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ID：vistaweek），作者：指听，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7月5日，柯洁宣布无限期退博。
如果你习惯了在明星退博宣言下，看到清一色的“支持”“心疼”，那可能完全无法适应，柯洁的评论区充斥着“恶臭”“早该滚了”之类的粗暴批评。
然而这早已是柯洁微博的常态。
甚至前几天，棋手范蕴若——也是柯洁的朋友——不幸坠楼身亡，柯洁发微博表示悼念时，评论区里却依旧是嬉皮笑脸和恶臭辱骂。
柯洁难得在网上表现出的真挚，在评论区的叫嚣面前，显得那么荒唐。
尽管很多人早已习惯柯洁在互联网上整天和人“对线”，可看到这么魔幻的一幕，还是难免疑惑和感叹：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曾经，“狂”是天才的魅力
如果说5年前柯洁加入微博时，是带着“围棋神童”的光环而来，那么如今离开时，他与他评论里的粉丝却已经被不少网友定格为了“阴阳怪气的喷子”。
有人粗暴地把这件事定义为柯洁的“自甘粗鄙”，但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很多人或许忘了，即使是被“卷入粪坑”之前，柯洁也从来不是什么“温和的少年”。
近几年我们经常会看到，有网友说自己因为看到柯洁在网上的一些“喷子”式发言，而对棋手产生了幻灭的感觉。
这是很多人对柯洁产生反感的第一原因。毕竟无论是现实中的老一辈棋手还是影视作品中的角色，往往都呈现着温和谦逊的姿态。
而围棋这项在人们心中代表着智谋与哲学的运动项目，也给他们增加了一丝智慧的光环。
或许是因为柯洁“围棋神童”的印象太过于深入人心，在很多人的想象中，他就应该是少年老成、沉默寡言的。
当有一天突然发现柯洁与“谦逊”完全不沾边，当然会油然而生出一种“给围棋界”抹黑的印象。
就以微博为例，如果说其他名人发的是字斟句酌的公关稿，那么柯洁的微博中就全都是直来直去的情绪。
同样是维权，王珞丹朋友家的宠物鸭被人偷了，她在微博发布寻鸭启示时情绪冷静、逻辑清晰，还要为“没有给偷鸭者脸部打码”而道歉；
而柯洁因为飞机晚点耽误比赛，直接在微博上怒骂南航“是个垃圾”。
别的明星尽量避免评论与自己无关的八卦，或者处于风口浪尖的社会议题，柯洁却偏偏每件事情都要上去掺和一下，甚至被粉丝戏称为“时事评论员柯洁”。
其中的原因可能多种多样，但截然不同的发言风格起码反映了一件事——
柯洁绝不是像《请回答1998》的阿泽那样谦逊礼貌又有点自闭的少年，反而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
不仅情绪毛躁，还极其爱说大话。从出名开始，跟他的棋技一起出名的就是他语出惊人的“狂人”人设。
与日本棋手井山裕太对战之前，他曾放出“要让井山裕太血溅五步”的豪言；
而更令人耳熟能详的一个故事是，柯洁以新人身份第一次对战韩国顶尖棋手李世石，不仅扬言“有95%的胜率”，还直接说李世石“传奇是时候落幕了”。
贬低对手的同时又要拔高自己，“我的传奇，在我的呼吸停止之前永不停止”“国足输给韩国的，我要在围棋上赢回来”，都是他的著名语录。
如此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张扬，如果换成别人大概会被骂惨。然而当时柯洁的“狂”却意外博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一方面是因为柯洁17岁就成名，让他多年来都处于“年少轻狂”的保护下；
而更重要的一点则在于，他虽然爱吹牛，但是从来不翻车。
说让井山裕太“血溅五步”，就真的赢了；说要“结束李世石的传奇”，就真的一直压着他打；前一天为国足愤愤不平，转天就打了韩国棋手申真谞一个2：0。
17岁就连夺三个世界冠军，即使再多人嫌弃他自称“传奇”是不知天高地厚，也没人能否定他目前仍是围棋第一人的地位。
大众终究是慕强的，会招来嘲笑的不是人设，而是人设崩塌。对于柯洁的崇拜者来说，当他的能力足够剽悍，狂言就变成了自信，成为了他人格魅力的一部分。
但另一方面，沉浸在靠实力撑起来的狂妄中时，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大众会欣赏的永远不是狂妄本身。
于是很早以前就有人担忧过柯洁的口无遮拦：“等过几年他水平下滑了，得被黑成什么样啊？”
柯洁或许并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毕竟按照常理推断，17岁就已经站在围棋界巅峰的他，本身就拥有比其他棋手更长的职业寿命和更多的机会。
或许在他的计划中，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只会把对手甩得越来越远。
直到他碰上了AlphaGo。
从“天才”变成“凡人”
2016年，人工智能AlphaGo击败李世石。“人类智慧最后一块高地”被占领，引发了整个围棋界的震动。
而在同一天，柯洁按照他的常规操作，又下场发了一条狂妄的微博。
面对一些“围棋盲”的质疑，他还写了一段傲娇的“自我介绍”，大家可以注意一下原文括号里的内容：
“我叫做柯洁，97年出生。现在暂时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特地用了暂时，谦虚是美德）正式比赛我是单盘8:2碾压李世石（他赢得这两盘没有任何作用）世界冠军获得过三次（此年龄如此成绩前无古人）大小国内赛事冠军数次我本来真不想提这些得因为我是一个低调的人，是你们逼我的。”
柯洁大概以为自己还会延续对战李世石时“说结束你传奇就结束你传奇”的传统故事线，所以放心大胆地立下了一堆Flag。
却没想到，1年以后与AlphaGo的对决，却让他迎来了3：0的惨败。
赛后的柯洁当场痛哭，后来他这样描述当时的感觉：
“AlphaGo实在是太完美了，它下出了让我感到寒冷的一步棋，令我感到绝望的一步棋。它下完之后，我知道我这盘棋是不可能赢了。
即将到来的3:0，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绝望了。”
不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对柯洁的形象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尽管有少数网友嘲笑了他话说得太满“翻车”了，但更多的人还是表示了理解。
一个很客观的原因在于，打败柯洁的是人工智能，而不是某个更厉害的棋手。在机器对于人类的碾压下，几乎所有的网友都对柯洁产生了某种共情。
而柯洁赛后痛哭，表示打不过AlphaGo，随后又在与人类棋手对弈中连赢22局，也让人觉得“这就是个耿直有骨气的小孩”。
从短期来看，这场“人机大战”对于柯洁的形象甚至是有益的：让更多人认识了他在围棋界的地位，也接受了他的“狂妄”人设。
然而另一方面，却有一种危险的暗流在涌动——
围棋与其他体育项目的相比，更多被赋予了某种智慧、谋略的含义。
大众对于棋手的“智识”有种更高的期待甚至崇拜，以至于可以一定程度上忽视他们在性格、生活能力等方面的缺陷。
然而这场比赛一定程度上剥落了围棋运动的光环，也拿掉了大众对柯洁的“天才滤镜“。
不过当时无论是柯洁还是网友，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与AlphaGo一战后，柯洁的名气变大，也开始有各种电视节目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网友本以为会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同样狂妄的柯洁，但有意思的是，镜头前的他完全呈现出了不同样子——温良谦恭、优雅风趣，一个标准的天才棋士。
后来在《局面》的采访中，柯洁将他在网上的种种情绪性发言解释为“是为了引起关注，进而关注到围棋行业”。
但从他在网上一直以来“想喷就喷”的态度，也有人认为那些文字里有着他真实的愤怒和沮丧。
如果换做是普通人，这其实很正常。谁还不是“现实中唯唯诺诺，在网上蹦迪骂街”。
然而柯洁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即使有着“狂”的人设，一言一行还是逃不出大众的仔细研究。
更何况他既有“怒喷综艺节目黑幕”的大快人心之举，也有不少有失水准的冒犯型发言。
比如调侃女棋手的穿着，称其赢了男棋手是靠“美人计”；
还曾经在一次混双比赛失利后，发了一篇长文甩锅给女搭档的失误，还感慨“围棋上男女真的有别吧”。
这些言论在一个普通男生身上不至于招来激烈攻击，可能最多得到一句“没风度”的批评外加个白眼，但在柯洁身上却形成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效果——
一方面被他的“狂妄”人设所消解和弱化，另一方面又与他现实中谦和的形象和棋手的身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也导致不少网友在很长时间里，对柯洁都有种很拧巴的感觉。
知乎网友
“天才滤镜”的消失、现实与网络上的形象反差、在引战话题边缘的反复试探，共同形成了一张危机四伏的网，笼罩在了柯洁的周围。
直到“奚梦瑶生子”事件，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乌烟瘴气的“抽象话”战场
从柯洁在微博上针对“奚梦瑶生子”的发言，到如今他的退博，也就不过才二百多天。
恐怕当时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句“不太谨慎”的话，会让这个他无数次倾吐情绪的地方被批评者怒斥为“粪坑”。
去年10月24日，柯洁发微博不满“奚梦瑶生子”的热搜排在英国集装箱发现尸体事件前面，其中那句“下个蛋”引发了部分网友的愤怒。
当时的柯洁大概也意识到了不妥，很快就改为了“生孩子”。
对于他来说，这可能只是针对网友过度关注豪门八卦的普通吐槽，其中的用词不妥更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然而在连papi酱生个孩子都能引发“冠姓权”骂战的舆论环境下，他因为这条微博遭遇了暴风骤雨般的批评和谩骂，却是连自己都想不到的。
柯洁没有采取一般公众人物会的道歉做法去息事宁人，反而又用一篇长微博把自己身上的火点得更旺了。
现在来看，这条微博标志着他基本彻底抛弃了理性发言的路子（虽然以前也没怎么用过），不仅连发微博直接跟网友“对线”，阴阳怪气、满屏emoji的“抽象话”也成了公众人物怼人风格的独一份。
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这种以钓鱼引战为目的、以阴阳怪气为风格的“抽象话”，本身就存在着庞大的粉丝群体。
他们自称“狗粉丝”，将柯洁标记为自己人，把评论里批评柯洁的人全部打为“田园女权”，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出征”。
这群人反过来又刺激和吸引到了与之激烈对战的、在“女权”问题上与柯洁立场截然相反的人群。
大概就是从这时候起，柯洁的微博评论区沦为“战场”，双方都在运用熟练的话术和激烈的情绪，进行着路过的人可能都看不懂的骂战。
如果在“奚梦瑶”事件里还能算是无心之失，那在后续几个事件中，柯洁的发言更加激怒了不少女性。
比如在罗志祥出轨事件中，有网友在评论里罗志祥被发现出轨是因为“不够狠”，还举了蒋劲夫家暴的例子，而柯洁的回复是一串“给力”的表情。
随后表示自己在反讽，当然他又用了那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让人很难搞懂他到底是不是在反讽。
再比如转发了一位大V呼吁关注女性医护人员的微博，并将其成为“拳皇”。
几乎没有公众人物敢这么直白地在性别议题上冒犯和激怒女性网友，但在柯洁的微博里，他的发言和吸引来的粉丝群体“阴阳怪气”好像没有在怕任何骂战。
因为在这些骂战中扮演了“一呼百应”的角色，许多网友对柯洁的观感早已跌至冰点。
今年5月，柯洁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推荐人选，评论里呼声最大的态度是：他不配。
这至少说明了一件事——柯洁在业务上的成就，已经不足以弥补网友对他言论的恶感了。
更严重的问题是，当解构成为他与“狗粉丝”之间默认的语言规则之后，“严肃”这两个字在他的微博里就注定不复存在。
被裹挟在“狗粉丝”们解构一切、嘲笑一切的大潮之中，柯洁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没那么重要。
当他转发因为冠姓权而离婚的博主，字面意思背后的讽刺，无论是挺他的人还是骂他的人，都早已默认；
当他自我澄清“数次维护平权”、“向不尊重过的女性进行道歉和投降”时，依然没有人在意，评论里准时上演着同样语态下对女权问题的阴阳怪气。
你猜他是不是真的投降？
事态发展至此，很多旁观者都会惊叹于“柯洁怎么会和这个人群如此无缝相处”。
这惊叹是建立在，人们虽然已经看不懂评论区到底在玩什么梗、内涵些什么，却明显地读出了这个群体的狂欢，建立在侮辱、谩骂和自我封闭的基础上。
而就连柯洁本人也无法掌控这场狂欢。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柯洁无论是发赛况、发心情，甚至是发一碗妈妈煮的绿豆汤，都会有人在他的评论区刷上几句毫无关联的“抽象话”。
我已经分不清这是真实想法还是反串了。
现在点进柯洁微博的主页，你会发现他不仅开启了“仅半年可见”的功能，还删除掉了大部分曾经广泛引起争议的内容。
只有在评论区偶尔出现的“恐婚”“蛆”和各种看不懂的表情包，才能依稀让人瞥见，这个曾经倍受喜爱的天才少年，曾将自己卷入一个怎样的漩涡之中。
在今天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柯洁这么解释自己的退博原因：“似乎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似乎还没弄懂，选择拥抱了那个群体之后、深陷舆论战场冲锋陷阵之后，他说的话到底是对是错，早已不是问题的核心。
对于网络上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争，柯洁就像一个完美的靶子。
在“成王败寇”的舆论氛围里，柯洁在围棋方面的优秀让他得以站上高高的“神坛”，但也让他在“围棋第一人”的光芒逐渐淡化之后，注定要被剥下曾经以“天才”为名的保护色，直面网络舆论对其种种言行的审视。
旺盛的情绪让他的言论中有足够多的漏洞去激起骂战，旺盛的表达欲又足以让这些战斗不断上演。
偏偏他的炮火开向了最容易激化矛盾的性别平等议题，偏偏他吸引到了到处宣泄暴戾与恶意的群体做自己的帮手。
围棋选手竟然在短短几年内在互联网上扮演了这个角色或许是偶然，“引狼入室”或许也是偶然，最后这一切的失控却一定是必然。
即使这一场持续九个月的混战以柯洁退博而告终，但一定会有新的狂欢对象，会在集体对线的痛快、一呼百应的麻痹中，成为新的狂欢中那个被“绑架”还浑然不觉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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