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显微故事(ID:xianweigushi),作者:常宁宁、程沙柳、陈辉,编辑:木蒙,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洪水来了。
6月以来,南方地区有64%的县(市)出现暴雨,共有433条河流发生超警以上洪水,其中10%左右的河流超过历史水位。
其中武汉的情况尤为危急。有农业领域科研人员对显微故事表示:
“武汉是江汉平原,地势很低。连日暴雨容易让江面高度超过城市水平,产生倒灌。一直以来,河流治理都是整个湖北省的重要命题。”
所幸有了多年的抗灾经验,如今通过修理了大坝和水电站、挖沟排水、天气预报,灾害造成的损失已经小很多。
本期显微故事讲述的是一群经历过洪水的人:他们之中有在曾奋斗在98年抗洪一线的军人、普通农民、农业科研人员和至今仍在一线抗洪的公务人员。
在他们的描述中,我们一方面被长江所养育,另一方面也需要“看天吃饭”,被动受到洪水的袭击。但所幸数十年来的抗洪,人们已经形成了一套和大自然博弈的体系,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98年在前线抗洪,洪水泡得腿肿胀溃烂
陈平 42岁 湖北武汉人 电脑零售商
我当兵第三年,赶上了1998年百年不遇的大洪灾。
我们部队那年被派往江苏无锡协助抗洪。无锡不算是受灾最严重的城市,但我们不过去,前线已经找不到军人可上了——能上的都上了,人力极其不足。
98年奋战在抗洪一线的战士
不过等我们被调到一线时,最难的阶段已经快过去了。当时的交通不方便。我们从湖北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徐州北站,休整2天后,再坐一天火车,才到江苏无锡。
我们部队驻扎在太湖附近小镇,从军营办公楼能直接看到太湖。
平时看惯了,可真到闹洪灾时,就不认识它了——往日的堤岸全部消失,到处都是水,无边无际,跟世界末日一样。
洪水造出的浪,能有海浪那么高、那么猛,小船被它拍上,立刻就没影儿了,不可能有人生还。
今年6月29日太湖发生第1号洪水
那时已是深秋,洪水也让气候更加阴冷。我们住的临时宿舍窗户关不严,冻得大伙晚上睡不着觉。但我当时一腔热血,没觉得有啥不妥。
当时我还比较年轻,天天梦想以后要一直留在部队。入伍第一年我就入党了,各军事科目的成绩都是优秀,几次外出执行任务,也让领导很满意。
当时我还是代理排长,一般来说,排长必须由军官担任,像我这样,做战士一年就代理的情况不多见。
到无锡后,大多数官员都和士兵一起上一线,和兄弟部队一起抗洪。洪水来时,挖掘机、推土机等大型工程设备不够用,只能靠战士们的血肉之躯,装沙袋、背沙袋、码沙袋,一点点堵住洪水。
最早冲上去的那批部队最难。水涨得太快,一夜间,小镇便全都泡在水里了。
战士们只能白天、晚上连轴转,连续奋战了1个多月。实在累极了,只能在堤坝上找个稍干净点儿的地方,油布一铺,睡上几个小时。衣服全都湿的,没法烘干,也没多余的换,只好穿着睡。
我们每天腿脚都泡在洪水里。泡一天,整个腿就发白、肿胀,不及时处理,最多两三天,就会生疮、流脓。再不处理,就会不断腐烂,一直烂到见骨头。
当时没条件,只能用碘酒简单处理。碘酒抹在溃烂的那些伤口上,能把人疼晕过去。
洪水闹得最凶那段时间,一线战友们吃不上热饭,只能靠八宝粥、面包之类对付。劳动量大,又吃不好,很容易闹肚子,一闹肚子,人很容易就垮下来。
抗洪救灾前线的战士们
后来大家传了个偏方:把碘酒兑水,然后喝下去,立刻就不拉肚子了。
好多人感到奇怪,条件这么艰苦,为什么我们还能坚持下来?
很简单。在和平年代,没有战乱,只有在这种天灾前,军人的价值会真正能体现出来。如果我们不顶上去,谁顶上去?咱们来当兵,平时吃的都是老百姓的饭,现在老百姓有难,于情于理,我们只能往上冲。
那时好多老百姓跑到抗洪一线,给我们送饭。看我们太累了,整条腿都快烂了,就哭着说:我们的房子淹了就淹了,别堵了,赶快休息一下吧。
我依然觉得,我没什么资格聊这些。当时全国几十万解放军官兵在抗洪一线,许多城市情况比我们苦多了,比起他们,我实在没做什么,没资格说这些。
后来,我听说北京机会多,就跑到中关村,经亲戚介绍在一家卖电脑的公司当业务员。
从1999年到2003年,除了春节外没休过一天假。最困难时,天天睡地板,吃饭只花一元钱,也就只能啃馒头。
后来,我贷款买了房,有了两个孩子,还自己开了公司,总算是在北京站住了脚。
现在我也常想起1998年洪灾,那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经历。遇到再难的事,我都觉得,情况再难也总比那时好一些吧。
目睹村子变成湖泊,能留着命比什么都强
程沙柳 27岁 湖南益阳人 目前在北京工作
7月14日,我看到新闻说湖南洪灾,就给老家爷爷打电话。他说整个月老家都在下雨,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菜地和马路又要被淹。
我想起来小时候,每年夏天湖南总要下大雨,当时奶奶说,“就像有人舀着水一盆一盆从天上往下倒。”
最严重的是2004年,有一晚雨下得特别大,跟天空漏了一般。一晚上,鱼塘的水就淹没了菜地。所有菜的根部都淹没了,奶奶去地里择菜时,还会踩到从池塘里游过来的鱼。
后来几天,雨依然没停,池塘的水继续涨,高过我用砖头垒高的边缘。村里的河岸水位也高涨,淹没马路。
当年大雨,河里的水漫出来,这条大路便会被淹 (图片由采访者提供)
不少鱼还从河里跳出来,我已经分不清是哪家池塘的鱼,只管用水桶一个劲儿地捞,能捞多少算多少。
有天清早,我一下床就踩在水里,还以为是我昨晚尿在床边,原来水已经漫到家里。
奶奶开始把一楼的稻谷往二楼搬。中午爷爷从田里回来时,脚被泡得发白布满褶皱。穿水鞋已没什么用,他回家来换连体皮裤。
农田全被淹了。我跑到阁楼,一眼望去,远方天空乌黑一片,雨还在不间断地下着。我们的屋子成了水中楼阁,村子已经看不清了,分不清哪里是田地、哪里是鱼塘,变成了看不到一片岸的湖泊。
我内心有一股愤怒,想骂几句这一直不停的雨。天太辽阔,雨太无情,如此渺小的我,又能如何奈它呢?
村里人聚在一起商量该怎么办,但没人有建设性的意见。有人还说,“我们这算好的,有些地方房子都被冲走了,留着命比什么都强”。
再后来几天,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后,洪水慢慢退去,退水后的马路像个泥泞的沼泽,一踩一个坑,还有癞蛤蟆在爬来爬去。
过年我帮爷爷翻鱼塘,把积攒在底下的淤泥挖出来。否则大雨后水漫出来鱼就跑了 (图片由采访者提供)
那些被洪水冲死的小鱼小虾躺在地上,人们一脚下去,它们便被裹挟带进稀泥,永不见天日。
大部分稻子被洪水泡了快半个月,根部已经腐烂。之前挺拔漂亮可人的身姿,现在都颓丧地低着头,似乎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
后来,镇里领导来视察稻田。村民们把他们围在中间,叽叽喳喳问应该怎么办,他们说了很多那时候我听不懂的词,但村民的担忧情绪都被安抚到。
秋天来了,稻田里依然出现了灿烂的金黄,但很多稻谷们稀稀拉拉,长得也不够壮实。那些收获的人似乎也没再提洪水的事儿,只说了句,“明年应该会长得更好”。
望着被泡的农田哭,水一退就下地抢种子
七剑 农业技术人员 55岁 海南陵水
我最害怕洪水。
我做了30多年农业技术。每次和洪水打过交道,都是和它争夺粮食——河水一涨,农作物首先遭殃。
我老家在湖北,那个区域是典型喀斯特地貌,农作物增产困难,大部分人还在为解决温饱忙碌。89年我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农科院工作。市里从各农业科研单位抽调人手,组了一支“南繁(南方农业繁殖)工作队”,派去海南研究玉米新品种扩繁。
1990年,由6个年轻大学生组成的工作队在海南陵水坡留村附近租了40亩地,当作制种基地,从10月租到次年3月,一共5个月时间,如果制种成功,恰好能赶上次年春耕。
当时我们用的是杂交玉米的母本种子,售价是普通种子的6倍,30多块钱一斤,赶得上一个科研人员一周收入。租赁一亩地400元,各种成本算下来10万元左右,花费巨大。
做种子生产基地最怕发生水灾,一旦制种失败来年的安排就要泡汤,心血也全毁了。但租赁时,当地农民说,冬季的海南雨水少,河边不会涨水,让我们放心。
没想到,11月陵水就遇到特大暴雨。一夜之间,河水猛涨,直接将我们基地淹没了。那时候离播种刚过20天,田里玉米已经涨了6~7片叶,约30多公分高。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洪水,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洪水足有一人深,玉米苗全被淹没,我想下去抢救玉米苗都不行。
10万多元科研成本泡汤、基地被淹没、我们的努力都白费,更重要的是,老家百姓的温饱问题怎么解决?
本地农户似乎见惯了水冲垮农田。他们没有我这种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望和无奈,他们看着被水淹没的田地,只小声叹息,“今年又白干了”。那种无力感深深震撼了我。
幸运的是,暴雨没持续多久,等洪水退去后,我们就组织了村民一起去刨种苖。
海南的沙壤土遇水后,极其容易板结,刨的时候得先给田里排水,然后用钉耙一点点松土。我们十几个人,花了一周时间,才把40多亩种苗给抢回来。
再后来,我还遇到过很多次洪水。农业真的是“靠天吃饭”,一旦遇到自然灾害,你的努力都顷刻泡汤。
所幸,这几年随着科研技术提高,传统农业在应对洪灾时已经有了较成熟的应对体系。比如汛期时的天气预报可以预估降水,这样可以对降水大的地区提前做好排水工作。
如果发生严重洪涝灾害,在灾害之后我们会第一时间组织补种。比如,这段时间种不了夏洋芋(土豆),会安排种秋洋芋,或者应季作物;针对局部缺粮的地区,政府会进行调配,几乎不会再发生粮食危机。
洪涝灾害,几千年来都是中国农业时时面临的灾害。但幸运的是,科技在不断的改变世界,也给了农业一些希望。
有人哄抢水果和海鲜,也有人通宵守护河坝安全
微笑 52岁 湖北省某民政系统公务员
我小时候住在医院大院。每年洪灾后,医院就需要接收救治不少从洪水上游被冲下来的人。
印象最深的是,98年,有个50多岁的人被救上岸后神智昏迷,抢救清醒后脑子也不好使了,不记得自己的身世,还有部分身体机能丧失和残疾,最后被医院收留做了勤杂工。
洪水所带来的影响,绝不仅是农业上的,城里人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92年,湖北西部发生过一次大洪水。当时我所在的整个城市低洼地区都被淹没,许多临街的商贩被”洗劫一空“,街道上四处漂着西瓜、苹果等水果,还有从水产店冲出来的海鲜……
一些贪便宜的市民,拿着网兜去网水果、抓鱼吃,而受灾的商家趟着齐腰的水在街道抢救货品,有的人则坐在店里面对被洪水泡坏的商品嚎啕大哭。
洪水后还容易出现泥石流、滑坡。那时我刚被分配到民政系统,汛期就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一旦发生了更严重的自然灾害,我们还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取证拍照、了解灾情,再派同事去省厅汇报。
90年代,大家对自然灾害的应对能力有限,而且当时交通条件并不好,暴雨后会发生泥石流,不少救援人员也因此牺牲。
那时从发生灾难到获得省里批复、救助要一周时间,我们只能徒手帮把泡在水里的应急物资搬去高楼层,然后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省厅救援。
当时还有一些因洪水失去住所的灾民,直接找到我们哭着求帮助,其中不乏因被洪水从其他城市冲过来的人。
这些年我们国家做了不少努力,水平提升迅速:
比如一到汛期,应急制度就开始运作。首先提前加固那些可能存在滑坡的地区,发现危房后会在附近提前安排救灾帐篷,等秋季降水后再上报一并安排加固。
汛期开始后,各级安排人员24小时值班,保证电话通畅随时能联系到人。如今一旦发生灾害,2小时内完成汇报工作并及时处理和安置受灾群众。
生活物资发放、灾后重建措施等也会在第一时间解决。对于那些特别容易出现灾害、不适合居住的区域,则统一安排居民易地搬迁。
特大暴雨发生时,我们也会安排专门的值班人员去河坝巡视。巡视内容包括水位线、是否有异响声、堤坝是否牢固等,基本上时时都能获得最新情报。
没有人敢在这些事上大意。到目前,我们已经可以担保地说,在防洪这个问题,国家已经走在前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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