是必须的吗?
许知远:我做很多功课,我看很多东西的。但是最有趣的东西都不是我做功课做出来的,都是意外中发生的。这个时候需要你去调度之前的知识训练,你可以说我一直在做功课啊。进入这么多不同的领域,其实是非常有难度的一件事。我们可能开会讨论一下,但大部分比较依赖我在现场的感受和发挥的。
GQ报道:在《十三邀》的嘉宾里和谁聊天最愉快?是西川、项飚、唐诺这些知识分子吗?
许知远:还有陈冲,陈冲非常好,蔡澜也很愉快。我觉得都挺愉快,但有的人可能跟你的语言方式更相似,你会更强烈,就像我们看一本书,快感和愉悦并不是是唯一的判断标准。你可以说最相投的,当然就是西川、项飚、陈冲他们了。
许知远和项飚
GQ报道:和他们对话会更投入、更流畅。
许知远:我们四季做了52个领域,我怎么可能每个领域完全都是投入呢,这得跟我的个人经验和知识训练有关系。你即使去访问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他面对的都是明星,但他也有跟某些明星谈得更好的时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GQ报道:是很正常。我只是好奇对于你个人而言,是不是和做学问的人聊天才是最舒适的。
许知远:我跟非常真诚的人聊天都很愉快。知识会使一切更有魅力,有交锋,但真诚的表达或者他带有的陌生经验对我也很重要。
比如项飚他们,具有一种用陌生的眼光来洞察熟悉事物的能力,这跟知识有一定关系,但不全然有关。包括高度的诚实,诚实是非常被低估的一个品质,因为诚实是非常具有难度的一件事情,它需要高度的智力训练,同时要有足够的勇气。
我们现在都把诚实理解成一个非常表层的感受,我焦虑了,我痛苦了,一个明星这么说一下,你觉得很诚实,不是这样的,你真正感受到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呢,这是需要追问才知道的。
一个人只有剖析自己之后,才能够真正的坦诚,但大部分人的生活是混沌的,他不知道怎么剖析自我,他就无法诚实啊。
GQ报道:其实是一种强烈的自省能力。
许知远:是。我觉得我碰到那些有自省能力的人,往往交流就会非常的通畅。
GQ报道:挫败的交流有哪些?
许知远:跟时间有关系,比如跟克里斯托弗·诺兰,我觉得我们俩有很多可以交流的东西,但只有半个小时;比如跟李安,我也觉得我们俩有很多可交流的东西,但那是一个被安排的、流水线式的采访,一个小时。
人都是需要在某种语境之中才能够真正展开自我的嘛,所以你要营造那些语境。其他的可能有摩擦,或者不是很顺畅,这都是很正常的,不应该要求对方立刻就进入你的语境跟你敞开一切地交流。
GQ报道:什么阶段面对镜头更自如了?
许知远:第三季,他们在街上拍我的时候,我没有那么不自在了。我本质上是一个害羞的人,我不喜欢别人老盯着我。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镜头也会激发人谈话的欲望,它给你某种仪式,像一个舞台一样,有时候会逼迫你使谈话变得更深入,它会造成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也逼迫你谈话也更具结构,有时候反而使一切变得循序渐进,这是我在第三季意识到的。
语言
GQ报道:你说你生活在自己的语境里,好奇你喜欢什么样的语言?
许知远:我也不知道,我的语言是以前看英文杂志养成的,《纽约书评》《新共和》《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我在20岁左右的时候,看大量这样的杂志。他们影响下的一种语言,我认为是介于学院和大众之间的一套媒体语言系统。
这一套语言系统在英语世界是很常见的,只不过在中国语境里,好像显得稍微有点陌生而已,大家觉得像是翻译过来的,它的确也是翻译过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经验,我的语言形成的过程,就是阅读形成的过程。我想始终保持某种书面语的方式,我对流行词汇持某种怀疑和警惕,或者说某种刻意的远离吧。但是我也不完全排斥他们,也会接受这些新的词汇,但是如何富有逻辑地、信息量充分地表达一件事情,这样的语言方式对我很重要。
GQ报道:有时候可以拙劣地模仿你说话,你观察过自己的语言模式吗?会对自己的语言进行反思么,比如在一个语境下会不会显得突兀?
许知远:很少吧,但是我也不是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人,我始终在做着所有最开放的工作呀,我去理解各种事物,去采访别人。当然也需要一套沟通的语言技巧,包括对周围环境的理解和感受,但这跟要保持的内核是不冲突的,我也不是个迂腐的人,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障碍。就像我这么跟你表达,你不是都听得很清楚吗?
某种意义上,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语言方式,这样谈话才富有意思,才能形成某种互相的试探或者追寻。
GQ报道:你的语言方式还会有变化的可能吗?
许知远:它一直在变化呀,但是它的内核不会发生显著的变化。我24岁出了第一本书,那本书里面所有表达的内容和情感的方式,只是现在变得更成熟或者说更多样了,但它的内核是不会发生根本变化的。
GQ报道:这个内核你怎么总结?
许知远:这个内核就是,我在第一本书里就表现出来的我对某种写作方式的渴望,对好奇心的需求,对理解各种事物的需求,对现实保持某种怀疑和距离的方式,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改变,语言本身也没有发生太多改变,只是现在我能够描绘更复杂、更多层次的东西了。
最初的那种写作热情也好、动机也好,或者说看待世界的方法也好,不会发生颠覆性的变化,每个人都如此,你也是。
GQ报道:最近接受或者学会使用的一个新词汇是什么?
许知远:social jet lag,社交时差。就是从长期一个人自肃的状态,突然重新回到社会的那种不适应,我待完这14天之后,我也可能会产生某种social jet lag。
GQ报道:你怎么看待互联网语言,比如粉圈语言,低龄化的语言,一方面被年轻人广泛使用,一方面又在被官方接纳。
许知远:每种语言都有自身的性格。我喜欢的那套语言系统,它们是可以内部争辩的,是可以自我怀疑的,是有充分的信息含量的。它不是绝缘的,不是绝对的,是保持某种开放的。
其实我们生活在一个语言坍塌的时刻。那些网络用语,如果你稍微细致地分析他们,你发现信息含量极小,是一种情绪的组合,你发现它们会缺乏结构,是非常散地拼装在一起的;你也会发现,他们不试图去寻求争辩、理性、拓展,他们要寻求的是身份的确认,不断地巩固自己的身份,而且这样的语言里没有“人”。
我想什么样的语言也是展现什么样的一个人。一个更理性,更富争辩,包括更多信息含量的语言系统,是丰富的现代人的一种标志。当我们说到一种坍塌的语言系统,它更强调集体性、强调身份需求,这种语言系统也对应的是人,是不寻求更独立的个体。
GQ报道:发现你很喜欢用“某种”这个词,是因为不确定?
许知远:对,我不这么确定吧,我也不那么确信。同时我也确实无法非常精确的表述,我就会用“某种”。
潮流
GQ报道:你之前说过,你对当下正旺盛的东西反而没兴趣,但你又不断在去观察和体验一些旺盛的潮流,甚至是参与一些潮流。
许知远:我是保持距离的兴趣,很暂时性的兴趣。我始终在我的好奇心和我更相信、更着迷的事物之间摇摆,我始终在摇摆。我会被新事物所吸引,但我对这种被吸引又始终保持怀疑。
GQ报道:观察和体验之后,多了一些兴趣还是多了一些怀疑?
许知远:所谓当下什么呢,直播、二次元?它们没有激起我更多的兴趣,它们处在一个非常可以理解的范畴里,他们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崭新。反而你真的去接触项飚他们,去接触许倬云先生这样的人,你会被他们的崭新所触动。
他们对世界有更丰富的理解,而这个丰富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们现在所谓的崭新,它的世界是很单调的,一点都不新。
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提醒,就是历史不是进步的,它经常可能是倒退的。
许知远和薇娅
GQ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项飚在节目里谈论的“附近消失”经由社交媒体的发酵,成为一个被网友广泛引用、用来反观自己生活的词汇。经过几季,公众对《十三邀》的评价似乎发生了变化。
许知远:我没注意到,但我知道项飚变成更受欢迎的学者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对现实生活充满解释力的学者。
如果是一个敏锐的观众,他会意识到这四季,节目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变化的只是一些技巧上的,对镜头、剪辑、内容越来越熟悉,可以更流畅地完成这件事情了。我们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这种流畅,希望它重新恢复一些粗糙的感觉。
我一直希望节目充当某种桥梁,把更抽象的思想世界和学术世界的东西带入到大众视野,也希望做好不同领域之间的这种沟通,能呈现和探索从学术思想到娱乐、技术、消费、商业,到社会学人类学等等领域,能够激起观众对世界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我认为这是最珍贵的一件事。
从第一季的时候,就会很多人谈论陈嘉映,“求真”的说法当时也有非常多的讨论。因为social media会创造一些热潮,它也需要一些热潮,可能项飚那期正好是非常敏锐地击中了当时的时代情绪。
GQ报道:你抗拒不抗拒IP这个词?
许知远:我很讨厌这个词,就把什么东西都物化和技术化了。
GQ报道:为什么会卖许知远的人字拖?也像是一种IP的周边?
许知远:好玩啊,好奇啊。我不是为了去赚钱做这件事情的,我还想做衬衫,我还想做牛仔裤呢,如果做这件事情能够更理解这个材质,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对我来说,以后我再也不需要去找这个人字拖了,因为我有一大堆可以穿,卖不出去。
我没有那种强烈的爱惜羽毛的方式,我觉得人生可以做各种尝试,这种尝试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啊,它都会转化成经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完全在学院系统或者说在书斋里的作家嘛。它们都是书写的一部分,直播是,拖鞋也是,我可能书写得不太成功,但我不会拒绝这种书写的。
梁启超也是那个时代的明星啊,他当时办杂志是个新事物,跟现在做视频差不多吧,他到处发表演讲,跟现在直播是很像的。我没有完全的文字崇拜,我崇拜的是那种提供新的视角,新的发现的眼光,它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GQ报道: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娱乐精神的人吗?
许知远:有,我觉得有意思是很重要一件事情。包括思想本身,思想吸引我的东西充满了趣味。可能我们现在的娱乐是把这个趣味搞得非常的简化,姿态性,但趣味本身有很多值得回味的东西,是有很多层次的,它可以不断地递级。
能够传达这种非常富有层次的趣味性,这是不管我做这个节目,开书店,包括我的写作也好,都是很重要的一个动力。
GQ报道:我记得你有一条朋友圈说,这个时代把书店逼成夜店。
许知远:我一直想开夜店的,但不知道怎么弄。我一直觉得书店应该和夜店在一起啊,楼下是夜店,楼上是书店。
GQ报道:所以当时发那条并不是说书店很惨?
许知远:没有,我们不哭惨的,我觉得好玩,这不是自嘲嘛。
GQ报道:自嘲对你是很重要的一个表达方式?
许知远:我们那时候读的essay(短文、小品文)都是英国人传来的,在英国essay传统里,自嘲是最重要的一个元素。包括在节目中,我说我是个笨拙的提问者,这都是自嘲,我怎么可能是个笨拙的提问者,那就无法提问了,谈话就无法展开了。
“知远导航,保证迷路”
“知远导航 保证迷路”是《十三游》的slogan。
许知远:开会的时候同事讨论出来的,我第一个说这个好,就用这个。
GQ报道:你会把《十三邀》当做你的作品吗?
许知远:我在慢慢承认它是我的作品。我之前有点抗拒的,我觉得它更像一个我出去郊游、逃学的东西。当然我仍然要带着逃学的心态来做这件事情,才会比较有意思,但是我觉得越来越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GQ报道:书店、公司、节目、写书,你生活当中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四件事了吧。
许知远:写作当然是最核心的,书店和节目都是延展。我觉得节目是给了我很多自由,可以去探索很多事物,更像一个情人吧。书店更像一个家庭,我的日常的家庭,这种类比不好,算了,换一个说法,大家理解力太有限了。
GQ报道:你刚才说的时候,我那根弦就已经绷起来了。
许知远:对呀,因为这个舆论很烦的,你肯定理解我的意思。
节目更像一个自由自在的、更释放式的东西;书店更像一个婚姻,像我要负起的一个责任;写作更像我自己,写作是我的独处。
GQ报道:你觉得大家对你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许知远:可能是,他们可能普遍不太相信,矛盾可以在一个人身上非常好地共存的。我内心是非常严肃的一个人,但它不妨碍你有娱乐意识和娱乐精神。本质上,我非常有自己的原则,但是也可以展现出某种很强的灵活性。
整个十年的舆论环境都已经被那种非常简单标签化的人设给搞坏了,大家对人的理解非常地单调、片面,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很复杂的,很多层次的。而且我最想寻找的恰好也是这种矛盾性的共存。
菲茨杰拉德说,检验一流头脑最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看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是不是可以在他的头脑中并存。我喜欢那样的世界,相反的东西在你身上都可以并存。
GQ报道:和大众语境频繁碰撞,对你有改变吗?
许知远:我写专栏的时候,是二十年前,后来精英语境消失了,但我仍然在做某种过去的、精英式的表达。当然那些观众仍然在看,但他们不发声嘛,发声的往往都是大众。
我会变得稍微谨慎了一点,刚才我跟你说完话,我不就开始自我审查了么。
GQ报道:还有别的层面吗?
许知远:我更愿意理解他们,我以前还是有一些精英式的傲慢的,现在少了很多,但我内在还是很骄傲的,我不会轻易被改变的。
这也是写《梁启超》给我带来的。如果你希望最终有一些改变的话,你必须理解对方为什么不理解你的表达,你必须去寻找某种新的表达,既保持你的某种原则,同时又能够更让他们容易理解。
不存在一种决然的观念或者说思想,你掌握了它,对方不懂,你就有某种权力。当然你要相信思想,但同时你有义务让别人更理解你所尊重的这些思想到底是什么,通过不同的技术方法也好,手段也好,或者是同理心也好,这是我的一个变化。
这时候给你一种新的视角,你观察他们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东西,你去理解他们,然后你仍然坚持自己的某种主张,更有耐心。
这个节目也是,一开始可能受到很多的不理解,非常混杂的这种评论,我觉得到第四季之后,理解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越来越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你坚持住你的主张,同时你有做一些微小的改进。
GQ报道:你在节目里问陈嘉映,女人对你理解世界帮助大么。我非常好奇,你为什么突然会问他这个问题?
许知远:我们在谈了一个抽象的世界之后,我想有一些更具体的感受,因为在希腊传统,纯粹的理性,跟非常热烈的肉体活动是在一起的,灵魂和身体之间,他们是不可分的。所以我就顺便问了,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传统。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你的情爱生活对你对世界的理解有非常大的塑造作用。
GQ报道:如果反过来问你呢?
许知远:当然非常重要了,我觉得不同的女人,爱人或者情人,她们都会拓展你对自己的理解,然后拓展你对很多基本生活的理解,她们都会补充你的世界,也会安抚你的世界,这不是很正常么。
GQ报道:对你世界观形成帮助大吗?
许知远:非常大,每个人都是一本非常厚的书,而且五彩斑斓的书。这个作用应该不低于阅读和思考。
GQ报道:在你心目中,好的创作者有共同的特质吗?
许知远:相对是有的。非常敏锐,好奇心、有内在的控制力。内在的控制力就是,你要有结构,要不然你会被压出去,会被弄得非常散漫。
GQ报道:推荐一位对启发重大的创作者或者一个(可以是任何形式的)内容产品?
许知远:非常多。Stephen Fry,一个奇人,他做了很多有趣的节目。我非常喜欢他身上的娱乐精神,那种智识性的娱乐精神非常强。
对我的影响就是,应该认定自己更不重要吧,要更有自嘲精神。
GQ报道:分享一个你注意到的、但不确定未来的内容趋势?
许知远:真正丰沛的个体表达,应该是一个趋势。
GQ报道:你刚才喝酒了吗?
许知远:忘了喝了,隔离使人酒量减弱,可能整个的活动空间减少了,能量衰减了,不需要酒精的刺激了。
GQ报道:你一般会在什么时刻喝?
许知远:每天我都会喝,可能我待会儿打完电话就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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