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麻薯，题图来自：IC photo
7月5日，棋手柯洁宣布“无限期退出微博”。
在此之前，他已经删除了绝大多数早年的微博，最早的更新记录变成了2020年2月——尽管他2015年初就开通微博了，一度非常热衷于在微博上展示个人生活、汇报战绩，发表招牌式的狂言。
那几年，他是爆得大名的“少年天才”，是全世界同龄棋手中的佼佼者。他的不羁不但没有招致反感，反而成为个性的注脚。
直到近来，世界和他好像都在发生变化。
一
柯洁宣布退博后回应过此事。就在7月2日，同为棋手的好友范蕴若突然离世，对柯洁的打击很大，他长时间无法走出伤痛。但在他的悼念微博下，却仍然有大量谩骂和攻击的声音。
“似乎我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他在接受采访时表情迷茫又失望。他说，在种种因素的叠加下，他决定不再更博。
在半年内，他成了一个失控的网络场域的风暴眼。
最近还有两桩恶性事件把柯洁推上了风口浪尖：武汉一中专院校的男学生在女厕所偷拍视频被发现，并被带到保卫科处理，最后从30楼一跃而下。他跳楼前留下的纸条写有自己的名字、“害怕”“柯洁”等字样。
据说，他是柯洁的粉丝，有过书读不下去就转行下围棋的想法。
另一件事，是微博用户@带带小sama 骚扰路人女同学并偷偷直播、羞辱女网友长相，把女生照片P成遗照，网爆女性等，种种劣迹被爆出。
这个堪称无恶不作的年轻人，现实中是普通的在校学生，按理来说，和柯洁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
但是他们在微博上是互关的好友。@带带小sama 被各大官媒点名批评后，柯洁迅速取关了他。
他们唯一有过的共通之处是，他们都是“狗粉丝”。
“狗粉丝”这个亚文化群体自2015年起开始初具规模。在当时，并不出名的游戏主播孙笑川（微博@带带大师兄）总是在直播过程中与网友互相对喷，言辞下流。比起打游戏，“口吐芬芳”反而为他吸引了更多的粉丝，这些人自称“狗粉丝”，并且逐渐形成了社群。
时间久了，“狗粉丝”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叙事体系：用大量emoji符号代替文字（“抽象话”）；川渝味的下流语言（孙笑川是四川人）；不断刷新脏话的底线；贬低女性；嘲讽流量明星与粉圈文化；热衷于通过反串、钓鱼等方式煽动情绪与引战。
还有一系列黑话：NMSL、就是个弟弟、透批、无内鬼、给爷爬……狗粉丝所到之处，这些黑话就生根发芽。
更重要的一点是，以上种种都是被游戏化的，狗粉丝的世界没有“严肃”可言。
狗粉丝发言范本
狗粉丝和孙笑川的关系也是一道奇观：说是粉丝，其实几乎全是黑粉；说是黑粉，又少有“正主”会像孙笑川这样频繁互动。
狗粉丝这个群体，本身就形成于和孙笑川的网络对喷，没多少善意可言。
在经历过被黑、被封、回归等等几年的变化以后，现在较为固定的关系模式是：孙笑川在网上喷狗粉，狗粉则不遗余力抹黑孙笑川、p孙笑川的黑图、造谣孙笑川的恶性新闻。
最有名的是这个：
狗粉p了假图，称“孙笑川攻击一位老年女性并逃跑”，当时骗到了很多人的
这是一种靠互相作践维持的关系。
二
柯洁是何时被吸纳进狗粉丝的社群文化、被奉为精神偶像，并逐渐见证失控的？
去年10月，奚梦瑶产子的新闻在热搜上爆了，柯洁对此的评论是这样：
虽然结婚生子的八卦频繁上热搜确实会招人烦，但是用“下蛋”来形容生育，实在是对女性极其不尊重的说法。
如果往前溯，柯洁不尊重女性的黑历史一抓一大把。比如习惯用外貌评价女棋手，说她们“人丑棋臭”；比如说赢棋的女棋手是用了“美人计”导致男性对手分神等等。
但在当时，这些言论没有引起过太大关注，一是因为当时“少年天才”的光环过于耀眼；二是因为性别议题在今天动辄成为网络热点，在前些年却是一个鲜少被关注的话题，所以很少有人去计较他言辞中这些不妥当的地方。
无论如何，在去年，“下蛋”的言论激起了女性网友的愤怒，也把柯洁直接拱上了热搜。柯洁对此的回应是这样：
这个阴阳怪气的回应里夹杂了大量的抽象话和黑话，在网络环境中可以非常容易地辨认出来：这是一个狗粉丝。
浓重的厌女氛围本来就是狗粉丝圈内的基本底色，尤其是近几年来，关于女权主义的讨论越来越多地暴露在公众视野中时，狗粉丝更是将其一律视之为“田园女权”，并且乐此不疲地在一切讨论区对秉女权主义观点的网友冷嘲热讽，是为“对线”。
柯洁可能是第一个以狗粉丝身份示人的公众人物，这个回应一下子点燃了狗粉丝的情绪。
评论区一时之间变成了许多女性网友与狗粉丝的对线战场，硝烟狼藉。柯洁本人成了狗粉丝口中的“洁宝”，他们用这套饭圈话术表示要“打击女拳保护柯洁”。
由这件事开始，柯洁正式成了狗粉丝的代言人。柯洁本人应该也从这种簇拥中获得了很大的认同感，从此每逢性别议题，即使明知会招致愤怒引起冒犯，他也会故意碰瓷，比如这样：
三
狗粉丝作为一个网络社群，本来自带了许多复杂的属性。
除了造谣孙笑川攻击老奶奶，他们的事迹还包括挑衅约架陈冠希，混入蔡徐坤的粉丝群刷NMSL等等。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用抽象脏话来戏谑的。
一般来说，他们被认为是释放巨大恶意的群氓，但是也有人觉得这是一种解构一切的嬉皮力量。
但在柯洁这里，狗粉丝的属性变得单一并且明确：厌女。柯洁吸引越多来自女权主义的火力，就有越多的狗粉丝前来对线，柯洁本人的存在感也就越强。
这个循环里，他选择越来越频繁地刷抽象话、“钓鱼”女权，评论区的恶意也逐层扩张，并最终失去控制。
这期间，同为围棋国手的李喆多次被拿出来与柯洁对比。
李喆1989年生，在全国等级分排名第三的时候急流勇退，去北大念了哲学系，所以很少为圈外人所知晓。但伴随着柯洁的屡次出圈，李喆的微博也被人发掘出来。
李喆的微博画风非常儒雅、克制、富于知识分子气质，相形之下，俨然和柯洁站在网络世界的两极。
柯洁及狗粉大肆刷梗碰瓷女权的时候，李喆发表过这样的长微博为女性权益发声：
但来自狗粉丝的网络反馈是这样：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李喆也被一起打成了“田园女权”，只要在微博发表见解，就会有许多狗粉丝蜂拥而至刷抽象话。
今年5月，李喆宣布退出微博，退博的微博中有这样的话：
但事实上不止李喆，对于柯洁来说，狗粉丝抱团掐架四处出征的行为同样是完全不看场合的。他在微博发一碗妈妈煮的绿豆汤，热评也仍然是刷梗嘲讽女权的：
直到这样的氛围蔓延到了对于范蕴若的悼念微博下。
当时，悼念微博下有一条来自多年棋迷的声音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大意是，我崇拜你好多年，现在范蕴若去世，微博下却仍然是对围棋一无所知的人在刷梗狂欢，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因为柯洁的设置，这条微博的评论区已不可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柯洁微博的评论区已经很少见到围棋迷的身影了。
四
为何狗粉丝这个群体会在网络世界，像癌细胞一样迅速增殖无限扩张？
使用同一套语言体系能带给人优越感和认同感，而身处集体之中则使人感到安全和正确。狗粉们能从一万遍“NMSL”中获得无与伦比的认同感受：我在棒打流量明星，我在打击“极端女权”，我是对的。
玩梗和抽象话本身也在消解一切严肃对话的可能。狗粉们出征，本来就不是为了解决观点的分歧。抽象话在任何正常的语言面前都可以宣告自己不战而胜，这种“胜利”固然虚妄，但是带来的刺激是真实的。
有人拿“垮掉的一代”来与狗粉丝们作比，实在是误读了垮掉的一代。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曾经为“垮掉”精神做过概括：支持精神自由和性自由（当然包括性少数和女性）、蔑视权威、反对军事、尊重本土文化等等。
而如今的“狗粉丝”，很难被认为是一种正常中性的亚文化。它不单纯是口吐芬芳这么简单，它建立于一种人和人之间毫无尊重、毫无理解、充满恶意的逻辑之上。最糟糕的是，没有人真正在乎彼此。
狗粉丝们还在“解构一切”吗？在柯洁的权威感之前，他们明明是拜服的态度。
他们讥讽李喆在围棋上的成就不如柯洁，倒好像世界冠军是他们自己拿的一样。这套慕强逻辑，和所谓“解构一切”的“垮掉精神”已经相距甚远。
狗粉过去没有精神领袖，因为孙笑川只是一个平凡的大专毕业的游戏主播，他是一个丑角。
但柯洁是天才、是世界冠军。狗粉在柯洁身上找到了人格共振的机会，并且纷纷递上了投名状。
这里的投名状自然是厌女，@带带小sama 出尽百宝，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是所谓“打击极端女权”，而是纯粹的侮辱女性。某种程度上，他是为了得到来自狗粉男性世界的认同。
回想几个月前引起哗然的韩国N号房世界，男性们为了获得“通行证”而偷拍身边的女性，那是他们的投名状。
柯洁应该为狗粉崇拜者的恶性行为负责吗？大部分人应该都会想当然地觉得此事与他无关，他本人应该也确实想不到自己会被卷入这样的风波。
但事实就是，狗粉的叙事逻辑已经成为了铺天盖地恶意的催化剂和庇护所。这样一个只要侮辱女性就能获得喝彩的庞大群体存在时，发生更多这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柯洁自己是被这样的恶意反噬的，一开始看上去无伤大雅地刷梗、抽象话已经使得他无法在这个空间严肃对话和思考。甚至连对好友的沉痛悼念都会被众声喧哗淹没。
他现在退出了微博，他只有24岁，是否能获得更多成长我们不得而知。但他至少会觉得困惑吧：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为数众多的狗粉丝们可能会有下一个精神教父，也可能没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麻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