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作者:马延红,题图由作者提供。
在没人的地儿 2020.6.6 北京
大家好,我是马延红,受邀到一席来演讲的时候,我就开始想,我能讲什么,怎么去讲。从美院毕业18年以来,我在持续不间断地做作品,所以我想要说一说我的绘画实践;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有搜集癖好的人,现在在上海的朵云轩艺术中心有一个“好奇柜3魔都娃娃特展”,有很多我的中国娃娃在那里展出,这些娃娃其实就是我搜集物的一部分。
那现在我就从我的娃娃说起。2015年的时候,我在淘宝上发现了一只小娃娃,就是我小时候玩过的那种,我很确定。看见它的时候,它是残破不堪的,很贵,但我还是决定把它买下来。我就觉得这小破娃娃真是不值这么多钱。可是当我拿到这个娃娃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就像摁了一个按钮,我感觉瞬间就穿越了——小时候的记忆“哗”地一下就出现在眼前,比如吃过的食物的味道,盖过的被子的图案,都清晰起来了。
遇见这个小娃娃后,我开启了一段疯狂的搜集旧物的时期——虽然我小的时候没什么玩具,也没怎么玩过娃娃。我那个时候就开始想,70年代的中国女孩有什么样的玩具呢?于是我就在卖旧货的网站上,还有旧货商那里找到了一种娃娃:大国娃。
我带了两个来现场,是70年代上海的玩具厂造的,叫它大国娃可能就是大号的中国娃娃的意思(不知道是谁最开始叫的)。
从娃娃的眼睛来划分,有“活眼娃娃”,眼睛会动,小孩子就喜欢去扒拉它的眼睛。
这个中国的形象就很明显了,头发长长的,辫子长长的,耳朵还挂着琉璃珠,这个是画眼的娃娃。
当我发现大国娃后,我就掉进了一个娃娃坑,开始不停地买,家里堆满了快递,旧的还没有拆开,新的又来了,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旧货的味道。直到没钱付工作室房租,我才发现我买娃娃把钱都花光了。我先生非常惊愕,想着怎么才能把我从坑里拉出来。
大国娃从服饰上去划分,有民族娃娃和时装娃娃。这是“大国娃展示柜”,是我在展场呈现民族娃娃和时装娃娃的一种方式。
在这个展览上,我把老的印刷品上面翻下来的时装娃娃的样式汇集在一起,画了一张大的油画,叫做《时装版大国娃图鉴》,这个画是2米×2米,挺大的。
时装版大国娃图鉴,2018
以前我觉得我们是找不到中国娃娃的。芭比娃娃细细长长的身子,还有眼睛大大的日本娃娃,我都玩过,我觉得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发现大国娃娃后,我就不再去玩别的娃娃了,其他的外国娃娃我都当成景观。
我会把娃娃放进我的作品里,让它具备一定的社会性,就不会像手办玩家那样直接展示娃娃。
这个是上世纪80年代的婚礼小娃娃,它会响会唱。我把它安在我画的布面丙烯的大画上。我就在臆想这个小娃娃就是出现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里的。
娃娃其实只是我庞大收藏品中的一部分,我收集的东西就是七七八八的,什么都有。我最早系统地搜集物品,是从我七八岁的时候搜集翁美玲贴纸开始的,那时只要出一版新的我就会去买。
我还有一些装香粉的盒子、装雪花膏的琉璃瓶子,一些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小朋友的照片,还攒一些大个的搪瓷盘子、茶叶盒子,茶叶盒子上面的图案很好看的,就是民国时期的那种美人,我有一大堆。
我搜集东西不是看它是否升值,而是当我看见它的时候,我的视觉和想法都会需要它,我就要把它摆在那里。我有的时候会去玩弄它,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这些东西会滋养我,会给我的创作提供一些养分,我需要被这些东西包围。
一席来邀请我做这个演讲可能觉得我是一个娃娃控,但其实我不是,我是一个画家呢。
我16岁的时候考进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从中央美院附中毕业之后,我就上了中央美院的油画系第三工作室,所以我其实是经历了8年的科班训练。
上美院附中二年级时,我在图书馆借了一本《第二性》,西蒙纳德·波伏娃写的。她就说社会环境,还有男性的目光,塑造了女人现在这个样子。我也看其他女性主义的专著,看完之后,我就具备了一种看待性别的眼光。比如我听到有人说“女的不如男的”什么的,我就会比较警惕。女性主义的论点,我现在能记得的,就是它鼓励女人要确立自我,不要去依附别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它让女人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身体。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发现女性主义在当代艺术领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那时候我看过一本书叫作《不再有好女孩了》,这本书讲的是国外女艺术家的作品,然后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受马琳·杜马斯影响比较深,她画这样的画,就是挺狠的。
杜马斯作品
做毕业创作的时候,我留意了学院里历年的毕业创作,有的画历史题材,有的画社会现实题材,画得挺宏大的,我就觉得不太有意思,我得画点我感兴趣的。
我就约了三个女同学,我说咱们能不能拍一些穿得比较少的照片,她们都同意了。我们四人配合,选了一个上完课的下午,就在油画系教室,把衣服脱了,关好门,开始互拍。互拍的过程比较开心,我们各自觉得自己美的样子都呈现出来了。到傍晚就拍完了。我拿到图片以后很满意,那正是我想要画的。然后确定画框尺寸,跟真人等大,这个作品就叫《在没人的地儿》。
《在没人的地儿》,2002
这个作品进行的时候,我的老师刘小东来了,他要看毕业生画到什么程度了,他看完以后就说“青春真好”,给了一个比较正面的评价。等这个作品要进展厅的时候,工作室的老先生就开始跟我谈话了,他问咱们能不能把私密的地方涂掉,等展览结束之后,你再给画回去。后来我就跟被拍摄的女同学说,老师让我把那儿给涂了,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想法。她说这难道不是真实存在的吗?后来我觉得既然她都这么坦然,那我就别涂了吧,然后就这样展出了。
直播现场,图片被打上了马赛克
来看的人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作家阿城先生看见了之后,就约我和我的老师刘小东做了一个对话。我现在还能记得在这个对话中,他就说,在多元社会,私己有价值,马延红找到的是一个身体的视角,就是说身体对于个人来说是比较有价值的。我觉得这是一种肯定。
有人问我,你的作品没有被禁过吗?在那个时候其实是没有的。我在邀请我的那些朋友拍照前,是觉得我们都好看,现在(将近20年后)回看当初,我们那时正是那种年轻的好看。我还记得这个画在展厅里展出的时候,就有老先生很不喜欢,他说“穿不穿,脱不脱的像什么样子”。但其实他说出了一个真相:穿着内裤、袜子,还有鞋子,会比全裸要更性感。我觉得在公共场合展示性感,挑衅和刺激了老先生。
在《在没人的地儿》之前,其实我从来没有表达过关于身体、关于性的这种想法,因为我觉得提起这些好像会有一种羞耻感,也没有空间可以让女孩们去表达这些。在这之后,为朋友拍照,根据照片绘制肖像的方式,就在我后期的工作中延续下来了。
2003年到2007年之间,我画了很多跟身体有关的作品。这些是《她》。
这些是《我怎么没有芭比身材》,是关于身材的。芭比就是细细长长的,我觉得跟亚洲的感觉没有什么关联。
这个叫《成年》。
成年,2006,布面油画
这是《占卜》。
占卜
这是《女友》系列,说的是有故事的女同学。
《女友》
2004年到2007年间,我做了 《茉茉》系列,是以我自己为原型的换装摆拍的作品。这一件叫《约会将临》,戴了假发,在一个居室的环境里。
约会将临 ,2006,布面油画
用了一些元素,比如天使的翅膀,还有芭蕾舞鞋、糖球。
《坐在地上的天使》,2006
这个叫《兔子与香蕉》,性的意味就比较强了。
《兔子与香蕉》
这是《拿熊的茉茉》,戴金色卷发的。
《拿熊的茉茉》
《茉茉》系列其实呈现的是女孩和女人之间的一个状态,就是我虚拟的一个形象了,它也还是比较自由地在呈现性感美,和对自己身体比较接受的这种态度。
到2008年的时候,我在我的一个朋友家里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皮沙发,我就觉得在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乌黑油亮上面,要有玉体横陈。
然后我就跟朋友商量能不能上他们家去拍点照片,我要做作品。他们就同意了。第二回我就约了一个时间去勘察现场,除了看沙发之外,还看看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能够为我所用,包括她们的衣柜,我也会设想她们应该怎么待着,穿些什么,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状况。
到了第三次再约时间的时候,其实就进入拍摄的状态了,我就带着数码相机、电脑、数码线,还有一些道具,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拍照,这个过程其实很有趣,已经进入到创作构图的阶段了。
有的时候即使拍了一个小时,会觉得也就那样。这个时候我就会请她换个纱裙,她穿上这个小纱裙之后,可能我想要的东西马上就出现了。这一件就叫做《中产》。其实看见沙发的时候,我就突然意识到,朋友间好像出现了不同的阶层。
中产,2013,布面油画
这件很大的,长度有两米七,高度是一米五。这是我自己站在作品前面,就这样的一个比例。
这个是关于吸引的,叫《柔肤》。
这个是《童话》,呈现的是有一些虚无的那种感觉。
童话,2013,布面油画
这个是《家庭》。这一张是带有一些隐喻的,图像上呈现了男人、女人、男的娃娃头和这种综合材料的小女孩娃娃,然后这边的布帘上就是一棵树,下面两头小鹿,这表示感情,是说爱的。所以这张画里面就具备了家庭具备的因素,男人、女人、孩子还有爱。
2010年左右,跟我年龄差不多的这些朋友里就开始有人有孩子了,这些事对于我来说,好像也是生活里一个挺大的事了。我就画了一张孕育状态的画,叫《想望》,这张也挺大的,得有两米五,从上面往下看,这是一种姿态。
想望,2011
这两件叫《龙与鹿》,还是孕期。从这个系列开始,我就已经把颜色降到最低了,就只有基本上黑白灰,绿植有一点绿色,身上的皮肤有点皮肤的颜色。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画龙灯,这个环境,包括后面闪光灯的强光,我都画得很清楚。其实这个环境是一个不自然、不舒适的环境,有些压迫,因为她在面临人生比较大的一个改变,拿着枪其实就是要让自己强悍,能够担当。
龙与鹿,2011
这两件叫《无心应战》,其实是在讲忘却。
无心应战
这个系列的作品,最早是在2012年博而励画廊展出的。做展览要印展览的图录,我就拿着图片去找印厂,这时我就遇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困难——印厂一看,就说我们现在不能印人体。
但我当时找了一个设计师,把开本、排版和封印都做好了。他不让我印,我就不知道怎么弄了。我的设计师说,我帮你找,你别着急。但没想到处处碰壁。印刷厂的说法是,如果我印了你这个书,我会被罚一大笔钱,我还会被勒令停工。我就觉得这个事儿真是好不乐观。这类题材,宣传和流通可能都有问题了。
最后我的画廊就想办法推荐了一家印厂,很偏远、很不靠谱的感觉。结果这印厂的人跟我说:“我偷偷地用一个晚上给你印出来。”后来我就自己去盯印厂,真的在郊区盯了整整一个晚上。
在我画“茉茉系列”或者年轻女孩身体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女孩”的状态,但画“艺术家肖像系列”的时候,我的生活状态发生了比较大的改变。2011年,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就从望京搬到了顺义,从城里到郊区去了,又租了一个工作室,离家比较远,我每天就得去学开车,然后开着车从家到工作室,冬天还要生那个大锅炉,就像乡野村妇一样。
除了做作品之外,我回到家还要照顾孩子,就是这样的一种生活现实。我需要没有什么选择地去接住我的生活,就是没有什么退路了,我也不需要依据女性主义这种理论来生活了。
2017年,王春辰老师策划了一个关于身体的联展,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了,没做成。他看见我的作品之后就问我愿不愿意做个展,我说好呀好呀,我有新的作品系列,就是“山水花鸟系列”。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这画面上没有脸的这个人是有脸的,是很精准的两个人的肖像。
黄色,2015~2017,布面油画
这就是《山水花鸟》。
山水花鸟,2007
绿;口红,2015~2017,布面油画
秋千,2015~2017,布面油画
红椅子,2015~2017,布面油画
《你呀你》说的是一种恋爱的状态,这个人的眼里都是红裙子的女孩,无处不在,哪哪都是。
你呀你,2015~2017,布面油画
作品要展出之前,我就跟我的模特说我要展出这个作品做展览了。她不同意,她说我不让你展有我肖像的这些作品。我沟通了几次后,都是无果,我说这样,你到我这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颜料,你把你的脸涂了吧。
《山水花鸟》系列一开始定名《山水花鸟》,其实说的是一种很完美的感情状态。然后她们实际上是同性爱人,在我这个作品画完了以后,她们就不相爱了,互相也不往来了。
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自己的脸涂了,等她把脸涂完了之后,我就觉得有一个人没有脸,其实想象的空间还挺大的,那就是“隐去面庞的恋人的肖像”。但其实不管是同性爱人还是异性爱人,可能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就是一段感情消逝了就不再有了,这个爱就找不回来了。
我还有一个作品系列是持续地在做,应该是2003年开始做的,叫《为N位女士造像——明星篇》。画这个作品的初衷其实是我想要画一些漂亮的画,灵感来源就是时尚杂志的广告页,我画了很多漂亮的脸,想去探讨大众审美目光下的美人标准。
为N位女士造像——明星篇
2018年的时候,我还在画这个系列,但是十五六年之后,风格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可能画得更细一些了,色彩也更加主观一些了。到这个时期,我就开始画港台明星。其实是因为我七八岁的时候买翁美玲贴纸,就开始确立一个女人的形象。我觉得这是一种情结,挺深的,所以就还在画她们。
这个是2019年画的《黄金时代》,也是画港台明星的,是我最开始画的两倍那么大,有八十几公分,色彩开始变得更纯一些,形象感也是更单纯一些,设计的成分更多了,不是像一开始放开了画笔触的那种感觉。
其实我画美人肖像,是想要呈现让人惊诧的那种美。
当我的作品不能印刷的时候,我就觉得画人体题材困难太多了,我就不想画人体了,我觉得很迷茫,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往下到底应该画什么样的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思路就又变清晰了。我就想,如果要问我想画什么样的画,我还是想要画人体,我还想在作品当中表达性,因为这是很好的题材。
不管是外界说不允许你画这个题材,禁它;或者说大家看到这个作品有什么想法,这对于我来说都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事。不是因为你禁它,或者别人有什么想法,我就画他,或者不画他,而是对这样的作品、这样的题材,我有想象。
有很多艺术展,我放眼望过去,看不到我想看到的画,我觉得我就应该在作品里去画我想象或者我觉得应该有的那个东西。我觉得没有很好的表达性的作品,我可以在我的作品里去实现和填充它。
以前他们说“画如其人”,但我觉得不一定是真的,可能有些人是画如其人,但像我这样的人其实就是跟画是反的。我的生活很简单,就是看看孩子,在家里画画,很宅的。包括今天到鼓楼西剧场来,这么文艺的地方,以前我都不知道,很少出来。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想到一个什么题材,我马上就要去画,如果我不画的话,这个想法过了,我就错过它了,我觉得我不能等。等到四十几岁的时候,那些盘旋在脑子里的想法,迟早会去实现。其实真正的你想要去做的那个事,那个题材,它是不会消逝的,我还是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或者一个合适的机会去呈现它。
有段时间没有做人体的时候,我就做娃娃展,然后就有朋友跟我说,你现在是一个娃娃艺术家了。我觉得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因为我不局限于人体,因为我还有很多的能量也需要往别的地方发散一下。我希望自己能够持续地想要去做作品,能够一直画下去。
我觉得对于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一个旺盛的创造力,不能够衰退,要对自己表达的东西拥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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